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胖说我嫌拆房子费事,就让魏吉子一把火烧了。
范队说烧了就是纵火。
刘大胖说你放,哦,那我收完了麦子,放火烧麦茬是纵火吗?
范队说我没有闲工夫听你磨牙,你走,不走我连你也关了。
刘大胖说你别吓唬我,你踹过我一脚,这不算完。
范队说你这娘们是个刁民,给你脸你都不知道接着,出去。
刘大胖说我不出去,你说过我是共犯,你把我关起来。
范队说你真想进去?
刘大胖说想进去。
范队说好吧,你等着。
刘大胖坐在局长对面展示纸条时才发现当时太欠考虑。
局长对着纸条看了半天,看看刘大胖,又对着纸条看了半天。刘大胖心里有些打鼓。果然,局长说话了,局长一说话,事态就严重了。局长说,这么说,魏吉子强奸过你。
刘大胖说没有。
局长抖落抖落纸条,白纸黑字。
刘大胖说这不算,他是趁我睡着了弄的,我醒了就愿意了。
局长说,不算你拿这个给我是什么意思呢?
刘大胖说这上头写着呢,魏吉子愿意为刘梅花做事补偿。
局长说,这是因果关系,他没有强奸你,为什么为你做事补偿呢?
刘大胖说,他开始是强奸我,后来……
局长说,强奸你那就严重了。强奸罪加上纵火罪,数罪并罚,后果还用我说吗?
刘大胖知道说不过局长,就直奔主题,是我让魏吉子替我烧我的房子的。
局长说烧房子就是纵火。
刘大胖说我那是嫌费事才用火烧,算是拆除。
局长显然已经没有兴趣再谈了,起身说,你这个大妹子啊,是不是脑子有点……
刘大胖说把纸条给我。
局长说这个不能给。
刘大胖说你不给我死给你看。
局长说你无法无天了。
刘大胖不吭声,用头对着桌子就撞了过去。局长赶紧挡住。旁边几个打杂的公安围过来,想把刘大胖拖走,刘大胖运足了气力大喊:杀人了!
刘大胖的喊声十分凄厉,局长认为在夜空里传播的距离无法估算。
刘大胖的纸条失而复得。
刘大胖躺在打印社门口的平台上,眼睛瞄着范队的那扇窗户。公安局的窗户一扇一扇灭了灯,成了一只只黑洞洞的眼睛,那些眼睛仿佛全都警惕地盯着她。大街上的灯也相继灭掉,最后只剩下了无精打采的路灯。原先黢黑的天空显得亮起来,深不见底的天空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星星,像是人身上的疥疮。刘大胖费力地睁着眼睛,眼皮却越来越硬,她用手把眼睛掰开,发现眼皮已经肿成了灯泡。她索性把眼镜闭上。一闭上眼睛,坏笑着的魏吉子就来了,就在她的眼前。刘大胖说魏吉子你挨揍了吗?魏吉子还是一脸坏笑。刘大胖说我知道你挨揍了,他们连女人都揍,放不过你个爷们的。可是我身上都是肉,你身上都是骨头呀魏吉子。刘大胖自说自话,一会就说不动了,嗓子像是被塞进了一把锯末,又像是被点了火。刘大胖想喝水,可是身子不听使唤,一点都动不了,天上的星星真的变成了疥疮,落到她身上。
刘大胖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了二妮子。二妮子咧着大嘴又哭又笑,表姐呀,表姐,俺表姐活了,活了,我的个娘哎——。刘大胖很奇怪,你怎么来了二妮子?二妮子说你都死了好几天了,俺要是不来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我的个亲娘哎!刘大胖说放屁,我睡了一觉怎么就好几天了?二妮子说你才放屁,你见过睡觉睡死了的吗?三天了,你死了三天了。刘大胖这时才发现,自己是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她说不行,魏吉子还在里头蹲着呢,我得去找警察。说着刘大胖就起身,一起身浑身就又疼起来。二妮子说,你别逞熊能了!我姨婆婆家的大姑姐的老公说没想到你会这样做。她大姑姐的老公也被调查了。大军子找到我,私下给我六千元钱,让给你治病。
刘大胖哇哇大哭,大军子你是个男人!
出院后,刘大胖决定第二次去北京。她对二妮子说,我要去北京。二妮子说你去等姓魏的?刘大胖说等,我等他十年二十年。等他出来,正儿八经地做他老婆。
接着,刘大胖又问二妮子,你姨婆婆家大姑姐的老公还想不想要回那块地?
二妮子反问,你有办法?
刘大胖说有办法。我这回一分钱也不要你姨婆婆家大姑姐老公的,等我打赢了,地要回来了,让他再兑现。
二妮子说那肯定的。
二妮子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眼,说,咦,你怎么胖了?刘大胖说胖了,腰粗了二寸。二妮子围着她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说,你有了。刘大胖说有什么?二妮子说坐窝了,揣崽了,魏吉子给你种上了。刘大胖说放屁,等等,真的?二妮子说,咦,你不是说你不会下蛋吗?刘大胖说别废话,我真有了?二妮子说假了包换。刘大胖蹦起来,我得跟魏吉子说去!
二妮子说,你回来,你不是说你不会下蛋吗?刘大胖说那是大军子不会!
刘大胖见不到魏吉子,看守所连大门都不让她进。不让进就不让进,刘大胖有得是办法,她运足了气力在大门口喊,魏吉子,我是刘梅花,我坐窝了,揣崽了,你给我种上了!接着又去看守所的后墙边喊:魏吉子,我是你女人刘梅花,我坐窝了,揣崽了,你给我种上了!刘大胖把看守所前后左右都喊遍,一直喊到头晕眼花,一直喊到确信魏吉子听见了。
在去北京的火车上,刘大胖做出了重大的决定,把自己的生活费涨到了一天二十块,她要替肚子里的小东西多吃点。
下了火车,刘大胖就坐地铁,坐公交,直奔魏吉子的棚子。那是他们的家,那里有床铺,有锅碗瓢勺,能吃一口热乎的,最重要的是,省钱。
七
刘大胖有了计划,却没赶上变化,魏吉子的棚子没了,家没了。原先搭棚子的地方已经被夷为平地。
刘大胖背着包袱在棚子的位置站了半个小时。刘大胖又扔下包袱在原先搭棚子的周边转了半个小时。肚子咕咕地叫起来,刘大胖还是没有想明白。棚子没了,家没了,魏吉子的电动三轮车没了,那台生钱的机器洗车机也没了,还有,锅碗瓢勺,电视,那张用木板支起来的令她往返于地狱天堂的床,都没了。梦一样没了。
刘大胖只见到了她从河边花池子里移过来的那些花的残骸,那些曾经生机勃勃烂漫艳丽的花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像一具具女人的干尸。刘大胖在扒拉那些花的残骸时,意外地发现了一朵被枯枝掩盖着的黄花,那朵黄花怯生生地,可怜巴巴地倔强地望着她。刘大胖的心悸动了一下,用手刨开土,给那朵幸存的黄花做了个宽大深厚的窝,又从旁边的土坑里捧来水让它喝饱喝足。黄花笑了,刘大胖也笑了。
刘大胖在黄花的笑容里问对面大楼的保安,我的家呢?保安像高楼那样威严,上下打量着她,连句话都懒得说。刘大胖又问旁边工地门口那个烂眼睛的看门人,看门人极具穿透力地看她的脸,她的胸和肚子,看饱了才说,让城管拆了,用大抓斗机,轰,拆了。烂眼睛在说到“轰”的时候表情极兴奋,毫不掩饰他的幸灾乐祸。刘大胖说那我家的东西呢?机器,电动车,还有那一屋子东西呢?烂眼睛重又用极具穿透力的目光看她的脸她的胸,再次看饱后,说,你男人还欠我钱呢,你得还。刘大胖说他欠你什么钱?烂眼睛说,水费,电费,我偷着从工地给他接的,一个月一百。刘大胖说我不知道,你找他要去。说完转身就走。
烂眼睛猴子般窜过来,一把抓住她,你不能走。
刘大胖说不走你管饭?
烂眼睛围着她转,说,我知道你男人摊上事了,你,住到我那去,我不要钱。
刘大胖说,那你先跟我说东西都拉哪去了。
烂眼睛说你先跟我走。
刘大胖拍拍他的肩膀,急什么,告诉我,东西拉哪儿去了,乖。
烂眼睛酥了,指着门前的马路说,走到头,右拐,到红绿灯左拐,就到了,路西。说着就急不可耐地去搂刘大胖的腰。
刘大胖顺手就是一巴掌,狠狠地抽在他脸上。
烂眼睛回过神来,想打刘大胖。刘大胖揪住他大喊:抓流氓啊!
烂眼睛急了,一边堵她的嘴,一边求她,姑奶奶姑奶奶,别喊了,我饭碗没了。
刘大胖说那你给钱,不给我砸你饭碗。
烂眼睛说给多少?
刘大胖说一百。
五十。
五十就五十,拿来。
拿了五十块钱,刘大胖回到她的黄花边上坐下。黄花感激地看着她,她的眼泪哗地就流了出来。如果没有她,这朵黄花毫无疑问会像它的同族姐妹那样变成干尸,也许明天,也许就是今天。可是谁能管她呢?那个本以为可以托付一辈子的大军子,把她扒光了榨尽了扔出门外,她还要替他背着不能生育的恶名;大军子的大舅宋老磨,那个笑眯眯的眼睛藏着杀人刀吃肉不吐骨头的信用社主任;大军子的二舅,那个法律规定了要置她于死地的庭长;那个什么都比她强,夺走了大军子夺走了她的财富还放狗咬她的贱货;还有那条德国的狼狗,虽然披着老外的身份却也难逃狗眼看人低的本性;还有对面大楼对她视而不见的保安,还有刚刚这个猥琐的烂眼睛看门人。似乎整个世界都在跟刘大胖作对。
刘大胖想着这些的时候,一脸坏笑的魏吉子再次回到她眼前。刘大胖本来没指望魏吉子为了让她得到钱去烧房子,但是他烧了,虽然他骗过她,但最后还是去烧了。这是个要脸的男人,是个真心对她好的男人,也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值得信赖的男人。刘大胖决定不去找城管要东西了,那些东西和魏吉子比起来,一钱不值。
刘大胖决定去还账。那天晚上、那个长着虎牙的年轻保安给了她一个馍馍,她说过她会报答的。
刘大胖没费劲就找到了那个长虎牙的保安。刘大胖说小兄弟还认识我吗?保安说认识认识,大姐,又饿了?说着就用对讲机喊人拿馍馍。刘大胖连忙阻止他,并把从烂眼睛那里诈来的五十块钱拍到他手里。保安说,姐,什么情况这是?刘大胖说,姐说过,姐会报答你。保安说,一个馍馍?刘大胖说一个馍馍。保安说五十块钱?刘大胖说五十块钱。保安笑了,姐,这也太离谱了,一个馍馍五毛钱,这才几天就翻了一百倍。刘大胖也笑了,好人有好报,一千倍都不多。
刘大胖走了,心情好极了。没想到一会儿那个小保安就追了上来。保安说,姐,你跟我回去。刘大胖说为什么?保安说,你说过好人有好报。刘大胖说我又不是好人。保安说知道感恩就是好人。刘大胖说不知道感恩就不是人。保安说守信用是好人。刘大胖说不守信用那也不是人。保安说那你就跟我回去吧。刘大胖还是不解,为什么?保安说你是来上访的吧?刘大胖说什么上访?姐是来告状的。保安说告状就是上访。
刘大胖死活都想不到几个月前的一个馍馍能让她有个安身睡觉的地方,能让她心里充满了温情。在她的一再追问下,虎牙保安很不好意思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牛荷花。刘大胖笑喷了,你一个大小伙子怎么叫上了这个名字?牛荷花说这是我姐的名字。刘大胖更不解了,你叫了你姐的名字,你姐怎么办?牛荷花说我姐没了。刘大胖说没了?怎么没了?牛荷花说,没了,小时候就没了。刘大胖说不说了不说了,我就当你姐吧。牛荷花说你就是我姐。
第二天,牛荷花用电动车带着刘大胖直奔上访的地点。牛荷花说,姐,你怀孕了。刘大胖说你怎么知道?牛荷花说上次见你肚子没这么大。刘大胖说以后不许老看女人的肚子,流氓。
牛荷花说知道。
有了牛荷花,刘大胖的效率就高多了。牛荷花帮她填写登记表,帮她散发上访材料,给她讲解条文上那些费解的词。中午吃饭的时候,刘大胖决定将原计划一天二十元的预算提高一倍,破例要了红烧肉盒饭。
不过,刘大胖心里不踏实,因为牛荷花的字没有魏吉子写得好看,歪歪扭扭,就像残疾,胳膊长得不是地方,腿也长得不是地方。文章更没法和魏吉子比,小拇指甲一般大的字,写了半页纸就想不出词了。最后,刘大胖无可奈何地说,就这样吧!
八
三个月的光景很快过去了。这三个月中,刘大胖没少了和二妮子通电话,每回开门见山地问,有信了吧?一听二妮子说没信,她心里就犯嘀咕:难道魏吉子那熊东西说准了,过去那两件事有结果并不是魏吉子的信起的作用?不,不对!没有魏吉子的信,怎么能把那两人给办了?
刘大胖也去过信访接待的地方查询。每回,工作人员都很热情,一脸阳光灿烂,开口必称大姐。大姐,我们已经把信批转有关部门了,你耐心等候消息吧。刘大胖每到这个时候就没辙。
然而,让刘大胖想不到的是,她要解决的事还没解决,却因天天朝信访接待的地方跑,和搞接待的混熟了,意外地收获了机会。
那天,刘大胖又去信访接待的地方询问结果。临走的时候,负责接待的那位姑娘热情地起了起身,喊了声大姐你慢点。身子不方便就少出门。
刘大胖嗯啊地应着。刚出门,一个中年男子拦住了她。妹子,我想请你吃饭。
刘大胖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干啥?
中年男子说,就想请你吃饭。
刘大胖四下看了一眼,严肃地问,我不认识你,你为啥请我吃饭?
中年男子嘿嘿笑了,妹子,原来不认识,现在就认识了。人和人之间不就这样吗?
刘大胖脑子急速旋转着,猜想中年男子的真实意图。中年男子没等她再问,主动地作了自我介绍。我姓刘,你叫我刘哥也行,叫我老刘也行。我听你口音像鲁南的,咱俩是纯老乡。我是来北京上访的,已经来两月,找不到熟人也找不到门路干着急。我看你和那个负责接待的很熟,关系非同一般,想求你帮忙……
刘大胖这回明白了中年男子的意图。她对他的话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故意卖着关子,说这事不管。
咋不管?老刘说,妹子我也不是白让你帮忙。事成了我重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