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高风清，时近三更。
黄韬带着手下占据了君悦楼整个大堂，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却迟迟不肯上楼休息。听他的意思，庆森直到此时仍对他在赵府门外息事宁人的态度耿耿于怀，一路上也没个好脸色。
按说黄韬官居龙师副将，也就是马军副都指挥使，与仁明殿通侍大夫庆森的官阶都是正五品，根本无需看庆森脸色行事，但二人一个跟着李远沛混日子，一个却是皇后李氏眼前的红人，这二者之间的差距可就不仅仅是职衔能相比的了。
自打离开临安，一天两夜之间，黄韬被庆森唠叨的不胜其烦，加上此时又喝了一肚子闷酒，竟逮住李仲飞大倒苦水，直嚷嚷着说宁可睡在大街上，也不去二楼听庆森颐指气使。
不止如此，他还严令手下的龙师官兵谁也不许上二楼，就让庆森独自一个人，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去吧。
龙师上下将庆森一个人晾在二楼房间里，这消息听得李仲飞喜上眉梢，如此天赐良机，他自然不肯放过。
他把掌柜和君悦楼的大部分人打发回后院歇息，只留下几个伙计伺候黄韬等人，自己则寻了个空隙，悄悄摸上了二楼。
与一楼的喧嚣嘈杂不同，整个二楼格外寂静，只有庆森的房间传来轻微的打鼾声。李仲飞担心龙师官兵随时可能散席，打定主意速战速决，从这个废物庆森手中盗取玉笏令后，立即趁夜离开镇江府。
然而，当他拨开反插着的门栓之时，却发现庆森端坐床前，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哪有半点睡意？
李仲飞心中暗惊，忙哈着腰说道：“小的来看看您还有何需要，没想到搅了您的清梦，实在对不住，小的这就走。”
“既然来了，何必急着走呢？”庆森又细又尖的嗓音回荡在黑暗之中，显得阴森无比。
李仲飞咧咧嘴，勉强笑道：“小的知错了，还请您老早歇息吧。”
“大侠要的东西没有到手，怎能甘心离去？”庆森说着，从怀里掏出一物，赫然正是那玉笏令。
见自己身份败露，李仲飞反而镇定了下来，一边暗聚内力，以备在庆森开口呼救之前能够将其一举制服，一边冷冷道：“公公知道在下的来意？”
庆森盘膝而坐，把玩着玉笏令，神情十分轻松，笑道：“你跟了咱家这么久，又费尽心机混入这君悦楼，不为玉笏令还能为了什么？”
李仲飞与他咫尺之距，也不怕他有何花样，抱着双臂倚在墙边，悠悠道：“不错，在下正是为玉笏令而来！奸后李凤娘欲行大逆之举，凡天下有良知者绝不会坐视不管。”
“大胆！”庆森脸色一板，指着李仲飞怒道，“你竟敢直呼皇后娘娘名讳，还……还说娘娘是……呸呸！仅此一条，咱家便可让你人头落地。”
“你省省吧，吓唬谁呢？”李仲飞满不在乎地打了个哈哈，问道，“不过在下倒有些好奇，公公是如何识破在下身份的？”
庆森瞪了他一眼，指指窗外，笑而不语。李仲飞一愣，快步走到窗边向楼下看去，不由大惊失色。
只见方才还醉的一塌糊涂的龙师官兵，此刻已将君悦楼围了个水泄不通。火光映照，那个曾与自己讨差事的店伙计正站在黄韬身后，一脸怯容的向这边张望。
“该死，大意了！还以为是附近传过来的光亮就没在意。”李仲飞暗骂一声，冲庆森道：“那个店伙计是你们的人？”
“这倒不是，”庆森侧侧身子，与李仲飞对视，摇头道，“只不过你的谎言在他看来太过真实，以至于全盘告诉了咱家，想跟着沾点光而已。”
“既然如此，”李仲飞想想自己编造的理由确无可疑之处，不由奇道，“你又如何从中听出破绽？”
“你一个江湖中人，想不明白也在情理之中。”庆森幽幽叹了口气，像是在为李仲飞的失策感到可惜，“你若久居官场，便知自己错的有多离谱了。”
李仲飞饶有兴致道：“哦？还望公公不吝赐教。”
庆森轻蔑笑道：“天底下想巴结咱家的人多了，但没有一个会在极力奉迎的时候，却不开门见山表明身份。”
他顿了顿又道：“你也许会说，我最后表明身份不一样吗？错，大错特错！这种想法只不过是你们外行人的一厢情愿罢了。”
李仲飞哑口无言，苦笑道：“看来的确如此，在下少算了一步。”
“不止一步。”庆森伸出一根手指在面前轻轻摇了摇，得意道，“还有你的气息，虽然你极力隐藏武功，却骗不过咱家。”
“哦？公公能觉察到在下身怀武功？”李仲飞撇了撇嘴，摆明了不信。前晚庆森被赵崇宪痛殴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这也是他从未将庆森放在眼中的原因。
庆森显然看出了他的不屑，当即冷冷一笑，周身猛然散发出凌冽无比的劲气，宽大的袍袖竟然无风而动，仿佛衣衫之下有数条巨蛇在来回游动。
李仲飞隐约意识到不妙，忙将内力运至奇经八脉，下意识地向后挪动着脚步，直到与庆森拉开一段距离后，才道：“你会武功？为何那晚……”
“你指的是赵府门前的那一幕吧？”庆森坐姿不变，上身骨骼爆豆般“咔吧”作响，胖脸之上透着慑人的青光。
“正是！”李仲飞点点头，又退半步。
庆森笑道：“若非咱家如此，你又怎会轻易上钩？当时在赵府房顶上窥伺的人，应该就是你吧？”
此言一出，李仲飞惊得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庆森身上发出的爆豆声已经停止，他长长伸了个懒腰，又道：“真舒服啊，小子，你可知道杂家此番为何出京？”
“去扬州，”李仲飞忍不住接道，“招揽玉笏门长老妙丹生入朝。”
哪知庆森却大摇其头，嘿然道：“一个无官无禄之人，能有多大用处？皇后娘娘真要用他，写封信招他进京则可，还用得着咱家亲自出马？”
李仲飞的心神已乱，急声问道：“那你们为何出京？”
“为了你呀！”庆森冷笑道，“皇后娘娘料定赵汝愚绝不甘心失去玉笏令，必会在交出令牌之后暗中派人夺回，而娘娘正可利用此点，将赵汝愚彻底扳倒。”
李仲飞色变道：“这你们也料得到？”
庆森没搭理他，兀自说道：“只要赵汝愚一倒，朝中只剩下留正、彭龟年那些迂腐老儿，还怎么与娘娘斗？哼哼……任他玉笏门能人异士众多，又怎及娘娘略施小计？”
李仲飞脸色一变再变，喃喃道：“原来，这一切从开始便是个圈套！”
“现在明白了？不过已经晚了！”庆森笑道，“拿下你，就等于拿下了所有反对娘娘的蠢货！抗旨不遵、勾结外官、蓄养死士、刺杀钦差，这些罪状随便拎出一条就够赵汝愚、韩侂胄死上千遍了！什么皇亲国戚、朝廷重臣，到时候看谁还敢不听娘娘号令！”
“好毒的计谋！”李仲飞自责的同时暗骂李后卑鄙，“难道你们从始至终，没有打算去扬州？”
庆森微微摇头，沉吟道：“既然赵汝愚如此担心妙丹生入朝，咱家还真想去见识见识。”
他说到这里，搓着光洁地下巴笑道：“不过那都是抓住你之后的事了，你也无需操心。”
话音甫落，自他身上散发的劲气骤然强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