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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芬芳(4)

我看着血压计上的数字,芬芳高压才二、三十,我对那些数字变得没感觉了,它们和芬芳完全没有关系似的。芬芳公司里的主管在旁边听到芬芳大姐的话,她也说,昨天夜里我心烦得要命,完全没有理由地心烦,想发脾气,想砸东西。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根本没有人、也没有什么事情惹着了我呀。后来我接到了电话,听说芬芳出事了。

你们别说这种话了好吗?我对她们两个说。我觉得她们所说的这些话比血压计上面的数字,比插在芬芳嘴里的呼吸机更让我害怕。

兰淇冲我使了个眼色,让我到走廊里去。长江和姚那也都在。他们三个都是学医的,当过医生,还能够遇变不惊。没有救了,长江说。不能把受伤的神经接起来吗?我问。长江叹了口气,他说脑干就象豆腐脑,神经像豆腐脑上面撒了一些胡椒面儿,它们不是像线头儿一样的东西想接就接的。我呆呆地站着,过了半天我说也许会有奇迹呢,芬芳的意志力一向很强,我们这些人当中如果有谁能够创造奇迹的话,那一定就是芬芳了吧?他们三个人都望着我,他们的眼神儿一模一样,那是医生打量着病人或者病人家属的眼神儿。我闭上了嘴,我知道无论我现在说什么听起来都是愚蠢的。

芬芳大姐出来找我,说医生让赶快料理后事。

我们去给芬芳买衣服吧,不买寿衣店里的衣服,买她喜欢穿的衣服。芬芳大姐边说边流泪。我叫兰淇和我们一起去,万一芬芳大姐有什么状况,她还能帮上一把。

我们在商场里逛,芬芳大姐一直在流泪。她的样子引得很多人扭头看她。衣架上面的衣服看上去非常奇怪,似乎我们不是在买衣服,而是有几件衣服特意地在那里等着我们去挑。我指了几件衣服,芬芳大姐都摇头说不,款式、面料、肥瘦、我们变得前所未有的挑剔。我看到一款浅米色的风衣,指给芬芳大姐看,她竟然一下子就相中了。兰淇付款时,我扶着芬芳大姐在为顾客休息预备的沙发上面休息,我盯着衣服上的商标——“思凡”,心里感到万分绝望。

第一件买下来,其他的就变得容易了。我们买了套套装,买了两套纯棉的内衣,不知道该不该买羊毛衫羊毛裤,办这类衣服,民间是有很多说法儿的。买鞋时,兰淇的手机响了,是医院打来的。兰淇接电话时泪水忽然夺眶而出。芬芳大姐朝她扑过去,问她芬芳是不是已经——兰淇说不是,是芬芳的血压上升了。她是因为一时高兴才流泪的。芬芳大姐不相信,一下子瘫在地上,她说你们不要这样安慰我,虽然你们是好心,可是,你们不能这样骗我,我要去找芬芳。她忽然跳起来,朝外边冲去。我跑过去抓住她,我说兰淇不会骗人的,我们到医院只不过需要10分钟,她没有理由骗你。但芬芳大姐已经昏倒在我怀里了。兰淇拎着一大堆购物袋出来,我们扶着芬芳大姐上了车。到医院后,芬芳大姐扔下我们就往楼上跑,我站在楼梯上感到头晕目眩,好像几个小时以来不是我扶着芬芳大姐而是芬芳大姐扶着我似的。兰淇拉了我一把,问我你还行吗?我说行。我们又上了一层,我站住了,我问兰淇,你没骗我们吧?真的是芬芳的血压上来了吗?兰淇说是,电话里是这么说的。

血压真的上来了,现在高压到了七、八十。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拉着兰淇的手说,我说过有奇迹的吧?我说过的吧?兰淇的眼睛也红了,她点着头说,是,我也相信会有奇迹的。

芬芳的情况稳定了些,我们回了趟家,晚上我和阿怀还有兰淇长江一起吃饭。我们谁也吃不进去,对着桌子上的东西发呆。怎么会这样呢?阿怀不停地问。我们谁也不回答他。

吃完饭我们们去医院,力东已经赶来了。他坐在床边儿,拉着芬芳的手,尽管他在我的记忆里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但我一下子就知道他是力东。我告诉他我是谁。他恍然大悟地看着我。我说我们有很多次机会差一点儿就见面了,但都没见上。想不到终于见面了,却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力东的眼睛一直是湿的。他说昨天夜里我看了一则笑话,特别特别好笑,我想讲给芬芳听,给她打了好几通电话,她的手机不通,很晚了也没回家。快两点钟时我想睡觉,但怎么也睡不着,后来我索性就起来了,放音乐听。快天亮的时候,我接到大姐打来的电话,她说芬芳摔坏了。我订了飞机票,剩下的三个小时里我把家里里里外外地收拾了一下,我要带芬芳回北京,进家门的时候希望她能夸赞我。力东冲我笑笑,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他也没伸手去擦。

阿怀呆了一会儿就到走廊站着去了,他是我们当中身体素质最好的,但生病打针是看见针头都能晕过去。长江检查了一下输的液,发现护士给挂错了一瓶,连忙去找值班医生。后来,他和兰淇有发现芬芳的一条胳膊骨折了。

我们呆了两个小时,不时有听到消息的人来探望芬芳。临走时,力东问长江会不会有奇迹。长江说当然有奇迹,如果你们都坚持不放弃的话,也许会有奇迹。力东说我决不放弃。长江嘱咐了一些夜间护理需要注意的事情,然后我们离开了。在出租车里我问长江,芬芳身上的奇迹是什么?长江说以目前的状况看,最好的结果是变成植物人。

第二天上班前我先去医院。走在楼梯上时,心里觉得很空虚,没有兰淇他们在身边,万一结果出乎想象的话,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应付得来。

芬芳的情况很稳定,血压在七、八十左右。我长长地松了口气。芬芳的家人全都来了,老人的悲伤不言而喻。力东家也来了好几个人,在她的病榻前面支了一张折叠床,给护理人员休息用的。

我赶去上班,单位的人看我气色不对问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我犹豫了一会儿,对他们讲了芬芳的事情。不是说“说破”吗?也许多说说,就能把坏运气“破”掉了。

下班后我直接去医院,见到芬芳的父亲。芬芳以前总是和我提起他,他们父女的感情非常亲密。他的确如芬芳所说,是个很坚强、识大体的人,他从来没在众人面前失态过,但我能感觉出他是最悲伤的人。

我跑去看血压计,这是我唯一会看的仪器。血压升到了一百二十左右。我高兴极了。芬芳父亲也很高兴。不断有人进来,我就先出去了。在外面,看到芬芳大姐和兰淇,我笑着问她们,你们看见血压上升了吧?芬芳大姐拉着我的手哭了。我问兰淇怎么了?兰淇叹了口气说,医生宣布脑死亡了。怎么会呢?刚才我在里面看见芬芳好好的,连血压都上来了——兰淇又用医生的目光看着我了,我就把嘴闭上了。姚那也来了。

我们是不是和芬芳的父母谈一谈?从医院出来时,兰淇和姚对我说,这样下去是没有意义的,每天几千快钱的费用,和打水漂儿是一样的。我说别谈了,至少别现在谈。我不相信没有希望,她们说的话和我所看到的情景是有分别的。

会不会有奇迹?坐上出租车后我又追问他们。她们说也许会有。

临睡觉前我和阿怀聊天。我说芬芳一直那么努力,如果早知道人生会是这样的,何必那么拼命呢。阿怀说你不能这么想问题。我也知道我很愚蠢,但没办法不这么想。什么叫瞬息万变?什么叫旦夕祸福?很多事情只有真正走到眼前才能让人明白。

我问阿怀,为什么芬芳出事时我毫无感觉呢?甚至连芬芳大姐打电话给我时,我也压根没想过出事的人是芬芳呢?而别人却是有感觉的。阿怀说,这是意外事件。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让阿怀关灯睡觉。

当黑暗来临时,我的悲伤突然变的无法抑制。刚刚过去的两天就象一场噩梦,现在我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使劲儿咬着嘴唇,尽量不发出声音。但阿怀还是感觉到了,他伸出手朝我的脸上摸了一把,说,想哭就哭吧。

我坐了起来,把头整个埋进被子里,放声痛哭。

我终于知道芬芳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太阳出来以后,希望也又跟着回来了。我约了兰淇一起去医院。

芬芳还是老样子,但并未恶化。

在她的病床前站着一个穿黑大衣的女孩子。神情高傲,眼睛只看着芬芳一个人。后来一个男人进来找她,她对芬芳父亲说一会儿再来,就离开了。力东跟我说她叫小蔡。我点点头。以前我接过几次她打给芬芳的电话,她的声音也是傲慢的。

我们从病房里出来,天气变得一天天冷起来了。正是一年之中最让人感觉凄凉的季节,我和兰淇在路上走。刚才我去找医生了,让他们帮芬芳把骨头接上,那医生觉得我的要求很可笑,人都这样了,还想着接骨?兰淇对我说。我说你当医生的时候也这么对待病人吗?她说没有,随即又强调说,道理是一样的,这种治疗毫无意义。我说芬芳也许真会变成植物人呢,你看现在她的血压一直很稳定。兰淇说,芬芳一直注射着升压药呢。她的脑干受损伤,但身体还是健康的。可即使事情出现了最好的结果,芬芳真的变成植物人又怎么样呢?维持一个植物人的费用是很高的。我看着兰淇,我知道她所说的都是对的,但我还是希望芬芳变成植物人,这个愿望与其说是为了芬芳,还不如说是为了我自己的感受。

我再去医院的时候,芬芳大姐悄悄告诉我,给医生塞了红包,从今开始给芬芳用好药了。力东贴切着芬芳的耳边给她唱歌,试图唤醒她。他的乐感非常好,会唱很新的歌儿,有一些歌在唱之前他会对芬芳说上几句话,比如说,这首歌是你最喜欢听的,或者是,这首歌我教了你一半,不知道你现在学没学会?他一直唱一直唱,连个招呼也没和我打。

我和芬芳大姐站在旁边看着他,芬芳大姐对芬芳变成植物人已经很有把握了。她说她会照顾芬芳的,以前芬芳大姐老是跟她说,离不开大姐,走到哪里都要大姐陪着才行。芬芳大姐说,你看,芬芳可能自己也意识到她需要我照顾,所以才这么说的。

力东忽然跳了起来,指着芬芳的脸对我们说,你们看看,芬芳是不是流泪了?我们一下子全都凑过去,朝芬芳的眼睛看。她做完手术后,眼睛一直是半睁半闭。力东这么一说,我们也都有觉得芬芳的眼睛有那么一点不易觉察的湿润。大家兴奋起来,力东抓起歌本说,我再接着唱。他说完就又凑近到芬芳的耳边唱了起来。

从出事的那天开始,芬芳的家人就一直在找算命先生算卦。卦是空卦。算命先生的解释是人不在家。还有一个郊区的女人,据说极有功力的,千辛万苦地把她请了来。她围着芬芳看了看,说早点儿找她就好了,她说芬芳的魂儿已经走得很远了。芬芳大姐问有没有办法,那女人说,如果她能动一动,哪怕是手指头脚指头能动一动的话,就再去接她吧。

我说废话,如果能动就说明芬芳恢复了知觉,有了知觉还用得着她?芬芳大姐说,事情到了这一步,就只能见佛就拜了。医院催着她去交款。她说前天刚刚交过两万,当时她还对收款的人嘱咐,说万一钱不够了没来得及通知她,也千万别停药,她很快会把钱续上来的。我说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多钱呢?她说已经找好亲戚贷款了,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要把芬芳这条命抢回来。

出门后兰淇说,芬芳大姐的想法儿太幼稚了,按目前的状况,卖了房子也不过能顶个三五天,砸锅卖铁又有什么用呢?我说这能解决心理问题,所有的努力都不放弃,做到极限以后,自然就有结论了。

三天以后,我和兰淇本来约好下午去看芬芳,但中午忽然接到她的电话。我的心一沉,果然兰淇对我说,芬芳大姐刚刚打电话让大家都过去,芬芳要走了。我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兰淇说,芬芳手术时缝的线一直没有愈合,其他的器官也逐渐坏死了,实际上,她早就走了,拖下去毫无意义。

那天恰好是入冻以来的第一场寒流,天冷得不像话。我们赶到医院时,芬芳还躺在床上,但已经换好了我们为她买的衣服,身上被一条被子蒙着。曾经我以为那些衣服白买了,可没想到最终还是派上了用场。

16天。有人说道。

从出事到结束,芬芳在医院里躺了16天。我们期待着芬芳为我们创造奇迹,就像她以往那样。但她没有。也许她也有很多无力的时刻吧,她从不在我们面前流露,我们就忽略了。我们在停尸间的门口给芬芳烧纸,力东买了很多很多纸,堆得像座小山。那么冷的天,他只穿了一件毛衣,浑身都在颤抖。有人往他嘴里塞了一支香烟,他的嘴唇哆嗦着,连烟都咬不住了。有人把自己的夹克脱下来,硬穿到他的身上。

老孟也来了,神情萧索的站在人群外面。

火苗像绸子一样飘荡着,偶尔会借着风势突然窜起来,朝围成一圈的某个人扑过去。芬芳早就和我们告别过了,现在,是我们在和她告别。我们轮着说话,说了很多话,也不知道芬芳已经走得那么远了,还听不听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