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凡在这并不算很宽敞的厅子里负着手,来回度步,他思量甚久,才沉吟着道:“这件事情,依你看,是否应该先报告盟主?”
不清先是摇了摇首,道:“盟主手段通天,既然着你我二人四处查探诡异,想来对此事本就已经有所察觉,只是没有明言而已,难保他心中早已有定断。”
又想了想,他才又道:“不过,也好,就用五行传讯术告知盟主吧,省得日后他埋汰我们知情不报。”
半凡有点迟疑的看着他,很奇怪的问道:“听你口气,怎么心中似乎对盟主颇为设防?”
不清叹了一口气道:“人若经过时间,身上就一定会呈现出变化,当初身在玄门玄灵堂毫无城府的我,与如今随水漂萍一般的我,此与彼,身上若不能体现出变化来,这么些年的日子,我岂不是白活了?”
半凡忽然沉默,好一会,才道:“我也知道,伴君如伴虎,上位者尊,就是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可以定夺很多能够让你我日子,甚至生命都灰暗我比的事情。”
不清就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若光是懂得,不过就是认死理,还要在生活中灵活应用,才是真的融会贯通,你当初既然得了大陆志异风鉴隐卷,就更应该学会这一点,否则,岂不是要辜负了那份莫大的机缘。”
半凡点了点头,脸上忽然显出惭愧之色。
“原来,这些年,我一直想要学会的,却始终没能学会。”
不清道:“其实当初我真的是怨你,但毕竟你是无心之举,所以我克制住自己,就是受尽世间诸多薄凉,冷酷,与苦楚,也始终把牙关紧紧咬住,让自己不至于妄动无名。”
半凡道:“我知道。正如你刚才所说,知道道理,然后在生活中应用,很难,但更难的是,明明有要做某件事情的迫切之心,却仍旧能够自制自控,强行以意志来按捺住自己躁动的心。正如你心中明明想着要恨我,但你的意志却告诉你,你必须原谅我。”
不清忽然沉默。
半凡和尚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声,浓郁的沮丧之意表露无遗:“和尚自恃当初机缘凑巧,有幸无意进入那先知神殿秘处一阅志异风鉴隐卷,虽然自此胸有成竹,几乎天地万般异物怪事莫不涵括,但终究难逃内心的谴责。”
半凡和尚话音刚落,不清道长却已在连连摆手。
他说道:“前尘往事,我都已经尝试着放下,你何必还死死的捏在手中呢?”
但半凡还是耿耿于怀,愧疚难当:“当初若不是我擅闯玄门禁地,你又岂会被真人责以监守之失,罚为玄门永恒的游离之人?这是就是我心头上一根拔不去的刺,一下一下的刺着我的心,即便你原谅了我,我还总是感觉难以放下。”
不清当然懂。
因为那件事情,他心里有过的痛苦与煎熬,绝不在半凡之下。
虽说玄门弟子长禁无名,而他在众多弟子之中,几乎又是最最出色的那一个,但那时他是真的怒,亦是真的恨。
直至今时今日,都无可否认。
一提起那件事,他心海中就会掀起轩然大浪,甚至地动山摇。。
很多很多年以前。
那时不清是玄门年青翘楚之一,集师门百般宠爱于一身,修为更是日益精进,谓之进入了一个原本风光无限而前途无量的通畅广域亦不为过。
只是,……后来……。
当日事,当日景,虽是事过境迁,却依然历历在目。
他跪在刑罚殿的玄关之外,他的恩师却缓缓拉下暗色大吊幔,别过头去。
平时围绕自身周遭阿谀奉承而师兄弟都正襟危坐,四下鸦雀无声。
唯有戒律堂堂主冷冷的声音无情的响起:
“太玄殿太初座下首徒机玄,监守‘知之禁地’不力,致使志异风鉴隐卷触启传世,经各堂首座决议,罚之以荆杖八十,废除玄门修为,流之永为玄门游离。”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多少无法丈量的时间,就那样子,千年又千年,波光一闪的遁去。
如今不经意想起,他犹自觉得屁股上似乎仍在隐隐作痛,荆杖击在屁股之上的“啪啪”声似乎犹在耳畔。
远处黑暗的阁楼中有人在无声无息的“嘿嘿”暗笑。
亦有个女孩子却不忍的揽下了窗帘。
她无声而苍白的侧脸上婉约的迷人风情成了他一生无法填补的阙如。
他记得那时他默默的转过身去,背对恩师,背对红颜,背对自己虽然清清白白却已摇摇欲坠的良心。
就那样,就那个样子。
前肢拉着后肢,剧痛的上身拖着一双麻木的脚,就那样下了苍毓山。
往事在心底,宛然而鲜活:痛的极致原来竟然是无知无觉的麻木。
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的下了山。
他以为他会就此默无声息的死掉,或者天葬地埋,或者成为飞禽走兽的口腹之福。
没成想,他竟然还是顽强的活了下来,后来就连原本因杖创而变得无知无觉的双腿的也慢慢痊愈,不但没有不良于行,反而愈加茁壮捷敏。
接下来几年,他虽追寻到触启风鉴隐卷的半凡和尚,却无法究其无心之过,更是莫逆于心,成为至交,但玄门旧事,却成了他心里永远的伤。
原先笃信天之眷恋的他,忽然踌躇满伤。
或许他笃信的天,不过是给他开了个极度黑色的大玩笑,它在云巅轻轻的翻手覆掌间,他就从明亮的天堂,跌落到残忍地狱。
其后他萍飘四海,周游各方。
叫“小舒”的那个女子,至今音不闻讯不传。
不能将我击倒的,必将使我更加坚强。
因为红尘既往而赋予的剧痛和麻木的并存,以至于后来他对世间来来去去的人和事便有了一种超然的看法,对自己亦或者他人更是有了一种慈悲的情怀,因此被某位入世游方的道长揽入门下。
当他从残忍地狱慢慢的爬回人间,就开始不再信仰天意。
如果真有上苍,这恣意玩弄人生的上苍,也绝不再是应该有的信仰。
他渐渐学会沉默,麻木,以及选择性遗忘。
此时与彼刻,红尘既往,凡此种种,多少不明不白的经行际遇,便这样不动声色的埋在了心底深处。
他几乎以为他已经忘记了。
却原来,走得再远,活得再没心没肺,变得再异样再陌生,那些荒芜的往事,却依然横亘在那因了岁月而粗糙了的心原上。
他不过从来都不敢去触及,以为便可以永远不会想起。
“罪过,罪过……”
忆起了自己当日无心之举对后来的好朋友造成的伤害,半凡和尚便双手合十,懊悔不已。
可这世界上,谁又能知道,身体上的创,和心灵中的伤,哪个毁人更甚呢?
半凡和尚也曾年青,也曾飞扬轻狂。
而年轻的时候,凡事都来得快,来得浅。
年青的时候,我们都只相信自己所见所闻。
耳目见闻,何其肤浅,我们总是错以为真。
有道是:“动念即乖,心行处灭,开口便错,言语道断。”
半凡和尚年青的时候,身体有疾,五内先天不足,却身残志坚,自以为是,总沉溺于物象表面,甘于俗世的流速肤浅,处事雷厉风行,迅疾勇猛。
因此说过很多错话,犯下许多糊涂事。
真是说多错多,做多错多,损人害己,只是伤一再,痛犹存。
拖着残痛患疾之躯他总不能浮一大白,直到与不清成为至交以后他才恍然醒悟。
“曾经我以为……”
“若不是误信……”
只是醒时悔已晚。
他便情意笃定的皈依了三宝以及那醉人的杯中黄汤,以为可以自此逍遥自在,一心求企无障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