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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松树镇(3)

这回,白云飞是认认真真地看着我们了,“——我能拍什么?”

“那先不管,你就说你想不想拍?”周为问。

“——想。”

“你走近点儿,”周为说,“看着镜头,你做一个很恨的样子。”

白云飞犹豫了一下,对着镜头瞪了一下眼睛,他脸上单纯的笑容瞬间回缩攥紧,挤压出恶相,还有股狠劲儿。

“再笑一个,越高兴越好!”

白云飞好像还被刚才的情绪控制着,过了一会儿,才笑出来,他的牙挺白的,很整齐。

“我们中午带着他一起吃饭吧?”周为问赵红旗。“我需要和他多接触。”

“你带他睡觉我们也管不着啊。”赵红旗呵呵笑着说。

我们把白云飞带到“甜蜜蜜”,老板娘听说这是我们挑中的演员,很好奇地打量他,厨师也跑出来,他认识白云飞的爸,“后山那个老白,对不对?”

白云飞点点头。

“吃完饭去你家看看,行吗?”周为问。

“行啊。”他很爽快。

赵红旗和小莫还是陪着我们,他们把车开到山脚下,说好了在这里等,我们就单独跟白云飞走了。山坡上面的房子错落地建着,每家都有前后院,方磊跟白云飞落在后面,嘀嘀咕咕的,周为低声跟我说,“他们聊私生活呢。”

“这个小家伙挺有点儿意思的。”

刚才吃饭时,白云飞承认自己有女朋友。不过不在这里,在另外一个镇上,他经常沿铁路走两个小时去看她。

“我今晚还去!”他说。

他等不及要把自己要演电影的消息告诉她。

白云飞的家在一个歪歪扭扭的胡同里面,院子里面种着棵沙果树。小果子结在树上,正在从青转红,房子是三间红砖房,挺破败的。后院子里种着的向日葵,有两三棵长疯了,一直窜到房顶上,黄艳艳地仰脸追逐着太阳光。

周为和方磊激动得不得了,四处找角度拍向日葵。

一个中年女人走出来,看到那么多陌生人跟着儿子回来,其中一个还扛着摄像机,吃惊不小。

她的眼睛跟白云飞很像,年轻的时候,想必也是让很多男人心动过的。但长期的愁苦在她的脸上生了根,改变了她的容颜,她的薄嘴唇紧紧地闭着,像两片小刀子。

我们为这样贸然登门跟她道歉,她点点头,恨恨地盯一眼白云飞。我们说要请她的儿子演电影时,她又惊奇地打量他,好像突然之间他变陌生了。

白云飞家所有的一切,都沾着煤味儿,走进屋里,仿佛夜晚提前降临了。墙壁发黑,厨房炉子上面的墙壁则是墨黑,上面浮着很厚的煤粉和灰尘,炉子上的饭锅和水壶,被煤烟熏得乌涂涂的。橱柜里面的盆盆罐罐,盘子碗筷子非残即旧,既旧且残。

房间一共有三间,两间带窗子的房间,家具很少,无非是地桌、木凳和箱子,箱子上面摞着被褥。在厨房的旁边有一间很小的房间,开门就是炕,没有窗,炕上面坐着个女孩子,光着身子,皮肤黑黄,表情憨痴,瞪着跟妈妈和哥哥很像的大眼睛,“咯”地一笑。

我的心一紧,好像被她的笑容咬了一口。

白云飞的妈妈过来,抬手放下了门口的布帘。

“生下来就傻。”她跟我说话,眼睛却望着方磊。那个摄像机似乎让她很不安,仿佛那个是枪口。

“如果我们用白云飞,”我悄悄问周为,“会给他多少报酬?”

“没多少,”周为说,“意思意思而已。”

我们离开的时候,白云飞也要跟我们走。

“你留在家里吧。”周为说,“我们一个月后回来找你。”

“你们肯定会回来吗?”他问。

“当然了。”周为笑笑。“你得好好上学,好好听父母的话啊。”

白云飞点点头。

赵红旗和小莫在车里睡着了,老远就听见他们的打鼾声。我们说演员定了,景也看了差不多了,今天晚上就走。

他们不让,“哪能说走就走?”赵红旗说。

“反正一个月后就回来了,还有不少工作要准备呢。”周为说,转向小莫,“你们家旅馆别住外人了,都给我们留着。我提前一个礼拜跟你联系。”

小莫说没问题,他马上开始修浴室。

我们在松树镇的最后一顿饭吃得像年夜饭,赵红旗张景乾小莫都喝了不少酒,我们也各尽所能地喝,老板娘陪我们坐了半天,跟我们每个人都单喝了一杯。

“这顿饭我请客!”她强调。

“我们回来的时候,”周为说。“得把你这儿变成剧组食堂了。”

“那是我的光荣啊。”老板娘爽快地说,“放心吧,我不挣你们钱,就收个工本费。”

我们去车站的时候,张今芳和孙甜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消息,跑来送我们。

“你们一定会回来的吧?”她们问了一遍又一遍,火车开起来时,张今芳一边跟着火车跑,一边还在问。

“一定。”我们跟张今芳挥手,跟孙甜挥手,跟赵红旗张景乾小莫挥手,跟松树镇挥手。我们确实以为我们会回来,在一个月后。但我们没有,三个月后也没有,三年,十年。我们没再去过松树镇。

今年冬天下第二场雪的时候,我接到陌生人的电话,他先确认了我的身份,接着说自己是警察,直到他提到孙甜,提起松树镇,我才明白这不是哪个朋友跟我搞恶作剧,“我们想请你来一下。”警察说。

我出门的时候,雪已经下了半尺了,雪花很小,散落成了棉絮末,落到皮肤上,点点滴滴的湿凉。我站在街边打车打了好半天,很后悔刚才拒绝他们派车来接我。最后我主动提出加钱,才有司机愿意拉我去铁北监狱。

接待我的警察姓刘,电话也是他打的。他在市局负责普法教育方面的工作,正在拍的专题片里面涉及到孙甜的案子,孙甜拒绝合作,除非他们安排我跟她见面。

“她干了什么?”

“杀了她男朋友。”

刘警官带我进了一个小会客室,房间不大,放了一张很大的桌子,椅子是折叠的沙发椅,墙上没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条幅,刘警官给我沏茶前还问了我一句:“天冷,喝乌龙茶吧?”

我说好,“她为什么杀她男朋友?”

“她跟电视台台长有暧昧关系,被她男朋友发现了,小伙子要把事情捅出去,她就杀了他。”

刘警官打了个电话,让人把孙甜带过来。他把沏好的茶放到我面前,纸杯有些烫,茶是好茶,暖香袅袅。

“被捕前孙甜在电视台当主持人。是招聘的。她原本希望能通过台长的关系,把自己调进省台呢。她很漂亮,又上镜,拍专题片真是可遇而不可求。”

门外有人敲门,两个警察带着孙甜过来,一个说了几句就离开了,另一个跟孙甜并排坐在了桌子对面。刘警官给他们一人一杯茶,然后走到旁边,打开了录像机,我看了他一眼,但他并未做任何解释,好像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孙甜穿着囚服,头发和脸孔都很干净,眼睛比我记忆中要大,也更亮。她坐在我对面,打量着我,确认我是当年到过松树镇的那个人以后,问我:“你们怎么没来拍电影?你们不是说一定会来的吗?”

“投资方撒资,我们也没办法。”我没说我们拍的是个地下电影,是个烧钱的玩意儿,投资方的艺术热情燃烧了一阵子就清醒过来了。

“我们一直等你们来!”孙甜说。

“——对不起。”

“谁都知道我们要拍电影了,谁都问我们,在电影里面要演什么。”孙甜看着我,“我们不知道电影里要演什么。你现在告诉我,那个电影讲的是什么故事?”

那是十年前的剧本了,有些细节连我自己也记不清楚了。但我不能不回答孙甜的问题:“是煤矿里的几个初中生,白云飞扮演的男生跟你还有张今芳扮演的女生是同学,白云飞很喜欢你,但你却跟体育老师好上了,还怀孕了,他为了帮你忙,去找张今芳借钱,在电影里,张今芳的爸爸是小煤窑主,很有钱。张今芳不肯借钱给白云飞,说话还很刻薄,把白云飞给惹火了,他就想绑架张今芳,跟她爸爸要钱,张今芳逃跑时,掉到了一口废弃的矿井里。白云飞去勒索张今芳的爸爸,被警察抓住了,他到底也没能帮上你——你演的那个女生的忙。”

“什么破剧本!”孙甜沉默了一会儿说,“难怪拍不成。”

“她是怎么干的?”他们离开后我问刘警察。

“她开车撞死了他。被人看见了,还记住了车号。”

“——她会死吗?”

“——谁都会死。”刘警察笑了一下。

警车开了两个多小时才把我送回家。外面黑沉沉的,我的脸映在玻璃上面,闪闪烁烁,表情则是支离破碎的。

我下车时,雪也停了,地面上的雪如新铺的被褥,闻得到淡淡的,清冷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