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北京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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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北京户口(1)

北京“成长杯”中学生外语大赛颁奖会在一阵欢快的音乐声中闭幕。一等奖获得者刘京生还没离开座位,就被几个记者围住了。好在她这几年多次在市、区一些比赛中获奖,也当然多次遇到过记者围人这样的场面,虽然不能像一些明星大腕在记者面前那样从容自若,应对如流,但也不慌张,不结巴。一位和她比较熟悉的记者说她不仅知识水平提高了,就连应变能力也增强了。

刘京生的妈妈大胖手捧鲜花,早已等候在门口。刘京生一出门,她就兴高采烈地迎上前,搂着女儿亲了一口。与大胖同来的还有刘京生熟悉的孙姨、陈开阳大姐、她的好朋友陈北阳。陈北阳也扑上来拥抱她,祝贺她。

刘京生的爸爸刘文革的面包车已停在台阶下边,紧挨着还有一辆挂军牌的奥迪车。刘京生上车后才发现,孙姨和陈开阳、陈北阳都上了那辆奥迪车。原来,那辆奥迪车也是来接她的。刘文革不太善言谈,从看见女儿从会场出来那刻起,只是不住地笑。媳妇骂他是猪,猪也会哼哧几声,你连猪也不如!他还是笑,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就拍拍女儿的头,摸摸女儿的脸。刘京生丝毫不怪爸爸。相反,她觉得爸爸无言的爱,比妈妈的喋喋不休更深重。

你这是第三个市级大奖啦,可以推优了!刘京生的妈妈从小叫大胖,现在还叫大胖,不过多了些叫她胖姐、胖姨的。大胖手里拿着女儿的获奖证书,反过来看倒过来看,真正叫爱不释手。

她说,女儿读高中可以进个好学校了,四中、八中、实验中学,哪个不得抢我闺女。我闺女还得好好挑一挑呢!

刘京生说妈你不懂别装懂。那几所学校都在西城,我们家住的是海淀。大胖说海淀也有名校,人大附、北大附、清华附……咱不着急,和你爸慢慢商量报哪个。说完,又得意地笑了。

妈,孙姨和陈姐、北阳都去咱家呀?刘京生问。

大胖说闺女傻,咱去酒店!你孙姨的老公,还有一大帮子朋友在等着给你祝贺呢。刘京生说我累,想睡觉。大胖批评女儿不懂人情世故。人家为你摆酒席祝贺,你要是不去像话吗?刘京生说我又没让他们摆酒席,是他们自己想摆的。要不,你们去吃,我和北阳去吃麦当劳。大胖说人家还不都是为你高兴?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顶了起来。刘文革还是笑。家常便饭,习惯了。

大家纷纷过来给刘京生碰杯,祝贺她获奖,“女状元”、“小明星”之类的赞美之词不绝于耳。

酒店的包间里,摆着大大小小十几瓶鲜花和花蓝,仿佛一片花的海洋。每只花瓶和花蓝上边系着红色飘带,写的全是祝贺刘京生、恭喜刘京生之类的词句。屋子里等候的人们见刘京生进来,一起鼓掌围上前。这些人有她熟悉的,也有她没曾谋过面的,但表情都像经过排练一样,热烈的笑容,热烈的掌声,热烈的祝贺……让她感兴趣的是陈开阳身边那个开奥迪车来的男人。那个男人是个秃顶,秃顶上边几道皱褶像用利刀刻上去的,看上去比陈开阳要大十几岁。他是陈开阳的男朋友?陈开阳怎么交了这么个男朋友,有意思。她想。

酒宴开始,大家一致让刘文革讲几句主持词。你女儿获了大奖,你不讲谁讲?刘文革推辞不过,端起酒杯,磨蹭了一会儿才说了一句,高兴,干了!说完,仰起脖子一饮而尽。于是,大家纷纷过来给刘京生碰杯,祝贺她获奖,“女状元”、“小明星”之类的赞美之词不绝于耳。陈开阳拉着那个开奥迪车的男人一起走到刘京生身边。她给刘京生介绍说,这是你本家,也姓刘,刘处长,你管他叫刘哥就成。

刘京生叫了一声刘哥,心想,处长是个多大的官啊?她不时看一眼那个刘处长。刘处长很能喝,而且很豪爽,不论和谁碰杯都是一饮而尽。他喝酒与别人不一样。大多数人喝酒是端起酒杯把酒送进嘴里,然后咽下去,喉结处会动一下。他则是仰起脖子,张开大嘴,端起杯子往嘴里一倒,酒就全进去了,好像没长喉结。严格地说,他不是喝酒是吞酒。刘京生每看他喝一杯酒,就忍不住偷偷一乐。这丫是在表演!他说话的气派更大,一张口必先提首长。首长说了,首长讲了,首长喜欢,首长喝酒……首长是你们河南老乡,口音跟你们差不多。首长给我说过,小刘你个狗日的别不把老子放眼里。你的事你亲戚的事你朋友的事,大事小事恁恁事,老子都给你包了!

啥叫“恁恁”?孙姨是地道的北京人,和大胖一起在官园批发市场做服装生意,两人处得像亲姐妹。她说刘处长你丫这是哪儿的土话,不南不北不东不西的,是人话吗?

大胖赶忙扯了一下孙姨的衣角,低声说你弄啥呢?人家可是处长。孙姨大大咧咧,你们外地人怕官,我不怕。我就问问他丫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大胖一时也找不到“恁恁”两个字的准确解释。刘京生经常听爸爸妈妈说老家话,就对孙姨说,孙姨,我给你当翻译吧。“恁恁”用数学解释就是最小最小。孙姨听完,对刘处长说,再说土话,罚酒!

大伙在一阵欢笑声中又举起了杯。

中国人设宴喜欢找个名堂。但是,上了酒桌,几杯酒过后,那个名堂或者说主题很快就会被冲淡,代之是天南海北,古今中外,官场民间,新闻旧事……一开始,刘京生是酒桌上的主客,谈得最多的是关于她获奖和中考的主题。孙姨夸完刘京生又夸大胖培养了个好女儿,说大胖做生意和照顾家庭两不误。接着,有人给大胖逗乐,问她这么辛苦怎么不见身子变瘦,老刘哥每天都保证你的营养充足吧?一阵哄堂大笑之后,话题就顺其自然地转到男人女人之间的事情上,官园批发市场哪个男的和哪个女的好上了,哪个省的高官因情人的事败露落马了。刘京生不习惯这样的场面,就给陈北阳使了个眼色,以上卫生间为借口走了出去。两个人到了大堂,找了张沙发坐下,说起悄悄话。

陈北阳和刘京生是同年生人。她们出生时,两家还都住在北五环与北六环之间城乡结合部、一个外来人口聚集的村子里。陈北阳的父亲和刘京生的父亲同在一个建筑队里,老家在河南睢阳是同一个村,到了北京又住在同一个村。两家的来往比较多,孩子之间的交往也就多一些。不过,刘京生刚到上学的年龄时,刘文革已自己单独干了,带着家也搬离了那个村子。所以,刘京生和陈北阳上学不是在一个学校。每年过节老乡聚会,或者逢上哪个老乡家婚丧嫁娶办事时,两人才能见上一面,平常就是在网上聊聊天。

那家伙是开阳姐的男朋友呀?刘京生问。陈开阳出生时,她父亲在开封打工,就给她起了个开阳的名字。中间一个开字代表出生地开封,后边一个阳字代表籍贯是睢阳。后来,陈北阳在北京出生,她爸给她起的名叫陈北阳。陈北阳当然明白刘京生说的是刘处长。她看着刘京生满眼的困惑,先是点点头,很快又摇摇头说,说不清。反正爸妈不管我更不管。她爱是老公是朋友。接着,话题一转,问刘京生有没有交男朋友?你人长得漂亮,学习成绩又好,是学校里的校花,我不信没男孩子追你。

刘京生问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陈北阳说真话假话骗不了我。我是火眼金睛,能从你的眼神看出真假。她说着,伸出右手食指,在刘京生鼻尖上轻轻点了点,目光却从刘京生的衣领直往下边和里边溜。她想摸刘京生的胸时,刘京生跳起来躲开了。你干嘛?耍流氓?

陈北阳追上去抱着她,狂笑着说,我这是刚学到的检验方法。你的鼻子如果不坚挺,就说明和男孩子做爱了。刘京生摸了摸自己的鼻尖,你骗人!她趴在陈北阳身上闻了闻,你用香水了?陈北阳一撇嘴,咦……这有啥,你没用香水,可是你妈用。不过你妈用的牌子和陈开阳的不一样,陈开阳用的是纯正法国货,你妈用的是国产货。

陈北阳一边抹口红,照镜子,一边又问刘京生谈没谈男朋友。

刘京生想说什么,张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两人言归正传,说起了中考。陈北阳说话无遮无挡,脱口而出,你连续拿了三个第一,肯定能推优。我没法子跟你比。刘京生问她测验的分数,她说就我那破学校,老师走马灯一样地换,水平又都不咋样,学生能好哪里?刘京生不知怎么安慰她,假装低头看茶几上的时尚杂志。一阵唏嘘声引得她四下张望,看见大堂的屏风后边,一对男女正拥抱在一起接吻。她一眼就认出女的是陈开阳,男的是那个刘处长。她用胳膊肘儿碰了碰陈北阳。陈北阳说我比你早看见了,这有啥大惊小怪的,不抱不亲才不正常呢!

刘京生说真稀奇了,你姐不是和肖祥哥好几年了吗?陈开阳不屑一顾地说,肖祥大学毕业有什么了不起?他没考上公务员,又没有关系进不了大企业,在一家小公司打工,连北京户口也没弄到。刘京生说不对吧,大学毕业还弄不到北京户口?陈北阳说大学毕业现在还算高学历?你没听人说在北京大街上随便丢块砖就会砸着一个博士硕士。肖祥在小公司一个月收入两千多一点,至今还住在老出租屋里。我妈没意见,我爸不同意。肖祥那点工资,在北京十年二十年也买不起房。我姐跟着他喝西北风?

陈北阳说着说着,打开了随身带着的小包,拿出小镜子和口红。她先是要帮刘京生抹口红,刘京生拒绝了。刘京生说我没用过那玩意儿,也不想用。陈北阳一边抹口红,照镜子,一边又问刘京生谈没谈男朋友。刘京生说你又来了是不?真话告诉你,我没闲心搭理那些男孩子。你是不是谈男朋友了,要不怎么对这种事上心?

陈北阳点点头,谈着玩呗!刘京生轻轻给了她一捶,这还能玩?陈北阳脸上浮现一层愁云。她说我烦。一个字烦,两个字太烦,三个字特别烦,四个字……刘京生说得了得了,什么事让你这么烦?陈北阳唉声叹气,你住在城里边又上好学校,当然不知道我们的处境。学习根本就学不进去。刘京生心想,这陈北阳变了,一说学习就满面愁容,一提男女之间的事就兴致勃勃,你谈恋爱再有能耐,中考时也不能加分。

这时,陈开阳看见了刘京生和陈北阳,大声冲她们嚷嚷,京生你怎么躲这儿来了,大伙还得给你敬酒呢,快回房间去!

这顿饭从十一点半一直吃到两点半,花了整整三个小时。刘京生不知是劳累还是心烦,上了车就闭上眼睛睡了。

再过两个月就是你十六岁生日,到时你也中考结束了。爸爸妈妈给你办个像样的宴会。大胖说。

刘京生一连几天都很累。班里为她开庆祝会,学校里为她开表彰会。她白天上课,下课还要参加补习班,回到家匆匆忙忙喝口水就伏案做作业,几乎没有空闲。大胖比她还忙,今天这个在北京打工的老乡上门祝贺,要摆酒招待;明天那个刘文革生意场上的朋友摆酒庆贺,不能推辞。忙点累点,她倒没有怨言,相反还觉得其乐无穷。在她认识和交往的河南老乡中,自己的闺女最有出息,当母亲的怎不发自内心地自豪?让她头痛和心烦的是女儿不听话。她拉着女儿赴宴,女儿不仅不高兴,还一堆牢骚和埋怨,勉强到了酒场上,不是旁若无人地抱着书看,就是一言不发低着头吃菜。她想给女儿买几身新衣服,一来作为对女儿的奖赏,二来把女儿打扮得更漂亮点,女儿死活不愿意跟她去逛商场。她急了,说女儿几句,女儿马上反驳,说她想累死她。每到这时,刘文革就会站在女儿的立场上,批评她“强加于人”。

花开总有花落时。这种日子很快就过去了。两周后,刘文革接到女儿班主任的电话,让他和妻子到学校去一趟,谈谈他女儿中考的问题。一路上,他在反复想这个电话会给他带来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大胖骂他是猪脑子。这不明摆着,咱家闺女有今天的好成绩,还不是马老师教得好。她看咱当家长的没点表示,不高兴了呗!

刘文革说你扯淡,人家马老师就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

大胖又说那肯定是找咱商量咱家闺女上哪个学校的事。我告诉你刘文革,咱家闺女要去就去最好的学校。大不了咱再掏个三万五万“择校费”。

一上车,大胖就拿出化妆盒。她先是给头发上喷了点发胶。然后又要抹口红。她的化妆盒里光口红就有四五支。她问刘文革抹什么样的口红?刘文革两眼盯着前方,连看也没看她一眼,顺口说了随便两个字,让她心里很不高兴。她说我不是让你看看我抹哪样的口红好看,我是让你参考一下给咱闺女的马老师送哪种口红。刘文革说人家马老师就不用口红。大胖火了。你怎么知道马老师不用口红,你和她亲过嘴了不是?没见过你这样的熊人,一说花钱就心疼。这可是给你女儿花钱。你爱花不花。大胖了解刘文革,只要说给女儿花钱,他就是钻窟窿打洞去借也不含糊。果然,刘文革二话没说,拉着大胖去了趟商场,买好了东西才又去学校。

马老师好像也没打算隐瞒,直言不讳地告诉大胖和刘文革,按照北京现行的学籍管理规定,外来人口的子女在北京借读,只能到九年义务教育阶段。

马老师和刘文革夫妻已经很熟悉,见了面相当亲热。她看了大胖送给她的化妆品,莞尔一笑,大胖你这是羞我呢!我都快退休的老太太了,还能用这些东西。

大胖说大姐您当老师时为人师表,不用高级化妆品,等退休了得好好打扮打扮,把损失补回来。说完,她意识到“损失”两个字用得不恰当,朝马老师做了个鬼脸。

马老师就在这种亲热、友好的气氛中切入谈话的正题。你们两口子不能光忙着做生意,该是考虑京生上高中的事情的时候了。她再有两个月初中就毕业了,时间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