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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仿佛依稀(2)

老板娘给他们留了好几煲汤,样样美味。汤汤水水淹进胃里,给新容做了一场内部按摩,全身的筋骨一点点地松散开来,神经像高手料理的鱼翅,晶亮柔滑。梁赞看着新容眼睛里头的冰霜慢慢融掉,变得雾津津的,当她透过几丝头发扬起眼睛冲他笑的时候,就像有块石头冷不防扔进他的身体里,溅起老高的水花。

喝完汤梁赞送新容回家。两个人在车上,新容除了“谢谢你带我来喝这么好的汤”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感谢的话她已经说过两次,再说,就冒傻气了。梁赞手上有方向盘,看上去比她笃定得多。车开了一会儿,新容闭上了眼睛,头朝窗外歪着,看街边店的各色灯影。

梁赞见新容沉默,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工作以外,他跟女人打交道的主要方式是扯闲章儿逗闷子,但新容除外。他把车开到新容家小区门口,停在路边,新容还无声无息地坐着,他伸头去看,发现她睡着了,脸侧过去贴着椅背,双臂环抱着自己,长臂长腿,瘦伶伶一个女子。偶尔对面有车开过来,灯光一闪,新容的脸孔就像从水中探出来,接着又陷入蓝黑的夜潭深处。如此反复,新容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梁赞生出要把她从水里打捞出来的欲望。

“你跟谁吃饭?”梁赞问。

新容没吭声。

“咹?”他用胳膊肘杵她。

“你好好开车,”她笑着躲到一边,顿一下,“——外地来的人。”

“外地来的什么人?”

“你又是什么人?”新容瞪他一眼,“管得还真宽呢。”

“你应该请我吃饭。”他说,“我走了两个月,好容易才回来,你也不给我接风洗尘?”

“接风洗尘是朱社的事儿,她是一把手,钱也归她管。”

“我才懒得吃杂志社的饭呢,我想吃你请我的饭。”

“改天吧。”

“改天还接什么风啊?就今天。”

“别胡搅蛮缠,都跟你说了我约人了。”

“约谁啊?推了不就行了?”

新容不说话。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

必胜客里客人不多,店里光线一半靠壁灯一半靠沿街窗铺照进来的阳光。新容和梁赞一路走过来,一对头发染得金黄的男生用手提电脑上网,两只脑袋凑一起像两朵葵花;四个女人占了张六人台,其中一个挥舞着手臂绘影绘形地讲,其他几个叽叽咕咕地笑;还有一对来路似乎不大正当的情侣,拉着脸守着两杯咖啡枯坐。再转过一个弯,看见苏启智跟徐文静,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一人面前一杯矿泉水。

“容容——”苏启智看见她过来,站了起来。

新容愣住了。半年没见,他瘦成了肉干儿,原本蛛网般的皱纹,变成沟沟壑壑,纹路之深,把他的苍老从写意变成了工笔。

徐文静也瘦了,下巴变尖后脸型分外清秀,身材也苗条起来。

“这是我父亲,”新容对梁赞说,又对苏启智介绍了一句,“梁赞是我们杂志社的副社长。”

两个男人握了握手。

“徐文静。”苏启智给梁赞介绍。

梁赞已经知道她的身份了,冲她点点头:“你好。”

“你好。”徐文静也点一下头。

服务员送菜牌过来,梁赞接过来说:“给我吧,一会儿点菜时我再叫你。”

苏启智问新容:“你妈妈还好吧?”

“挺好的。”新容说。

去年《大长今》热播时,黄励跟小区里几个中年妇女一起参加了韩国料理班。那一个月里,家里增加的盆盆罐罐比她们过去十年增加的还多。比较经典的是一个稻草编的圆锥形篓子,跟稻草人儿似地支在阳台上面,黄励说这种东西生长茎黄豆芽再好不过,还有一个U形木槽,配两个大木锤,说是要自己打打糕吃。

今年过了春节,女人中的一个得了乳腺癌,发现时已经扩散了。这些人一下子意识到健康问题比韩国料理更重要更紧迫,女人们兵分几路,有跑去学打太极拳的,有练气功的,有去参加保健品学习班的,黄励被一个年过五十说话还嗲如少女的女人去学跳拉丁舞,天天扭腰摆臀,晃得新容七荤八素的。家里的盆盆罐罐像一场大戏的道具,演戏的人早换到另一个舞台风光去了,这些物件还傻呆呆地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收场。

苏启智看着梁赞,“你们同事多长时间了?”

“十年了吧?”梁赞看了新容一眼,“我们是同一天到杂志社工作的。”

“容容早熟、善良、懂事。”苏启智有些心虚地说,“就是脾气倔。”

“她平时不大爱说话,也不计较什么,”梁赞笑笑说,“但动真格儿的时候,挺厉害的,河东狮吼。”

两个男人笑笑,徐文静也微微一笑,新容被他们笑得疙疙瘩瘩的,这种家庭式的轻松愉快,可不是苏启智和徐文静应该得到的。

她在菜牌上拍拍,往梁赞眼前一送,“点你的菜吧。”

梁赞点菜时,新容去洗手间,前脚刚进去,徐文静后脚进来。她们的目光在洗手盆上方的镜子里对视了一会儿。

“你可能也看出来了,”徐文静说,“苏老师最近身体不大好。”

在公共场合,她总叫他“苏老师”,新容想不出他们在家里,尤其是在床上的时候,她怎么称呼他,也叫老师?

“胃出过几次血。”徐文静说,“他现在对食物特别敏感,吃坏什么或者喝坏什么,一不小心,血就从胃里顶上来,顺着嘴角往外流,挺瘆人的。”

难怪他骨瘦如柴。

“明天你能跟我一起去医院吗?”

“我明天有编前会,走不开。”新容说,“你们先去看吧,如果有什么问题,你再给我打电话。”

徐文静没吭声,眼珠乌沉,定定地望着新容。

新容从徐文静身边推门出去。厚厚的橙色树脂门无声无息地扇了扇,把两人隔开。

新容回到桌边,苏启智和梁赞也正谈看病的事儿,“胃病医大二院看得最好,我有个哥们儿在脑外科当医生,我让他给你们找个好医生看。”梁赞一边说一边抄起电话联系,徐文静回来时,他正好把电话合上。

"OK了,明天上午我把你们送过去。”他说。

徐文静看了新容一眼。

“你爸挺有风度的嘛,像个诗人,有一些女孩儿最喜欢他这种类型。”吃完饭他们在必胜客门口分手,梁赞和新容目送着苏启智徐文静的背影感慨道。

“他现在生病,状态不好,人也显老。”新容感慨了一声,“以前他是挺有吸引力的。”

苏启智清高、儒雅、从容,又在大学里教古典文学,非常脱俗。新容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是上小学的时候,学校举行儿歌大赛,她一大早被黄励从床上抓起来,洗脸时还迷迷登登的,到刷牙时才真正醒过来。黄励给她梳羊角辫,扎粉红色蝴蝶结,白裙子配搭扣红皮鞋,嘴唇上还抹了黄励的口红,新容站在凳子上预演,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她怕把口红蹭掉,背得呜哩呜噜的。

苏启智看见,脸黑成锅底,怒视黄励,“你看你把孩子弄得这么恶俗!”

他两把扯下蝴蝶结扔到地上,把新容从凳子上挟下来,手臂硬梆梆的,差点儿勒断她的肋骨,进卫生间后他拿着毛巾擦她嘴巴上的口红,几乎蹭脱掉她一层皮,然后塞把梳子给她,让她用皮筋把头发扎成马尾,弄好后又挟着她卷进房间,挑件白衬衫蓝裙子扔给新容,还去鞋柜挑了双旧白布鞋让她换上。

“又不是清明去烈士陵园——”黄励嘟囔。

苏启智不理她,把新容收拾顺眼,把她放到自行车上送她去学校,一路走一路教她背《矮老头儿》:

矮老头儿,本姓刘,上街买绸带打油。看见一棵大石榴,放下了绸,搁好了油,踮起脚尖采石榴,石榴高,采不着,一不留心踢翻了油,弄脏了绸,摔破了头,气得老头把泪流。

新容背下来去参加大赛,一群孩子背鹅鹅鹅,新容的矮老头儿拿了个第一名。回家给黄励看奖状,黄励也喜滋滋的,说:“你爸是大才子,他动动小手指头就够别人忙活半天的。”

她们要把奖状贴在墙上,苏启智说,“还不如贴张世界地图。”

“这是荣誉。”黄励说。

“算了,别贴了。”新容把奖状从黄励手上抢下来,贴上了世界地图。

她信任他,为他是她的父亲自豪,后来他闹出婚外情时,新容几乎分不清她跟黄励谁更伤心。

“我想吃麻辣涮肚,你请我吧。”车从停车场开出去时,梁赞说,“算接风了。”也不管她答不答应,径直把车开到老字号麻辣涮肚店。涮肚店里人满为患,刚好有一桌结账的,服务员跟梁赞熟,跳过两伙等桌的把他们偷偷领进去,梁赞也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新疆手镯来,哄得小姑娘眉开眼笑的。

蘑菇、豆腐、南瓜、木耳、玉米、土豆,梁赞点了一堆新容爱吃的东西放到涮锅里面,自己只要了瓶啤酒。

“你的小后妈看上去挺好的。”他说。

“她很容易给人留下好印象。”新容说。

梁赞看着她,一副等着听下文的表情。她只好继续说道,“她刚到我们家里来的时候,我妈对她的印象也很好。”

徐文静可能是小时候在山野里晒得太狠,把阳光直晒进真皮层里去了。棕色肤色衬得她一双大眼睛白是白,黑是黑。

“女孩子眼睛长得好谈恋爱时最占便宜,眨巴眨巴就把男人的心眨巴乱了。”黄励边夸边不无遗憾地打量新容,她的眼睛长得像苏启智,细长,双眼皮是暗扣在里面的。

苏启智也夸徐文静眼睛长得好,“翦水双瞳。”他说,还跟孔乙己似的,手指上蘸了水,在饭桌上给新容写那个“翦”字,“你认识吗?”

新容点点头。

那以后苏启智和黄励开口闭口文静文静的,仿佛她是他们遗失多年的亲生骨肉。徐文静跟黄励叫“师母”,她也真拿自己当母了,嘘寒问暖,汤水茶饭。徐文静家里困难,衣服寒酸,黄励把自己的羊毛衫羽绒服都给了她。

“旧衣服送人家,伤人自尊,”新容提醒黄励,“好心变成驴肝肺。”

“旧什么旧?!都是八成新的。”黄励听不出重点,也看不出山高水低,根本没注意到徐文静旧衣下面包裹着的,是一具春来大地的身体,姹紫嫣红正当时,美目盼兮、巧笑倩兮。

有一天新容上学的学校停电,临时取消了晚自习,新容回家来,正好徐文静吃完饺子要回师范学院去。她们在门口遇上,因为煮饺子,房间里原来的融融暖意中间夹杂了水气,让新容清晰地意识到跟随自己闯进屋里来的,干燥的尘气和寒冷的土腥味儿。

苏启智站在她们旁边,背对着灯光,加上房间里的湿雾,看不清表情,不过,他的声音温柔得像一团棉花,跟徐文静介绍说:“她是新容。”

徐文静比新容矮差不多一个头,身上有股糯米的香甜气息,抬头看她一眼,微笑,慢慢低下头,连同眼睑也垂下来。

“就她啊,”新容说,“又矮又胖,土豆西施。”

“什么土豆?”苏启智拉下脸来,“人家《红楼梦》读过六遍。”

“读一百遍有屁用,高考又不考《红楼梦》。”

“你跟谁屁屁的?”苏启智突然就火了,把手里的毛笔啪地拍到桌子上,一朵墨花从笔尖溅出来,落在刚铺好的宣纸上,“没有教养。”

新容被苏启智骂得眼冒金星,脸颊赤辣辣烧起来,她直着脖子吼回去:“养不教,父之过。”

当时新容在客厅吃饭,苏启智在书房写毛笔字,父女俩隔着几米远的距离怒目相对,黄励两手湿淋淋地过来,一边撩起围裙擦手一边看看剑拔弩张的两个人,“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苏启智起身,重重地关上门。

那个门,柞木的,死沉死沉,“砰嘭”一声撞紧关严。新容只觉得鼻管里面一阵酸麻,听见黄励叫一声,“新容,别动!”

黄励把围裙扯下来,灭口似地朝新容堵过来,围裙里面的油腻、沤菜、脏渍的气息比鼻血更让新容恼火,她把围裙连同黄励的手臂一起推开,冲进自己的房间,也把房门甩得山响。

“我第一次见她,觉得她像某种动物,用眼睛说话,阴沉而危险。”新容对梁赞说,“很长时间以后,我才明白,那会儿她跟我爸的关系已经很微妙了。我爸是个温文尔雅的人,但那段时间特别容易发火。”

“正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梁赞笑了,喝了口啤酒,看着新容,“我也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是追你呢,还是放你走?”

新容没想到他在这么个时间,这么个地方,突然说出这么句话来。她的心跟锅里的热汤一起咕嘟咕嘟地沸腾起来,为了避免看上去傻呆呆的,她伸手捞了串南瓜吃。

“你怎么不说话?”他问。

“你斗争你自己,”新容静下来,笑了,“关我什么事儿?”

“怎么不关你事儿?”梁赞笑了,“你是战利品。”

新容没说话,耳朵、脸颊、眼窝,慢慢地洇出红色来,眼睛里面蓄足了羞恼嗔怒,朝梁赞狠狠一横。

新容手里拎着东西,刚要用脚敲门,门已经打开了,黄励穿着新容淘汰的运动服,脸上敷了焕彩面膜,眼睛从两个洞里看着新容。

“你想吓死谁啊?”新容把手里的东西直接送回房间,又出来。

黄励一手一只易拉罐当成健身器材,平举、上举、垂下,脚底下还在原地慢走。

“谁送你回来的?”她在面膜下面呜哩呜噜地问。

“梁赞。”新容去厨房倒水喝,顺势在餐桌上坐下,翻了翻当天的报纸。报纸快翻完时,黄励走过来,一手拎着刚撕下来的面膜,一手在脸颊上拍打着,让皮肤把剩下的美白液吸收进去。

“白吗?”

“挺好的。”新容笑笑。五十多岁的黄励按年龄来看还算是年轻的,但跟徐文静比不了。不过,说到徐文静皮肤的紧致、弾性,连新容都要自惭形秽,她从大学一年级开始到杂志社当实习编辑,从接情感热线、提升为纪实版主任再到成为执行主编,常年的熬夜,在眼睛下面熬出两块黑影,遮瑕膏都遮不住。刚才吃涮肚,梁赞盯着她看时,她直心虚。

“什么东西大包小包的?”黄励把用过的面膜小心地折好,又装回袋子里,袋口用夹子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