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清晨，沁凉的温度似乎要比往年寒冷。小区门口，叶予凌紧了紧脖子上的围巾，背着书包左右张望，除了眼前清冷的大街上几个零散的行人，并没有出现杜可风的身影——还记得他说过要接送自己上下学？
第一节，第二节，直到上午最后一节课，杜可风才来。他似乎满身疲倦的样子，却依旧如从前那样，大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两条腿还不停地在桌底下晃悠，一张冷峻的脸，十分桀骜不驯。此时，教室内那群男生声音低沉的议论声越来越大，很明显是冲着他去的。
“杜可风又换女友了，是个小太妹，长得超正。”
“长得正点又怎样，烂货一个！”
“他把那女的肚子搞大了！！”
“轰”的一声，杜可风霍地站起来，迅速擒住一个男生的头，紧接着，全班无比清楚地看见，那个男生的头被杜可风生猛地砸向桌子，磕破的脑袋，顿时，鲜血如注……
如此行为生动的暴力事件，让班上的女生愣是隔了三秒才尖叫起来。惊恐的音量让讲台上的生物老师满脸愤怒地走下讲台，强行将杜可风拽进办公室。杜可风的名字再次全校响亮，不同以往的是，这次的版本他俨然是一个怙恶不悛的不良少年。
叶予凌眼看着杜可风从座位上被带走，而他却不曾回头。她眼神忧虑，定定地看着走过窗前的杜可风，猛然间，他转身的侧脸异常眼熟，似分明在哪里见过，但脑海中却没有记忆的存在。
四面楚歌的竞技场，叶予凌清楚地看见能让自己立足的地方越来越小。放学后，她急匆匆地朝车站走去，要当面问清楚薇拉。
3
巷口，依旧熟悉的气味和喧闹的大街，直到天都黑透了，薇拉都还没回家。
“死丫头，你……你怎么在这儿？快回去……做你的大小姐吧。”
薇拉满身酒气，她从巷口一路踉踉跄跄地走到叶予凌面前。她的世界，叶予凌不懂，甚至没有好好了解她的机会，因为薇拉每次都是恶言相赠。俩姐妹，像一对前世有冤近世有仇的宿敌。
“我来找你问点事。”
“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你怀孕了？”
叶予凌脸色铁青，这一句，足足让薇拉怔了怔，就连说话也都清醒了。
“消息蛮快嘛，是，又怎样？”
“你要这么堕落吗？”
她眼底全是泪水，看着薇拉的眼神，是恨，亦是血浓于水的亲情。
“别在我面前流泪，像你妈一样爱哭！”
“爸爸妈妈都没错，薇拉，你不要这样伤害自己，好吗？”
说到妈妈时，叶予凌声音哽咽，妹妹不自尊自爱，放浪形骸，她能怎么办呢？
意外地，亲耳听见叶予凌此时说话的语气中透着一股关爱，薇拉感到惊讶，即使再怎样讨厌那个比自己活得好的姐姐，不得不承认，现在有点后悔这般肆无忌惮地伤害她，但嘴上，却字字剜心。
“你管不着，叶予凌！你过你的富家小姐日子，我过我的破烂人生，互不相干！”
薇拉情绪激动，涨红着脸，一个趔趄，她突然弯腰，嘴里连发出干呕声。
叶予凌连忙上前，去捡此时从薇拉包里掉出来的白色药瓶，她看了看瓶身，维生素6，治疗妊娠期间呕吐的症状。
“在我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地方之前，我来照顾你，另外，不要再去麻烦宋珂，他能找到你们我已经很感谢他了。”
姐姐的模样，大概就是叶予凌现在的样子。
“宋珂是谁？”
薇拉满脸疑惑，她似乎经过一番努力回想之后仍然搜寻无果，只是眨巴着眼睛，看着对面脸色忽然慌张起来的叶予凌。
“不是他找到你们的吗？”
“别逗了，能找到我的人除了死神，这世上，只有他。”
薇拉调皮的口吻，她转过脸，嘴里开始轻吐一个人的名字。
“杜可风。”
叶予凌半张着嘴，哑口无言。
早该猜到是他，并且只有他，不是吗？
薇拉看着叶予凌的脸色急剧不停歇的变换，这个从小就成长在醉汉父亲打骂环境中的女孩有着异于常人的察言观色的能力，她通常只要瞄准目标，开口说话，似锋利矛头的话语必定百发百中。
“没错，是杜可风，我这里，也是。”
薇拉指着她红色蕾丝背心下的小腹，看着叶予凌，以一种十分沉静的口吻说完。她是在暗示，她怀孕和杜可风有关，或者更直白一点，孩子是杜可风的。
久违的头痛此刻猝而袭来，叶予凌只觉得脑子里一片轰鸣声，周围的声响顿时化为无声。
这一刻，她似乎才明白，他们表面虽然疏离，但杜可风已经润物细无声似的随着时光点点滴滴、扎扎实实地侵入了自己心里，在妈妈和弟弟离世后那原本一片荒芜的世界，因为他顽强地闯入自己的生活而蓬荜生辉。但现在，却又要回到他来之前，亲人走之后那段虚无缥缈的日子，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听歌，一个人微笑。最大的寂寞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之后，再变成一个人；最大的失落并不是得不到，而是在一瞬间明白，期望注定落空。
她很快把脆弱的情绪收起，挺了挺脊背，同时收回的还有眼眶的湿润，叶予凌转身把药瓶平稳地递到薇拉的眼前，淡笑道：“我觉得这个男生挺不错的，他应该也很喜欢你，你们很配。”
薇拉的谎言又得逞了，她嘴角轻轻裂开，露出洁白的牙齿。
“替他谢谢你的祝福。”
薇拉拿过叶予凌手心里的药瓶，嘴里留下一句“不送”，便迈着歪歪倒倒的步子，回身消失在夜幕的巷子中。她似乎真的把所有属于叶予凌的东西，都逐一拿走了。
街上悠长的走道，只有她的单薄的身影被倾斜地拉长。和他，一开便结束，速度快得像长夜寂寥的天空中一闪而过的流星，叶予凌才刚刚看到那颗原本属于自己的星辰，却在转瞬间，已与他擦肩而过。
4
她似乎很快就眼见为实。
市立医院的护士简单地核实了叶予凌和薇拉的关系便挂了电话。电话这头，叶予凌环顾四周的眼神焦急地飘忽不定，她万万没想到，事情远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错综复杂，她开始怀疑她的肩膀是否可以如那个人说的那般风华绝代，是否可以，担负得起照顾薇拉的责任——护士告知，叶薇拉因先兆流产入院。
医院，叶予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那股刺鼻的消毒水味，有如幽灵一般出没在各个病房里的白大褂。她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在右手边第二间病房，她停住了脚步，十年前，爷爷就是从这间病房把她领回家的。历史总是那么轻易地重演，她轻推虚掩的门，薇拉带着呼吸机躺在病床上。
如果那时没有醒来，也许今时今日发生的林林总总的事件，自己就能不参与了。然而事实是她看清楚了病床上是脸色如白纸一样的薇拉，以及围绕在病床旁的还有这么几个人：薄奚蓝一，宋珂，王风风，莫语。莫语那么会演戏，分不清她此时看着薇拉担忧的眼神是真是假。
“你姐来了。”
莫语瞄了一眼门口，语带讥讽。
薇拉微微张开眼睛，平时火爆小辣椒的嚣张模样现在虚弱得似林黛玉。与往常不同的是，薇拉此时并没有对叶予凌开炮，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叶予凌。在叶予凌眼里，她愿意这样理解，薇拉经历了生与死的边缘，她对亲情和家人有另一番感受。叶予凌顿时心软了，对于薇拉和杜可风——在生死面前，任何事情都能妥协？
“傻×丫的！狐狸精！”
突然起来的叫骂声，从叶予凌身边迅速蹿过一个中年妇女的身影，在大家十分不解的眼神中，她正逼近薇拉的病床，紧接着她身后赶来的是杜可风。
“我儿子的前程都被你这个狐狸精毁了！”
杜可风的妈妈声嘶力竭的呼喊声响彻整个医院，一身阔气十足的穿着，那张盛怒的脸，显得异常市井恶俗。
薇拉慢慢坐起身来，双手抱臂，难听的脏话她毫不在意，一副气定神闲的神情，她苍白的脸上突然绽放一抹奇异的笑容，开口道：
“妈妈？”
“什么？还敢叫我妈，抽死你个小贱人！”
说着杜可风的妈妈立刻高高抬手，薇拉紧紧闭上眼，然而落在脸上的那个巴掌却迟迟没有声响。
“妈，有事我们回家说。”
身后一个粗重的声音，神情凝重，杜可风的左手紧抓住他妈扬起的巴掌。
“老张，开车！”
杜可风的妈妈语带哭腔，眼含怒火地挣脱开杜可风的手，不耐烦地挥手示意司机去开车，她气急败坏地欲冲出病房。
原本，一场突如其来的闹剧已到了收尾的场面，偏偏，她在经过叶予凌身边时突然一愣，愤怒的眼睛倏尔一激灵，疑惑的目光落在叶予凌身上来回打转。
“你这个女孩长得好像我儿子小学照片上的一个女学生。”
杜可风，此刻十分紧张地看着叶予凌，他掩藏了这么久的秘密难道今天就这样被昭告天下了？
叶予凌呢？快，快想想，和眼前的少年究竟缘起何时？然而，她轻摇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对面脸上脂粉气很浓的中年妇女。
这对话的空隙不过才停顿了两秒，有一个声音急剧加重局势恶化。
“她是薇拉的姐姐。”
说完，莫语微微一笑。
从思维上抽象且不可捉摸的思绪，一瞬便回到现实，杜可风的妈妈眼神陡然鄙夷地叫喊道：
“呸！什么恶妇才能生出一双小狐狸精！”
“妈！”
杜可风强压制住怒气，看着儿子似乎快到怒不可遏的气愤，她便一路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病房终于安静了。
特别是这片刻，病房中的任何细微的声音都可听到。例如，杜可风回头看了一眼薇拉，悄声对叶予凌说：
“不是我的。”
他轻轻执起叶予凌的手。这段时间叶予凌不常常见到他，在他拱起后背，低头，俯在她耳边低语时，她发现青春期的少年似乎会在一夜间长高，变得身材魁梧，他此刻正柔声地说道：“你相信我好吗？”
叶予凌浑身似有一股暖流在体内激荡，对于喜欢一个人，一句话，似乎都能达到爱情甜蜜的顶峰。
她终于坦诚了，她真的喜欢杜可风。
“啊！”
杜可风说完，薇拉发疯似的，朝他猛地扔去病床上的枕头，她霎时泪流满面。
同样是一句话，在薇拉的心里却是绝望。
“叶予凌！你和我抢什么？抢走妈妈和弟弟难道还不够吗？还要抢走我男朋友你才满意吗？”
“发什么疯，死丫头，爸爸知道你住院吗？”
薇拉闻此，顿时收声，作风大胆放浪，劣迹斑斑的不良少女也有软肋。
“蓝一哥哥，你快看看叶子姐姐。”
薇拉转脸，对着站在一旁从头到尾一直冷眼观看的薄奚蓝一娇声嚷着。然而他神情深沉地故意不说话，对薇拉回以浅浅一笑，并不表态。
叶予凌，杜可风，薄奚蓝一的关系头一次如此明显地摆在各自眼底。
此时杜可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了，警察局前两天来信，叶予凌绑架的案子有了突破，他谁也没告诉，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风格。
留下来的几个人，周围的气氛十分微妙和尴尬。
“大周末的，我不在家睡懒觉，跑来看你这个野丫头。”
王风风摸了摸薇拉的头，薇拉并不躲闪，和王风风杠上了。
“肥姐，听说你谈恋爱了，眼光不错嘛。”
薇拉挑眉看了一眼宋珂，那个体育特长生竟然含羞地咬了咬嘴唇。
“小太妹，你管谁叫肥姐呢？你说，我哪胖了？啊？”
王风风好不容易廋下来一二两肉，还被人嘲笑，当然减肥的信心顿时挫败。
气氛僵直的感觉突然轻松了，薄奚蓝一却仍然是一张看不出表情的脸，狭长的眼角却似乎弥漫着一股恶意，但他对宋珂强做轻松地说：“走，打两场。”
薄奚蓝一微笑着对宋珂邀赛，出现在他脸上的笑容，无论何时何地都像一个天使。说着，两个大男生的身影便相偕离去。在王风风眼里，她此刻桃心形状的眼睛，两大帅哥，这是《灌篮高手》流川枫和樱木花道的赶脚啊。
叶予凌收回目光，生怕再多看一眼，便又会牵连出莫名的伤感。幸好，薄奚蓝一直到离开医院，他的目光从未和叶予凌的目光接触，两人心照不宣地躲避着什么。莫语看在眼里，打心眼里高兴。那句煽情的情话，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世的擦肩而过，说的是呢，可惜，她眼中的薄奚蓝一和叶予凌故意在彼此躲避的目光中与彼此擦肩而过。
“莫语，我怀孕的事不是你透露给杜可风他妈妈的吧？”
薇拉仰起脸，审犯人似的看着莫语。
“当然不是我了，谁那么无聊。”
“是吗？”
“不是你，还会有谁呢？任性的莫语公主，我可警告你，你少耍我，不信你试试看。”
莫语被薇拉吓得够呛，小脸像漂白剂漂过的一样，顿时煞白。薇拉神情嚣张严肃的样子，劈着左腿，韩剧里的女流氓大概就是眼前这个不良少女的模样。
5
“宝贝儿，我来啦。”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门口，一个中年大叔拎着水果篮冲薇拉油嘴滑舌。
这样的称呼和声音，叶予凌十分耳熟，她想起了上次薇拉接电话里的声音和出现在巷子里的人。她蹙眉，对！薇拉的正牌男友。
“死鬼！你知道来看我来了，你他妈办事的时候挺积极，把老娘肚子整大了还带别的女人开溜，滚！”
说着薇拉便抄起手中的手机砸了过去。两个常常混迹在社会最浮躁和最复杂场所的男女，说起话来，惹得走廊外的病号纷纷侧目。
“薇拉宝贝儿，我们商量的事，你到底怎么解决？”
被薇拉当头呵斥，中年大叔干脆不再继续装和谐了，他拉长一张脸，似乎准备摊牌，刚要继续开口，却被人半路拦截。
“你是我妹的男友吧？”
叶予凌的问话抢在了前面。她单薄的身材，和流氓说话却丝毫不含糊，拿出来的，是满当当的有勇有谋。
眼前，竟被一个小姑娘给问住了，中年男子满嘴刺鼻的烟味，一脸不屑的样子。
“是，不是，你还能把我怎么着？敢吗你？”
因为薇拉在社会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叶予凌常帮她收拾烂摊子的缘故， 自己已经练就得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了。
“我原本是孤儿，好不容易现有家人，这样的我，你觉得我有什么不敢？”
语气坚定，说话掷地有声。所有人，包括门外的病患，周遭，一片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