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无私之名,江湖无人不知!
徐先生虽蛰居七里镇,却深知眼前这位铁面无私的名捕。他岂止知道此人,他还对其恨之入骨,十年前他就曾暗中收买朝廷官员,培植他在汴京的势力,他曾想过收买铁无私,怎料铁无私非但不从,更是禀明皇帝,彻查此事,为避锋芒,他只得提前终止计划。收买名捕不成,他索性便培养出一位名捕,而那位名捕,正是被小燕子除掉的淮南第一名捕贾不平。
贾不平所破大案小案,皆系他提供线索!
他不怪小燕子设计除掉贾不平,只怪贾不平不中用。一颗不中用的棋子,纵是不被对手吃掉,亦会被他弃用,沦为一颗废棋。
何况他手上棋子无数,不会心疼任何一颗棋!
与贾不平相较,铁无私却是货真价实的六扇门第一名捕。他知道铁无私的手段,亦深知他正身受皇命,前来彻查穆青峰一案。如此一想,小燕子的话他已信上七八分,当下便心生去意,不敢久留。他虽自恃武功高强,却不愿冒风险,一则他已被银针所伤,虽逼出银针,仍是经脉受损;二则六扇门素以高手云集闻名,若果真有一众高手相拼,他亦无胜算。
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纵是他侥幸胜出,亦难保不再受伤,反倒会让坐山观虎斗的慧觉占得便宜。他是一名与天对弈的棋手,布局精妙,密而不失,只有全部棋子皆牢牢掌控在手中,才敢走出每一步棋,而每走一步,必思十步之外,以为周全。铁无私显然是一个意外,一个足以毁掉整盘棋局的意外。
在他的棋盘上,绝不允许任何意外出现!
可他心有不甘,怀疑铁无私只是虚张声势,遂有心试他一试:“原来是天下第一名捕,久闻名捕查案,皆孤身一人,果然名不虚传。”
铁无私何等老辣,心知徐先生在试探自己,遂冷冷道:“本以为徐先生掌管灵犀阁多年,必定消息灵通,却是大错。其一,本捕只是六扇门第一名捕,而非天下第一名捕,正所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本捕可不敢妄称第一,譬如您费心调教的淮南第一名捕,其声势竟较本捕大得多;其二,本捕查案,一向人多欺负人少,只要本捕一声令下,六扇门埋伏的兄弟们便会一拥而上,将犯人拿下。”
此言一出,徐先生更是无心恋战。
他环顾整座庙,已思退路。破庙不大,两侧院墙缠满枯藤,枯藤相交,织成一张巨网,罩住院子,想要凌空飞出,却是不易。这是他第一次来山神庙,他之所以选择此庙,正是受慧觉的推荐。原来,慧觉一早便布好棋局,等他往下跳。他在下一盘大棋,不曾想却误入慧觉的小棋盘。
枯枝燃尽,徒剩最后一簇火苗。
火苗摇曳,火光跟着摇曳,破庙因而忽明忽暗,光影交织。徐先生看着火苗,计上心头,复看向铁无私,提议道:“铁捕头,你说的极是,跟犯人用不着讲江湖规矩。站在你身旁的正是江湖第一飞贼,你赶快下令,让六扇门的兄弟将她拿下,以免她日后再祸害人间。”
铁无私把袖一摔,冷哼道:“我铁无私办案,不需要别人指手画脚,拿下区区飞贼,能得几两白银?若能抓到反贼,那才是大功一件,拜将封侯。只要让我知道谁是反贼,我就缠死他。”
徐先生道:“妙哉,妙哉!我灵犀阁一向做买卖消息的生意,不论江湖人士,抑或是公门,每个消息皆明码标价,绝不还价,如今便为铁捕头破例一回,不用一日,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六扇门第一名捕跟天下第一飞贼是一伙的。请你放心,我绝对分文不取!”
话音一落,便有一阵风起,连最后一簇火苗都熄灭。
整座山神庙瞬间暗下来,陷入漆黑的夜。就在此黑夜之中,却有无数飞羽自主殿飞出,席卷而去,直直打向院中二人,小燕子左移右闪,躲开飞羽,铁无私却舞起断剑,将飞羽尽数斩落。
飞羽落,人无踪。
原本罩住院子的枯藤,此时被拦腰斩断,七零八落,退至两侧。枯藤散去,月光洒进院子,白白皑皑,冷冷清清。
主殿熄灭的火堆,尚残留点点火星。
火星点点,映得周围斑驳的红,而殿门前的徐先生,早已携冷星落离去,但听隔空传来徐先生的声音:“铁无私,今日我且留你一命,你若识趣,趁早滚回你的公门。江湖事江湖了,不是你一个外人能左右的。”
铁无私认真听着隔空传音,小燕子却已冲进主殿。
原来,根本没有所谓的六扇门一众兄弟,她与铁无私合演这出戏,只为骗徐先生逃走。一旦发现徐先生已走,她便再也装不下去,泪水横流,她将白玉笙抱进怀里,使劲摇他,摇她的傻哥哥,可他终究没有醒。但他的脉尚在,心跳尚在,他只是不醒,沉沉睡着。
自入江湖,他便没有睡过一次好觉。
他已累,已倦,在此荒废破庙之中,在此昏昏神像之下,他终于可以做一个轻易不醒来的梦!
火又燃起,冉冉上腾,照亮整间主殿,却是铁无私往火堆添入枯藤、朽木。借着火光,她才看清他的脸,他仿佛在做梦,一个可怖的噩梦,以致他的表情很挣扎。后来她看清他背上的匕首,插得很深,她不敢拔,怕血流不止。
与徐先生对峙,已用光她所有的勇气。
她不怕天,不怕地,不怕整个江湖,却唯独怕失去他。她虽自诩侠客,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装着一副江湖豪杰模样,可她毕竟是女儿家,见到心爱的人重伤不醒,她也会流泪、失措。
过不多时,铁无私快步走来,蹲下身查看白玉笙的伤势,遂自怀里掏出一只药瓶,递给她,解释道:“这是六扇门密制金疮药,专治刀剑损伤,甚有奇效,等一下我帮他拔出匕首,你替他上药。”
她颤抖着接过药,听着铁无私详细讲金疮药的使用方法。可当铁无私要拔出匕首时,她却扭过头去,不敢去看。
她胆子不小,只是不敢看。
铁无私见她这样,面有愠色,命令道:“你若想救他,便听我的;你若不想救他,我便不用拔出匕首,任他自生自灭。来,看着我拔,我一拔出匕首,你就得上药。再拖延下去,神仙都救不活他。”
她只得转过头,看他背上的匕首。他的背上全是血,血染白衣,她的心亦在滴血。
滴一寸,湿一寸。
与小燕子的慌乱相较,铁无私却镇定自若,成熟老练。他虽任职公门,却是一名有着十多年江湖经验的老江湖。一名真正的老江湖,总能临危不乱,处变不惊,而他在追捕江湖要犯时,少不得满身剑伤、刀伤,久而久之,他处理起剑伤、刀伤来,算得半个神医。
上药,包扎……
铁无私复悉心查看白玉笙全身,见白玉笙已无性命之忧,方长出一口气,宽慰道:“所幸并未伤及要害,他只是失血过多,故而昏迷,待回镇上,请教一位老神医,静心调养数日,便可恢复。”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帮白玉笙,他曾败在白玉笙的剑下。
或许他觉得,是白玉笙唤醒他剑客的心,他欠白玉笙一条命;或许他觉得,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要抓捕灵犀阁主,需要白玉笙的协助。他是六扇门第一名捕,一向铁面无私、冷血无情,可这一回,他宁愿跟着感觉走。
他的感觉,即是剑客的感觉。
剑客尊重剑,亦尊重别的剑客。不论剑客是敌是友,剑客的尊重不分敌友。
小燕子搂着白玉笙,破涕为笑道:“没想到你这位冷血捕头,却是个热心肠,真有两下子。”
铁无私不再理小燕子,却是走到后墙,查看虞若离的伤势。原来虞若离受着内伤,且急火攻心,故而昏迷。于是,他从小燕子那儿借来一枚银针,在虞若离的头上轻轻一扎,虞若离便渐渐苏醒。醒来的虞若离口中念着白玉笙的名字,原来她在昏迷时,仍不忘担心着他,待她环顾四周,见到铁无私与小燕子,方羞红脸,不再念叨。
她缓缓站起,轻拍身上的尘,便自顾自走到院外。
院外清冷,有月光洒下,洒在满院枯藤上,洒在坍塌的四角凉亭上,洒在她绝世惊鸿的身上。她忽然又变回那个冷漠、孤傲的她,她就像夜幕上的那轮圆月,高高在上,独自御寒。
她受巫山派掌门嫡传,身负复兴本派的使命。
她不能哭,亦不能笑。师父让她做到绝情,断念,以成大器,她生是巫山的人,死是巫山的魂。
冷月孤魂,情归若离。
铁无私担心徐先生会杀回来,便催她二人离开。用他的话说,纵是三人合力,亦未必是徐先生的对手。虞若离走在最前头,铁无私背上白玉笙紧跟着,小燕子则跟在最后头。
三人走出山神庙,朝小镇走去。
他们走后,有风吹进,拂落神像上的蛛网,拂落神像上的灰,神像蒙尘的眼睛缓缓睁开,眺望远方。
人非神像,看不到神像看到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