长夜漫漫,悦朋客栈。
长夜还是那时的长夜,客栈还是那时的客栈,人却已非那时的人。七年前的那些江湖客,或早逝,或远离,或去到一个别的客栈度过一个别的长夜……无可否认,他们已成为漫漫长夜的过客,成为悦朋客栈的过客。
江湖为客,四海为家。
一旦离家远行,便要把江湖当作家,方避免长夜孤独,寂寞惆怅。
易筱君躺在床上,却在想着一个人,一个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人。虽素未谋面,却常常听人提起,以前是听师父提起,听师父讲有关那人的故事,可师父的认识是模糊的,师父所讲的故事也就不可尽信。如今接连有傅青山与一位举止脱俗的女孩提起那人,前者带着些许怨恨,后者则责怪那人喜新厌旧,她不知该听信谁的。
白玉笙,一个谜。
或许白玉笙本身不是谜,只因所知甚少,故而在她眼中白玉笙是一个谜。
谜之所以成为谜,是因为没有解,而要想解谜,便要有所接触。易筱君知道若想解开白玉笙这个谜团,首先要做的便是找到白玉笙,否则人云亦云,她所听到的有关白玉笙的事越多,便越会陷入混乱。
谜本身不谜,谜的是有关谜的描述。
她却不知道,她所住的这间客房,便是七年前白玉笙住过的客房,而她此时所躺的这张木床,便是七年前白玉笙睡过的木床。冥冥中似有注定,当你苦苦寻一个人时,却不知那人曾经的足迹就在你身旁。
近在咫尺,视而不知。
她要找到小燕子,找到小燕子便等于找到白玉笙。与白玉笙一样,小燕子也是一个谜,一个她素未谋面却常常听到的谜。
夜白,天明。
东方烧起朝霞,寓意新的开始。
但当朝霞烧到血色时,便会多出一层延伸义。在江湖客看来,血色寓意死亡,江湖客无畏死亡,却畏惧血色朝霞。只因死亡是结果,而血色朝霞却是预知,结果不可怕,可怕的是尚未付诸行动,便已注定败局。
易筱君自客栈出,却在小镇东门遇到一名黑衣剑客。
剑客低垂着头,抱剑而立,似已熟睡。易筱君此行带着特殊使命,故而未敢轻易惊动,遂悄悄自剑客身旁走过,只是她尚未迈出东门,便被剑客喊住。原来剑客似睡未睡,一直在等人,等一个连他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剑客道:“你是易筱君。”
易筱君有些诧异,回道:“你怎知我姓名?”
剑客道:“猜的。”
易筱君道:“倒是稀奇,难道我脸上写着‘易筱君’三字?或许易筱君只是一个人名,你是误将我当作别的易筱君。”
经昨日与冷星落的接触,她已深知此行不易。
确切说来,自她入得淮南城,便在接触一个接一个的怪人。那名出卖她的乞丐、天元阁傅青山、不知底细的冷星落以及眼前举止怪异的剑客,皆可归为怪人。所谓见惯不怪,她已学会冷静,学会观察,学会不动声色。
剑客却道:“就是你,不会错。”
易筱君道:“为何?”
剑客道:“天青色长衫、早晨、凌霄山方向,能满足此三点的人只有一个。”
易筱君道:“可你还是没有回答我,你是如何知道我姓名的。又或者说,是谁让你在此等我。”
剑客道:“这都不重要。”
易筱君道:“重要的是什么?”
剑客道:“重要的是你能找到白玉笙,找到白玉笙,你便可以活。”
易筱君道:“若是找不到呢?”
剑客道:“你会找到的,没有人会跟自己的命过不去。”
易筱君道:“看来我已变成你的猎物,逃无可逃。你说得很对,没有人愿意为一个不相干的人付出自己的生命。”
剑客道:“你只说对一半。”
易筱君道:“喔?”
剑客道:“我的猎物只有一个,便是白玉笙。”
易筱君道:“为何?”
剑客道:“报仇。”
易筱君道:“报谁的仇?”
剑客道:“你真啰嗦,啰嗦的人短命。”
言语之间,剑客的剑已些微出鞘,露出一寸剑身,霎时寒光一闪,锋芒处却刻着“避水”二字。原来剑客不是别人,却是已故避水剑樊不凡的独子樊篱;剑客的剑不是别的剑,正是名剑避水。
刚可断石,柔可避水。
易筱君自然识得避水剑的厉害,当下已是心惊。传闻七年前白玉笙杀死樊不凡夫妇,避水剑下落不明,不曾想却会落在此人手上,凡使名剑者皆为使剑高手,若她与此人过招,绝非其对手。
一场注定的败局,最好的结局便是在开始之前结束。
她不会与他动手,倒不是说她怕死,而是她此行带着特殊使命,淮南城牢房里尚关押着等待处死的女囚,她是女囚唯一的希望。一旦成为别人的希望,未免辜负,首先自己得心存希望,希望活着,希望达成别人的希望。
易筱君道:“你跟白玉笙有何仇?”
樊篱道:“不共戴天。”
易筱君道:“你跟樊不凡是何关系?”
樊篱听罢,昂首看天,目光坚毅且冷峻,而他握剑的手已然使劲,紧紧握着。七年前的他,只会读书,父母对他的期许便是考取功名,远离江湖,直到那日听闻父母遇害的噩耗,他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再到后来,外祖父慕容忠因涉嫌谋反,举家被抄,他一人漂泊江湖,幸得一位自称是父亲朋友的长辈收留,方得苟活。
那位长辈辗转各处,替他寻回避水。
他弃文从武,发誓为父报仇。如今七年过去,他的避水剑法已有小成,而那位长辈复打听到白玉笙隐居凌霄山,遂命他到七里镇东门等一个名唤易筱君、身着天青色长衫的女人。为免错过,他已在此久侯多时。
确切说来,他已等候七年,只为报那不共戴天之仇。
若非仇恨,他已轻生。
自古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易筱君已然猜出樊篱的真正身份。樊篱虽未明言,但他对白玉笙的仇恨至深,似可证明传闻所言非虚,白玉笙果真是那杀害避水剑夫妇的真凶。而避水剑素有侠名,江湖人人敬重,杀避水剑者无疑与江湖为敌。
白玉笙,一个谜。
在她看来,从别人口中听来的都是故事,这是她两日来第三次听到白玉笙的故事。与前两次不同,此次故事可信度极高,只因讲故事者是名侠之后。人生于天地之间,只要不是哑巴,都会说话,但并非所有人的话都可信。
避水剑素有一诺千金的美誉,可信度必然高于常人。
白玉笙,一个谜。
如今这个谜就藏在十里之外,凌霄山中。她想解开谜团,便要往前走,只是此番她已不再孤身,多一位同行者。或许是心甘情愿,或许是迫于威胁,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她已决定带上樊篱,一同走向凌霄山。
凌霄山是一座废山。
废山之中,藏着一个谜,那是一个不到最后谁都开不解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