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错之前一直在思索着那些形而上的,深层次的问题,故此忽略了最简单的东西——这声音里的那份显而易见的诡异。
也不知道篮子出于什么心思,她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又淡淡的提示他。
其实,在这样的一种情况下,她的说,与不说,都会有一种耐人寻味的含义。
但这份耐人寻味的含义,是否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呢?
应该注意到这一层含义的花错,却没有留意到这一层。
又或者,他不过是刻意在回避自己的直觉,不愿去细思,故此下意识的选择避过。
当他发现了这份声音里的诡异,他的脚步立马加速。
眨眼功夫以后。
他便在诸多的风敏铃铛之间做出了综合考量,很神奇的找到了能够最快捷进入院落,而引起周遭风敏铃铛的嗡鸣之声又是最小的那条路径。
若是寻常时刻,若是从前那些阳光灿烂,无忧无虑的时光里,篮子看到小师兄如此迅捷而效率的手段,定然要艳羡不已,击掌叫好。
现在看上去。
她虽然还是在目不转睛的看着小师兄的背影,但步子却没再跟上,而且,她的脸已经显得意兴阑珊,甚至乎竟微微有些怅然若失。
直到花错驱使渐蛇,终于在错落有致的院落群中完全掩隐了身影,她还是静静的站立在原地。
很久很久的杵在那里。
就这样静静的看他,看他矫健的身影在眼前远离,看他的灵捷的身影一点一点的在视野里消失于无形。
半晌以后,她才低低的一声叹息,喃喃的道:“难道你就真的没能在这声音里,听出其它一些我没刻意去提示你的东西来么?”
顿了顿,她苦笑了一下,脸上现出了一股无以形容的讥诮之意。
她自顾自梦呓一般的道:“是不是有些东西,你本来可以一眼就看得出来,可只要我不说,你就一定会下意识去本能性的规避?”
说完这两句很奇怪的话,她忽又仰面朝天。
她已仰起脸来。
仰起脸来,她就冷冷的盯着那一天的碧玉血云。
仿佛她此时才从那种幽与静远的状态中挣身出来,降临与此地,才真真正正的在看头顶上那一天的如火如荼,却又像是血染一般的风物景致。
她一双水样的眸子里,甚至蓦然露出几许似乎比刀锋还要锋锐的寒芒来。
就因为她这一抬首,因为她这倏然爆闪的锋锐眸芒,那蓝得耀眼红得可怖的碧玉天宇,那甚至曾经让花错心悸不已的苍穹幕景,似乎都蓦然黯淡了几分。
她的口中已在低低的道:
“是这里了么?旧时今日,新仇旧恨,诸般纠纷,是这里了么?在这里澎湃发端的,日后也终将会在这里了结么?”
她这句话的声音屈实太低太微,甚至连她自己可能都听不大分明。
但谁又能知道,说得含糊而不分明,会否原就是她的本意呢?
院落之内。
花错已经潜伏在某个隐秘的角落里。
庭院深深深几许。
这幽静春深的院落里面,究竟锁着怎么样的人物和如何婉转曲折的故事情节?
但这个给予过花错不少遐想的地方,十余丈方圆,其实也不过是个泥丸之地,。
从他的这个位置扫视出去,映入眼帘的诸般事物之中,居然没有人,全是那些个极其古典的内院布景,以及林林总总的家居陈设。
四下布置得十分淡雅。
东南西北中,各个方位均摆着一个古色石质圆桌。
每张石桌边上又都均距的布置着九张石凳。
而中间那个石桌,却是摆放在高达一丈有余的一根古老斑驳的石柱边上。
看到这些石桌和石柱,花错居然莫名心悸。
他静静的看了好一会,就有了很奇怪的发现。
是那根石柱,一节节的往上接续,居然是竹子的身段。
莫非因为周围全是紫叶玉竹,所以这里非但要叫紫竹苑,甚至干脆建构一个偌大的紫竹石柱作为标志性的建筑风物?
只是它的腰身极其粗壮,看起来似乎没有七八个人手连着手居然环抱不过来。
石质灰淡黯然,紫黑里犹且带着灰,显是久经年月。
漫长的时间经过。
淹没了它们初成时锃亮的本来面貌,淹没了它在每一个时段的样貌,却赋予了它们与时渐进的古朴难言的形容。
经年以后,谁也再看不出来它们当初的样子来。
但谁又能说得清楚分明,究竟哪一个时候的样子,才算是它的真正模样?
当初?过往?如今?将往?
看到眼前的景致,看到这根石柱,花错的心中立刻起了一阵阵奇异的震颤,就仿佛灵敏的琴弦被无端拨弄。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心中居然很奇怪的涌起了渴求知道它们本初真容的欲念。
生命本身,是否也这样?
和这些古朴深沉的石具并没有什么两样的区别。
一旦陷入了时间与空间之中,除了死亡,任谁也难以让它们自行歇止,人生的道路,走着走着,在那么一瞬间,你屹立在中程,回望时,已经看不到自己本初的模样,向前,难料将来的结局,就算站立不动,你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患得患失一些什么东西。
你甚至有时候会怀疑,人的存在,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模样?人于历史,意义究竟有几多?
梦还没醒,忧伤还是快乐,在光阴里接踵而来的诸般人事还是需要每个渴望活好的人,打起精神去斡旋。
所以花错已经很果断的挣脱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恍惚感。
花错看不到那三个女子,不过是因为石柱巨大,从花错的位置看过去,她们恰好就位于石柱的另一面。
看不到,但花错已经可以想象得出来,有三个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妙龄女子,就站立在那里。
那位小姐一定是形容美丽,然而愁容满伤。
或许就真的是黄裳的模样,或许仅是他以为是的黄裳的模样,又或许不过是一个有着美丽容貌的陌客,对他而言什么特殊性也没有。
而她昔日的那两位好姐妹,如今她的随身婢女小芸小香,就低垂着头,声也不吭的听着她在爆发这一肚子由来已久的怨气。
上位者尊,所以她们不得不听。
她们的脸上可能一直都是恭谨的神色,但她们盯着自己的脚板与地面的目光,却始终是在隐隐闪烁着的,也不知道她们究竟是真的心怀鬼胎,还是别有心思。
这一会,那位叫铃铛的小姐没再说话。
气氛就显得静,静得似乎有点可怕。
就在这时候,篮子终于跟了过来,她无声无息的移位到花错的身畔,轻轻一拍他的肩膀,低低的问道:“怎么样?”
花错没有回首,只是摇了摇头,然后指着那个偌大的竹身状的大柱子低声的问篮子,道:“你看看,那个柱子是不是很奇怪?”
篮子点点头,不无恶意的揶揄着,说道:“是很奇怪的,虽说这院子也是挺大的,但那些建筑师们估计也是无聊透顶,真不至于整这么大个头的石柱放在这里,无人观看也就罢了,还非要挡住了我家小师兄伸张探望的视线。”
花错“老脸”不由得倏地一热,一红。
他白了篮子一大眼,才道:“瞎扯什么呢,如今都出落成一个如花似玉的冰山美人坯子了,还这么胡闹!”
篮子轻抿檀唇,微微的笑了笑,就没再吭声,把注意力集中在院落之中。
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花错的这句话,还是让她的心不由自主揪着了一下。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当他既说她瞎扯胡闹,又有点弯弯绕的说她美丽冰静?
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样的滋味,不是欢喜,不是悲哀,貌似也不是激动,或者就只是一种没法用具体情感的框架的触动。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受了白眼就会失落,听了某种迂回式的赞美就会沾沾自喜的小女子。
她不过是感觉不一样。
就正如之前他直觉到她身上的薄凉与远离一样。
或许她仅仅是无端端的为他眼下的油嘴滑舌还是其他一些什么而感觉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