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江湖梦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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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妖医

白玉笙醒时,已身在齐云观。

落日西斜,三两点金黄,透过小轩窗,懒洋洋洒在青砖上。

恍然如梦,他躺在自己的床上,做着往日常做的梦,被褥、枕头都是师父亲手做的,房间亦是师父亲自为他布置的。他忍着疼,起身下床,缓缓走到屋外,打量起整座院子,那棵老树还在,那口古钟还在,那座四角凉亭还在……

还在,就好!

不在徒伤悲,还在成追忆。

他缓步到古钟前,握紧钟杵,轻轻撞上古钟。古钟被撞后,嗡嗡作响,由近及远,在齐云山上回荡。由此钟声,他忽然记起小时候第一次敲钟时,被钟声吓得直哆嗦,躲进师父怀里一直哭。

师父最是怕他哭,每回他哭,总让师父心疼。

他开始四处找师父,从厨房到内殿,不放过任何角落,可找遍整座齐云观,都找不见师父。此时的齐云观空空荡荡,只剩他一人,千鸟飞绝,万径无踪。他身体摇摇晃晃,视线模糊,不相信眼前所见,因而使劲掐自己,几乎掐出血来,总算感觉到疼,疼进心底。他才确信,这不是梦,而是真实。

他轻手轻脚,缓步到观前,眺望远方。

在他小时候,他常常跟着师父这样看远方。他不知道师父在看什么,更不知道远方有什么,师父在看,他也就会跟着看。

可他看到的远方,除却低垂的云、矮矮的树,别的什么都没有。那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白,没有尽头,没有内容,如一团云雾,吹之不散,挥之不去。他喜欢白,却唯独厌恶远方的白。

白近乎空,空寓意虚无!

他很想知道师父看到的远方里有什么,他曾问过师父,可师父没说,他也就不再多问。

如今,只剩他一个人眺望远方。除却低垂的云、矮矮的树,他仿佛看到正自眺望远方的师父,看到辛勤耕田的叔叔婶婶,看到笑语盈盈的依依,看到毅然离开茶楼的虞若离……

他有些奇怪,为何他能看到虞若离。原来他与虞若离相识不久,故事无多,却已然视其为故友!

确切说来,她是他在江湖上结交的唯一朋友!

正想着,却自山脚下匆匆跑来一人。那人生得胖嘟嘟,每上一段台阶,便要歇上一阵,且双手叉腰,大口喘着粗气。他最开始以为看到的是想象,因而只是静静看着,看那人跑跑歇歇,从山脚到望月亭,待那人走近,快到观前,他才发现这不是想象,而是真实。

真的有人上山,上山的正是张长生。

张长生虽生得一张秀气的脸,却是胖嘟嘟,因而他给他取名嘟嘟胖。

但他仍心存疑惑,不敢相信,只因他记忆里的张长生,上山时总是飞奔如蛮牛,仿佛有着使不完的力气。而眼前的张长生气喘吁吁,似未歇够,仿佛这一路跑跑歇歇已要去他的半条命。

他使劲掐一下张长生,激动道:“嘟嘟胖,真的是你,我以为你……”

张长生原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被白玉笙这么一掐,便痛得嗷嗷直叫起来。他取下肩上的包裹,硬塞到白玉笙手中,却自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以为我……怎样?若不是我背……背你上山,你早已弃尸荒野。”

白玉笙云里雾里,疑道:“弃尸荒野?”

张长生没好气道:“对啊,那日在七里亭,你身受剑伤……”

听到“剑伤”二字,白玉笙突然想起昏迷前的事,昏迷前他确曾受剑伤,是樊不凡的避水剑伤他。想起剑伤,他复想起他的剑。一名受过剑伤的剑客,更会视剑如命,他将包裹丢给张长生,猛地跑回自己的房间,翻箱倒柜寻觅起来,可找遍所有,都找不到他的命。

剑就是他的命,他找不到他的剑。

过不多时,张长生已跟着走进屋,将包裹丢到桌上,问他:“你在找什么?刚刚你不该扔包裹的,你知道这里面装着什么?里面都是药,能救你命的药。”

白玉笙急转身,拉着张长生问:“我的剑在何处?”

张长生一听他提起剑,便有些心神不宁,连带着身体都哆嗦起来。他环顾左右,抬手指向桌上的包裹,答非所问道:“你的药在桌上,我辛辛苦苦抓来,对你的伤有帮助……”

白玉笙打断他,急道:“不是药,我问的是剑。”

张长生挠挠脑袋,支支吾吾道:“剑啊,原来你问的是剑……喔对,你说你的命是剑的,谁想要你的命,得先问你的剑。你问我你的剑在何处,我只能说……只能说是剑救下你的命。”

白玉笙听得满头雾水,命令道:“好好说!”

张长生奋力挣脱他的手,面有难色,迟疑良久,索性咬一咬牙,脱口道:“好好说就是樊不凡的剑上涂有剧毒,你为剑所伤,中毒太深,差点丢掉性命。恰好有一名大夫路过,他救下你的命,作为诊金,他拿走你的剑。”

白玉笙道:“大夫?”

张长生道:“不错,是一名大夫,一名不像个大夫的大夫。”

白玉笙听着听着,下意识摸摸胸口的剑伤,伤未愈合,仍隐隐作痛,痛并痒着。但他管不了身上的伤,只因他一心都在剑上,遂失声道:“什么!你是说秋霜剑被一名大夫拿走?”

张长生道:“不错。”

白玉笙指着张长生,责备道:“嘟嘟胖啊嘟嘟胖,包裹里不是有银子?他要多少,给他就是,你……你怎么可以把我的剑给他?剑是师父传我的,我宁愿丢掉性命,都不能丢下剑。”

张长生故作委屈,辩解道:“他不要银子,只要剑。”

白玉笙疑道:“这倒稀奇,天底下还有不要银子只要剑的大夫,你可知那位大夫姓甚名谁?我要去找他,找到他,要回剑。”

张长生长叹一声,扭头望向门外。

门外落日西沉,夜色降临,他回过头,见白玉笙紧盯着自己,只得叹道:“莫说你找不到他,就算你找到他,也要不回剑。”

白玉笙道:“这是为何?”

张长生道:“只因他不是一般的大夫,他既是大夫,又是江湖客。行医时他是大夫,杀人取货时他又变成江湖客。他行踪不定,浪迹江湖,且极擅易容,只要他想躲,便没有人能找到他。而他医术高超,却从不轻易救人,只因他所救之人,一定要给他一样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用他的话说‘这叫一命换一命,换过的命,概不退回’,他既已认定剑是你视若生命的东西,非要拿走你的剑,否则便见死不救。”

白玉笙大惊,失声道:“难道是他?”

张长生道:“不错,他就是江湖人称见死不救水一方。”

水一方之名,是小燕子告诉他的。江湖传闻,水一方出身医学世家,医术精湛,天下无人能及,就连皇宫内院的太医都绝非其对手。但他治病救人,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要被救之人付出视若生命的东西。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明百姓,皆不能坏他的规矩。否则,就算你把他杀掉,他都不会救你。

他不怕死,反而自称鬼差,既可索命,亦可还魂,就算病人一只脚踏进鬼门关,他都能拉病人出来!与此同时,若想让他治病救人,须得出卖被救之人的灵魂!

他既能让病人起死回生,又能让好人堕入无间地狱!

曾有一回,华山掌门韩如松遭人暗算,身中苗疆奇毒,奄奄一息,门下弟子求他为掌门解毒,作为交换,他向华山派索要华山派的镇派剑谱。韩如松宁死不从,无奈其弟子不忍师父毒发,冒死偷得剑谱,交给水一方。水一方拿到剑谱后,未曾多看一眼,便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剑谱焚毁,化为灰烬。

再到后来,韩如松的毒虽解,却自知罪孽深重,渐渐迷失心智,辞去华山掌门,从此混迹江湖,泯然众生。

华山派连丢剑谱与掌门,自此一蹶不振,沦为小派。

另有一回,他隐居陋巷,有一位貌美妇人找他,请他为失明的新婚丈夫治眼。丈夫的眼睛重见光明之日,却是妇人失踪之时。后经丈夫多方打听,方探知女子已被水一方卖入青楼,永生为妓。丈夫再想找水一方寻仇时,发现水一方早已不知所踪,浪迹江湖。

别人视若生命的东西,他却视如草芥!

他很享受践踏别人的高贵,只因他自视卑鄙,瞧不惯虚假的正义。江湖客皆称他见死不救,是一名妖医,他却嫉一切高贵如仇。在他看来,万物本贱,没有高贵,只有虚假与欲望。他所要做的,便是拆穿高贵者的虚假,便是勾起伪装者的欲望,便是还世道贱的本源。

他既是妙医圣手,又是人见人恶的魔头!

他从来都是孤身一人,以换命为乐。他帮别人续命,却夺走别人的至爱,而别人的至爱在他手上,从无善终。他总会用匪夷所思的手段虐待别人视若生命的东西,并且引以为豪,以卑鄙的英雄自居。

权势与富贵,他皆视若粪土。

就算是一柄绝迹江湖的名剑,亦难逃被毁坏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