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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你指着遥远的过往说带我流浪(4)

永顺染坊里飘荡的印染织品,英华书院中传出的淡淡茗香,绕过震远镖局院子里练功用的梅花桩,钻进童玩馆的雨林大厅,最后累得实在走不动,才在雁归码头等了一艘游船,在夕阳的余晖中游荡穿梭在这逐渐热闹起来的小城。

坐在晃晃悠悠的小船上,赵清欢这才满意伸了个懒腰:“啊,真好啊,这才是生活嘛。”

刘放却是不屑摇摇头:“真是小孩子心性。”

“嘁,少在那里装老成了,你也正当年少好不好,这么不会享受生活,小心死得早。”赵清欢毫不客气怼了回去。

刘放没理会。

赵清欢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一脸坏笑道:“哎,你不会一直都没有女朋友吧?”

刘放愣了愣,没想到赵清欢如此直接,于是也直言道:“你要是有嫂子,你觉得她会允许我跟着你胡闹吗?”

“也是哦,”赵清欢点点头,却也是暗自松了口气,放了心,便开始大大咧咧地数落起来,“就你这样的,要钱没钱,要房没房,要车……姑且算有个破车,哪有正经人家的姑娘愿意跟你满大街流浪啊。”

刘放头也没抬,盯着水面上的波光眉头一挑:“你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

赵清欢脸一红:“呸,我这不是情况特殊吗,只有你才知道其他人的下落啊,不然我干嘛非要像狗皮膏药一样贴着你,哼。”

刘放笑笑,没说话,只是起身到对面,挨着赵清欢坐了下来。男人温热的臂膀贴在赵清欢身侧,让她不自觉绷紧了身子,不满嘟囔着:“干嘛啊你,老实坐好不行吗,一会儿船要翻了。”

“贴着我啊,像狗皮膏药那样。”刘放挪了挪身子,贴得更近了。

小船随着刘放的动作而有所晃动,在粼粼波光中摇晃前行,撞碎一片夕阳的倒影。

“不要脸。”赵清欢不满嗔怪,却是别过头偷笑,望着水面的波光和远处即将下沉的太阳,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

“面?”赵清欢深吸一口气。

刘放闻了闻,补充道:“炸酱面。”

此时已是饭点,多数中国家庭此时都开始熬煮晚饭的粥食,馋虫到了饭点便也准时钻上脑门,毫不客气刺激着压抑的食欲。两人默契相视一眼,迅速弃了船,从鸳鸯湖码头上岸,循着那香味一条一条街地找去。

传统的老北京炸酱面,是帝都的代表性地方小食。夏日夜晚,过了凉水的面条弹牙劲道,半肥半瘦的猪肉炸炒入味,加入豆酱和甜面酱制成核心的炸酱,肉皮红亮,油而不腻,再把同样作为菜码的黄瓜丝和过水豆芽依次摆放,摘两片香椿叶点缀,搅拌均匀几口下肚,尽是满满的富足感。

中国地大物博,区域跨度较大,因此南北方也形成了截然不同的饮食习惯。江南之米,中原之面,十几亿的人口被简单划分成了“粒食主义”和“粉食主义”,在北方以面食为主的菜单中,除却馒头大饼包子饺子,对北方人而言更重要的一种饱腹食物便是面条了。

北京人更是挑剔,说起“面”,只单指面条,仿佛是个霸道的专有名词。老北京人言“人生有三面”,即洗三面、长寿面、接三面。小孩子刚出生第三天,亲戚朋友来吃孩子的“洗三面”,含祝福贺喜之意;以后小孩子每年过生日,都得吃“长寿面”挑寿,祈愿孩子福寿绵长;孩子长大老去,过世之后的第三天,亲戚朋友要再来吃他的“接三面”,以示对死者的感情连绵不断。

因此,被赋予了无数含义的面条,带着与生俱来的仪式感,经常出现在人们的餐桌上。

“这里!”赵清欢拐了个弯,终于在古街作坊的角落里寻到了那香味的来源。

是家不起眼的苍蝇小馆,扬着破旧的幡子,只一个妇人在默默抻面,可屋里却坐满了人。

“旅游景区的饭店,估计不怎么样。”刘放看了看,有些担忧地说道。

赵清欢却不认同:“你仔细看看,这条路上大大小小聚集了十几家饭馆,却唯独这家面馆坐满了人,肯定有它的不同之处。”

刘放站定看着那妇人的背影,片刻后摇头:“还是算了。你看那老板娘抻面的动作,力道不足,生硬晦涩,那样做出来的面,怎么会好吃?”

“面点你也懂?”赵清欢看着那人的动作,有些怀疑地看向刘放。

“我是不擅长,但你记得杜默吗?那个总是一言不发的男孩,也是我的六师弟。他原本是进城务工在工地做体力活的,后来出意外断了几根手指,改行做了物流。有次师父定了几袋白面,就是他送的货。师父看他臂力惊人,才叫住他问他想不想学面点。”刘放说道,“师弟沉默寡言,但是对面食颇有研究,我常看他和面,自然也看出些门道。”

时间久远,赵清欢有些对不上号,不过她依稀记得是有这么个人。

“可是好香啊,我都好久没有吃过正宗的炸酱面了。”赵清欢可怜巴巴地盯着那家小馆。

刘放无奈摇头,拉着赵清欢走进小店。正在揉面的妇人见有客人来,于是抬起头不自然地咧嘴冲他们笑笑,然后挥动胳膊示意他们自己找位子坐。刘放刚搬来椅子准备坐下,却被玻璃柜台里整齐摆放的菜码吸引。

“怎么了?”赵清欢迫不及待拿来菜单。

刘放凑近赵清欢耳边:“黄瓜丝和萝卜丝,刀法细腻,整齐划一,和那老板娘不协调的抻面动作根本不相符。”

“嗨,这有什么的,说不定她丈夫是个高手呢。”赵清欢头也不抬。

“哪有什么丈夫,她是个寡妇。”陌生的声音接了话。

小馆子不大,桌子拼凑,食客依次排开挨着坐,动作大点甚至能打到彼此的胳膊肘,相互间的谈话自然也听得一清二楚。接话的是个低头吃面的男人,抽了张纸擦了擦嘴和额头上的汗,满意打了个饱嗝:“这面馆原本是她丈夫开的,后来出了变故,老公死了连个孩子都没有留下。她精神上受了刺激,有些疯疯癫癫的,非要继续把这馆子开下去,但她之前根本不会做饭,做的面一塌糊涂。附近商铺的几个哥们儿见她可怜,就相互帮衬着,时间长了,现在她做的面已经算是不错了。”

赵清欢恍然大悟:“这……你们不是游客啊?”

男人拍拍肚子:“我啊,隔壁卖花茶的。”

赵清欢顿时有些后悔,原以为这馆子虽小但坐满了人,定是炸酱面做得一绝。可眼下一看,周遭坐的要么是对街早餐店的老板,要么是隔壁卖饰品的小哥。

“怎么办?还吃吗?”赵清欢低声问询。

刘放似乎想到了什么,点点头答复赵清欢,同时起身冲那妇人说道:“老板,两碗炸酱面。”

“嗯,啊!”妇人不协调地歪嘴笑笑,似乎是在尽可能友善地应答,随即指了指门口的纸盒,里面放满了零零碎碎的纸币。

刘放瞥了眼价目表,放了张百元纸钞,随后自行找回零钱。

“你刚才不还嫌弃人家面抻的不好吗?现在怎么又要吃?”赵清欢一脸疑惑看着刘放。

“我只不过想尝尝她的菜码。”

“吃好喝好啊,得空来我店里转转。”旁边的店铺老板吃饱喝足,站起身同两人打了招呼,走到门口往钱盒里扔了张一百块,没有找零就离开了。

赵清欢若有所思:“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怎么这些人,都不怕惹别人非议呢。”

刘放把玩桌子上的牙签盒,头也不抬:“生活不易,总得相互帮衬着才能更好过。况且,你不要总是以貌取人。别看有的人邋里邋遢,或者纹身大金牙的,往往这些卑微的人才最是心善,比那些脖子里挂几串珠子的衣冠禽兽要真实的多。”

赵清欢一愣,想到自己之前对脏兮兮又胡子拉碴的送菜小哥的厌恶,再看看眼前苍白好看的男人,像是被戳中了般吐了吐舌头。

“看这些邻里现在的行为,不难想,这妇人的丈夫生前一定是个好人。”刘放话音未落,两碗浇着喷香炸酱的面条便端端正正摆在了二人面前。

“热乎着,吃吧!”妇人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把一次性筷子摆在面碗旁边。

8.

果不其然,面条粗细不一,煮得也有些过头,汤水淋漓,没有炸酱面应有的清爽。炸酱偏咸,肥肉略少,干柴难嚼。唯独黄瓜丝和萝卜丝清脆可口,青豆和豆苗也都焯的恰到好处,既保留了豆子的清香,又不至于过生而影响口感。

小碗干炸,吃的就是这劲道弹牙的面条,可到了这里,却被清新可口的配菜吸引。

“好奇怪,我竟然觉得不难吃哎。”赵清欢吸溜吃着,还不忘感叹。

刘放没有吃面,也没有动炸酱,只是单独夹起配菜,细细品了起来,同时还不时问询身旁的赵清欢“胡萝卜丝过水放盐了吗”“青豆有酱油味吗”之类关于味道的问题。

“这处理素菜的手法太熟悉了。”刘放把碗里的配菜全部吃干净,这才开口。

赵清欢这边已经是一碗面下肚:“你说吕之恒啊?”

刘放没回应。他早就有疑惑,吕之恒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家境殷实,在城里有套老房子。到这个年纪,凭借本地户口和这套黄金地段的老房子,找个妹子成家应该不是什么难题。可他也不知着了什么魔,竟然想不开把房子卖了,还在这偏僻的旅游区开了家不怎么赚钱的小客栈,避世而居,过上了提前退休的养老生活。

刘放早就怀疑这里面有什么因果关系,但他从没想过触碰师弟的私生活,他作为一个旁观者,也从没想过去拨开表层看看究竟有什么因由。他相信,吕之恒选择这么做,定是有他的理由。

食客陆陆续续餐毕,起身自助结账离去。赵清欢看了看刘放面前剩下的面条和炸酱,轻轻戳了戳他的胳膊:“还吃吗?”

刘放回过神摇头:“走吧,先回一吕炊烟,你不是还有问题要问吕之恒……”

啪——

两人的谈话被门口传来的响声打断,转身看去,竟是那妇人拿满是白面的手狠狠打在了一位年轻小伙子的手腕上,那黄毛小子用力挣脱,嘴里还咿咿呀呀叫骂着什么难听的字词。

“你个老寡妇是真傻还是假傻!老子吃了二十,给你一百,拿回来八十有什么不对!?松开你的脏手!”

“五十!不是一百!”妇人虽有些疯癫,但嘴里十分清晰地重复着。

赵清欢最是喜欢打抱不平,加之她刚才吃得开心,正有力气没处使,于是急忙上前:“怎么了?”

小黄毛看赵清欢是个小姑娘,根本没放在眼里,抬手狠狠甩开妇人的手,然后一脚踢翻了门口装垃圾的箱子,面馆门口顿时狼藉一片:“关你什么事!滚开。”

刘放本是坐在座位上喝茶,见状便立即放下杯子,起身挡在赵清欢面前,压倒性的身高优势让那黄毛小子不得不抬起头来仰视。

“没人教你该怎么好好说话吗?”刘放虽然清瘦高挑,但双臂常年拿刀拎锅,本就显得壮硕,这般袖子一挽,压低了声音问道。

小黄毛毫不示弱:“你他妈又是哪儿来的?是这寡妇发病,拉着我不放!”

刘放瞥了眼小黄毛手里捏着的八十块钱,又迅速扫视了一眼钱盒:“你多拿了人家的钱,人家自然拉着你不放。”

“放屁!”小黄毛急得跳脚,“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多拿了!?”

刘放低头从钱盒里摸出两张一百元:“这钱盒里总共就这么两张一百元,一张,是我之前放进去的;另一张,是刚才隔壁卖花茶的老板放进去的。那么请问,你放进去的一百块哪儿去了?”

小黄毛一愣,破口大骂:“去你的!老子怎么知道这寡妇把钱放哪儿了!?你问问她,看她把我的一百块给藏哪儿了!”

赵清欢这时才探出脑袋,不紧不慢走到小黄毛面前:“哦?这么说,你是把一百块直接给了老板娘,没有放进钱盒里?”

黄毛看了看刘放手里那钱盒中仅有的两张一百块,犹豫着点了头:“是啊,她接过钱就塞抽屉里了,然后我就自己从钱盒里拿了八十块找零,可她却又翻脸不认!”

赵清欢暗笑,这才转身对老板娘说道:“大姐,您先别着急,这样,你把抽屉打开看看,看他的一百块在不在里面。”

妇人一听要开抽屉,急得一把扑过去:“不!存折……买车的!”

赵清欢急忙摆手:“大姐你别激动,我们不是要拿你的存折,就是打开看看,我保证不乱动,可以吗?”

妇人犹豫片刻,这才松了手,轻轻拉开了小抽屉。

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数好的钞票,还压着一本有些年头的存折。黄毛一看抽屉里果真有百元纸钞,这才理直气壮起来:“看吧看吧!我就说,是她藏起来了!这不,这里就是我刚才给的一百块!”

妇人连连摇头,却又不善言辞,呜呜哇哇反驳着。

赵清欢拍了拍妇人的肩膀,温柔笑了笑,待这老板娘安静下来,赵清欢这才指着抽屉里的几张一百块问黄毛:“这里面有你刚才给的一百块吗?”

黄毛想也没想:“必须的!”

“你骗人!”赵清欢厉声打断。

“放屁!你凭什么说我骗人!我看是你和这寡妇联合起来骗我才对!”

赵清欢冷笑,指了指黄毛的手臂:“你看看你自己的胳膊。”

黝黑的皮肤上,白花花的面粉手印子清晰可见,就连这抽屉的把手上,也都在刚才拉开的时候沾满了面粉。

“大姐一直在抻面,所以手上都是面粉。照你所说,你直接把钱给了大姐,大姐接过来藏在了抽屉里。可是你自己看看,抽屉里的一百块哪一张上沾了面粉?”赵清欢有理有据,不慌不忙说道。

刘放轻笑。

黄毛愣了愣,没想到会栽到赵清欢手里,气急败坏转身就想跑。刘放正要上前,却见那黄毛瞬间被人狠狠按在了地上。

“吃东西不给钱,还想从这里骗点儿走?是不是太久没进看守所,忘了什么滋味儿?”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肥硕的吕之恒。

“啊啊啊大哥我错了,你……你轻点儿!我腰要折了!”黄毛被吕之恒压在身下,几乎喘不过气来。

赵清欢见状,便急忙问刘放要手机报警。

“我错了我错了!是我多拿了五十块,这钱我不要了,就当是赔礼道歉,几位行行好,高抬贵手!”黄毛一看赵清欢要报警,顿时慌了。

吕之恒摆摆手,示意赵清欢挂断电话。随后起身松开那黄毛小子,抬抬下巴示意让他离开。小黄毛踉踉跄跄捂着腰逃窜,消失在老街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