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道闪电,照着那人的脸,桑葚儿正好扭头看见,猛地打了个哆嗦:天哪,这人脸色惨白,双眉下拉,鼻梁塌陷,暴露着三颗大门牙,外貌极其丑陋,猥琐,难道救的是个鬼吗?
小子劲大,背着人也跑得风快,转眼已经到了那人手指的地方。
门楼果然高大,黑门紧闭,似乎挂着一把铜锁,大雨模糊了双眼,也顾不得其它,肩膀一撞,双扇大门应声而开,里面是四合小院,果然严整,上了两级台阶,就是一道长廊,靠近院落,是长排的美人靠。这才放下所背之人,让他靠在长椅子上坐下,问道:“老人家,你没事吧?”
“惭愧惭愧,在下四旬有六,未达半百,不敢称老。”那人先是解释几句,又朝这个小孩拱拱手,“谢义士搭救之恩,幸亏来得及时,鄙人毫发未损。”
小子一看这人的模样,倒退了几步,对他文绉绉的话只明白个大概意思,就赶紧扭过头去。见桑葚儿也进入走廊,正在拧身上潮湿的衣服,走过去轻声说了一句:“这个家伙怎么这样丑啊?”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桑葚儿也轻轻笑了,“想不到,家乡就用这鬼人鬼天来迎接我。”
屋檐伸得很远,把大雨挡在外面,瓦沟流淌下哗啦啦的声音,掩盖了两个人的议论声。
小子身上没有一根干纱,看到桑葚儿全身都是湿漉漉的,有几分着急,想起姐姐淋了大雨就要肚子疼的,就说,找主人要点火烤烤衣服吧。
“要点火,亏你说得出来,别人还以为你要放火呢。”桑葚儿说,“我们就说借主人的厨房用一用就是了。”
他朝一排房屋挨着跑过去,可是每间房屋都上了锁,连两侧和下面的屋子都没有人,说奇了怪了,这是一个空房子。
“非也非也,房子不能说一个,这也并非空房,乃是主人远去,至今未归。”坐在一侧的男人说话了。
见他弯腰驼背,秃头歪脖,满脸褶皱,丑得都不敢看,袁小子不想理他。看看这院子,好像见过,引起桑葚儿的注意,走过来问:“请问先生,这宅子的主人是谁呀?到哪里去了?”
这个少年彬彬有礼,引起他的好感,点点头说:“这是桑老先生住所,而今不知去向,已经九年未归了。”
难道这是我家吗?前面院子倒也普通,大雨倾盆,又看不见周围环境,每个房间都锁着,不知道哪里能引起自己的回忆?她屏住呼吸,只有先问此人:“请问,主人因何出走?”
“桑老先生是一代名医,只是当年运城瘟疫发作,死了许多人,他老先生自愧医术不精,愤而出走。”
他说的不就是我爷爷吗?桑葚儿进而又问:“当年他家有哪些人?”
“他的儿子媳妇溺水而亡,只留下一个小孙女,两人相依为命,而今不知在何方,甚是想念。”
桑葚儿高兴得跳起来了:“我就是他的小孙女儿啊!”
“小孩子不该打诳语。”男人连连摇头,“在下与桑大夫都是读书之人,只是他偏重医术,鄙人偏重文史,成了忘年之交,无话不谈。他的小孙女名叫桑葚儿,聪明伶俐,应该长成个大姑娘了,岂是你一个男孩可以冒充的?”
“哎呀,我就是桑葚儿啊!”她跳了起来,取下头上的簪子,一头青丝披散下来,一个清清丽丽的小姑娘调皮地歪着脑袋,“您就是那个大儒咯。”
“不敢不敢,不敢妄自称大。”他谦虚地摇头。
小子在边上多了一句嘴:“是啊,哪里有姓大的人?你贵姓哦?”
“的确,鄙人也不姓大,免贵姓杨,青藤是本名。”
桑葚儿笑了:“我想起来了,青藤伯伯还教我读过诗书的。”
“那他就是你的先生咯。”袁小子想到这么漂亮的姑娘,居然有这么一个丑老师,有几分好笑。
男人把这个男孩子当作姑娘的仆人,不很在意,依然对桑葚儿说:“不为良相,即为良医,桑大夫学富五车,远在敝人之上也,只是终于忙着治病救人,在下才有时候越俎代庖的。”
满口之乎者也,袁小子听着不习惯,就对桑葚儿说,既然到了她家,就应该请客人到家里坐,哪有让大家在走廊上说话的?
杨青藤这才想起来要打开各个房间的门,就说大夫临走的时候丢了一套钥匙在自己家,放在装书的箱子里,可是刚才大雨倾盆,房倒屋塌,不知道哪里找去。
小子就说:“房子已经……”
知道他要说房子已经恢复原样了,别把人家吓坏了吧。
桑葚儿瞪了他一眼,他马上明白说漏了嘴,赶紧改口:“房子已经倒了,但是我有办法把你的东西取出来,除了书,你还要什么?”
“书是我唯一的财产了,再就是我这穷困潦倒之身。房子倒了,屋梁也在嚓嚓作响,我躲在床下,暂时幸免于难,不是义士相救,屋梁倒下也会将在下砸死……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啊。”杨青藤惊魂已定,又站起来向小子作揖。
桑葚儿知道到自己的家了,高兴得忘乎所以,见青藤先生还在那里寒暄客气,就问他钥匙放在哪里?自己去拿。
“鄙人明明看见房屋倒塌了,我还有两箱子书,也埋在瓦砾堆里了,钥匙就在书箱子里,到哪里去找啊?”痛苦让他鞋底一样的脸庞扭曲,更加难看。
桑葚儿不便说出自己的法术,也不强调他的房子已经恢复,万一又被大雨淋垮了呢?还没有说出话来,就见小子已经跑出院子,一定到他家去了。这家伙总是见义勇为,担心自己有危险,想到这里,心里暖暖的。
她其实经常听爷爷说起,说他们邻居有一个很有学问的先生,心有大志,满腹经纶,精通天文地理,奇门遁甲,能掐会算,而且自恃清高,一般人看不起,只与他说得来。
那人家贫无所依,当年科举参考中举,本以为从此功名万世,却没想各处封官都要面试,因样貌实在有失皇家大体,连候补小吏也没得做,绝世奇才却因貌而冷落民间,不得大作为,沦为一小小的私塾夫子。即便如此,富家子弟也嫌弃他其貌不扬,不愿意听他的课,而贫家子弟往往付不起学费,他也不十分计较,就这么饱一餐饿一餐地勉强维持生活。
现在看起来就是他了,果然其貌不扬,果然穷困潦倒,一间破屋还是祖传下来的,年久失修,在大风雨中当然经不住折腾。也是他命大,眼看就要殒命,连忙呼救,幸亏,有在家门口避雨的两个孩子,心惊胆战地被拉出床肚子,在滂沱大雨中背出了门,做梦也想不到,因此遇见了旧友的孙女儿。
见她穿得光鲜,想必她爷爷在外面也混得不错,迫不及待地问大夫。桑葚儿很奇怪,爷爷托人带过两次信,难道都没收到吗?
青藤问及来信的时间,一是他们走后的翌年,大夫在四方镇上安家,托人带信报告平安。回忆起来,那个时候自己走投无路,正好去奔投河南一个远方亲戚,不在家里。
桑葚儿知道,爷爷让袁小子姐姐到运城来为弟弟找出路的时候,也让她带过信,也说没找到人。原来,两个多月前,青藤受聘于一家乡村私塾不在城里,也没接到信。
本来说在农村可以糊一口饭吃,不料想,农村孩子见他面貌猥琐,双目焦烂,很不尊重。忍受不了乡村孩子的愚顽,坚持了两个月,他这才回到家中,还没歇口气,也没弄上饭吃,就差一点葬身自己的破屋子中。
雨已经小了一些,但依然淅淅沥沥下个不停,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一声吆喝:“我来了——”
就见院子里来了两口高大的箱子,上面盖着蓑衣,下面是两条人腿,像是自动走来一般。杨青藤看着怪异,竟然是目瞪口呆。
桑葚儿知道,是小子把先生的两口箱子都拿过来了,因为不好搬,只好顶在头上。大脑袋短脖子宽身子被箱子遮住了,看不见人,显得这么奇怪,咯咯地笑。看着他上了台阶,才和先生一起把最上面的一口箱子抬下来,两人都十分吃力。小子却轻轻松松地把另一口箱子放在地下。
杨青藤开了箱子,从书堆里翻找钥匙,桑葚儿目不转睛看着那些书,突然叫起来:“《史记》!是完整的吗?”
“你也读过?”杨青藤不容置疑地说,“我的书当然是完整的!”
“弟子看看行吗?”
他已经取出了钥匙,说,别把书弄潮湿了,进屋再说吧。
见他一间间屋子开门锁,桑葚儿跟在他的后面,只要门一打开,她都是直接跳进门内,飞快地看一圈又出来,进到下一个房间。
到了右侧第三间屋子里,她终于找到了自己孩子时的记忆:自己的床,自己的书桌,自己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