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敏铃铛遍布的意思,就是防御善设。
它们的细微鸣动,当然是因为二人的渐次靠近而引起的。
当这股清脆的微音传入花错与篮子的耳中,它当然也传入了院内的那群正在说说唱唱的莺莺燕燕的耳中。
于是乎,有个貌似主子的甜甜的女子声音在响起。
她的声音轻而淡,淸而脆,然而却透着一股直指人心的磁性,像极了那道风敏铃铛的颤音。
“小芸,小香,这风敏铃铛的声音今个儿怎么响得这么细微,你们去看看外面可是起风了,还是有身法高明的擅闯者?这戏剧可是今晚宴会上的重头戏,可不能出了什么岔子。”
接着,又有两个脆生生的女子声音叠合着响起。
“小姐啊,若真有这样的高手,小芸小香再怎么看也是看不出什么来的。”
这位小姐的声音再次响起,她怒骂道:“好啊,胆儿肥了啊你们俩,本小姐一旦待你们好上几分,你们就得意忘形,斗胆顶起嘴来了。”
小芸小香听起来居然也不怕她,笑着还口道:“咱们三个姐妹一场,如今你仗着一身的媚俗气质,得到侯爷的赏识,飞上枝头变凤凰,就将我们这些只能在地面上两脚奔跑,徒劳着折腾翅膀的好姐妹真当作婢女使唤了。”
这位小姐就忍不住嗤笑道:“就你们嘴硬,明知道上位者尊,还敢对小姐我如此无礼,真是大胆妄为,任性忤逆。”
小芸小香还是嬉笑怒骂的闹着,道:“就算你蜕变成了那栖梧枝上的金凤凰,也无改我们仨本就是同一个穷窝窝里出来的那个既定的身世背景。”
小姐似乎板起了脸,佯怒道:“哼,你们也就只是在无外人在的时候,才能如此放得开,在有外人的时候,对我礼仪有加,恭谨得很,这人前一套,人后一套,没成想,你们居然是这样两面三刀的人哪!”
小芸小香禁不住吃吃的笑了起来,不约而同的嗔笑道:
“对对对,小姐说得对,一切都怪我们咯,我们两面三刀,不过,不知道之前是谁信誓旦旦的,口口声声说要苟富贵勿相忘,无论是谁迈向了高处,都不许忘了大家相扶相携的那份真挚的感情,说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的。”
小姐轻轻的哼了一声,才道:“说实话吧,其实我们之间的友谊,在无外人之际,看似还如当初一般融洽无间,其实早已暗暗生了味,变了质。”
小芸与小香忽然有点沉默,但很快又咯咯的笑了起来,道:“小姐,你说的是什么话呢,之前是开玩笑的啦,我们如此很好,除了在外人面前须得讲究礼仪,分清主仆干系,和当初其实也就没什么两样。”
小姐的话锋一转,语气也骤然变冷。
她的话语非但变冷,更变得多了一种难言的萧瑟之意,厌倦之情,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讥诮之意。
她忽然激动起来,怒道:“小姐小姐,为什么你们口口声声都是小姐,为什么即便在无外人处,你们都不敢对我直呼其名,唤我铃铛,一如当初我们真正的亲密无间时那样?”
小芸小香再次闭上了嘴,好一会,才开口,缓缓道:“小姐,其实,其实,火候有交代过……”
但她们的话只说到一半就顿住了。
小姐再次大笑,笑得花枝乱颤,笑得甚至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就连院落建筑群檐角上的风敏铃铛都在急剧震颤,发出蜂鸣一般剧烈而短促刺耳的响声。
她的声音本来是那么的好听,既似檐角上的铃铛,巧戏春风,又譬如一只喜闹花枝的雀儿,笑起来的时候,就更有一股难言的磁韵,耐人品味。
但此时,她虽然在笑,但笑得却比哭还要让人心悸,难受。
笑到后来,她的声音变低,变弱,变得虚脱。
仿佛这一阵子剧烈的笑,不单释放出了她内心的诸多不快,更抽离了她浑身上上下下所有的精气神。
末了,她忽然低低的,幽幽的叹息了一句,道:“你们以为我不知道,火候将这风敏铃铛设置在这里的原因么?”
小芸小香没有吭声,不知道是不愿吭声,还是不敢再吭声。
小姐接着道:“任何事物,都是一柄双刃刀,这风敏铃铛,在防贼防盗的警示方面当然有着神奇的独到作用,但那是相对于外人而言,可若相对于这别苑之内的我而言呢?”
说到这里,她一身的精气神忽然回光返照一样充盈,她的声音忽然变大变得响亮。
“小芸小香,你们说,你们好好的回答我一声,它们究竟对我意味着什么?”
小芸小香哑了一般,半天没吱声。
小姐似乎在摇首,她的言语中的叹息之意和讥诮之意更浓。
“我知道,你们都恨我,小芸小香你们恨我,火师兄弟恨我,就连火候也不放心我。风敏铃铛啊风敏铃铛,你虽然以我的名字命名,却不啻于铜雀春深,只来将我囚禁。”
小芸小香喃喃着,支吾道:“哪有这样的事情?小姐你可不要胡思乱想。”
小姐道:“我好歹是个聪明跳脱之人,否则今天也不会攀爬到这样一个貌似八面临风的位置。”
小芸小香只有垂低了头,静静的听着。
“可惜只可惜,我一番努力,赚取的不过是表面的风光,以及你们所有人的恨。你们恨我,是因为你们觉得我当初背着你们,去与无明私会,背弃了最初那个旋进旋退的约定,即便后来大家笑着说苟富贵勿相忘诸如此类的话语,可你们终究还是心生怨恨,芥蒂难消。”
顿了顿,她又接着道:“又或者,你们完全不是因为我这个举动而责备我没有遵守约定。”
别苑之内,她直直的逼视着小芸小香,她的声音似乎比针尖还要锋锐,似要直挺挺的刺进她们的心的更深处去。
她的声音更大更响亮:“其实是因为你们嫉妒我!而你们也不是不敢对我直呼其名,而是极端不情愿,甚至是不屑,只怕你们的内心深处,早已不再把我当做往日的好朋友了,才这样下意识的在称谓上,与我划分界限。”
也不管小芸小香此时已经铁青得十分诡异的脸。
她苦笑着,自顾自的继续道:“人可不都这样,既然是起点如一的彼此,你们心里都禁不住都在咕哝,如若最终攀爬上去的是她,为什么不是我?如若是她,是不是就也可以是我?如若是她,倒不如是我!”
她言辞激越之处,居然一口气说了三个“如若”。
小芸小香的头只有垂得更低,上位者为尊,她们在这样的时刻,最明智的选择当然就是唯唯诺诺,俯首帖耳。
小姐又道:“火师兄弟甚至不惜离开白石堡垒,远赴木森林,名义上是为了白火焱,可是我却心清肚明,他们不过是要远离我这个在他们心目中已是蛇蝎一般的女子。”
小姐自顾自的说着,虽然没有去看小芸小香,然她知道,知道她们必然都竖尖了耳朵在听,因为这些憋在她心底久矣的话,本来就很有道理。
“火候嘴上说着宠爱我,当把我放在这里,压根不敢与外人说道,他爱的不过是我的肉身——”
顿了顿,她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气,才道:
“不,什么最爱是我,不过是需要罢了,我在他眼中不过就是性、器工具,他最爱的不过是他自己以及权钱利,他不过就是干些金窝藏娇的勾当,图我的年少光鲜罢了。你们甭天天来跟我说什么飞上枝头变凤凰,说到底,不过就是囚禁在樊笼之中的金丝雀,就比起在地面胡乱扑哧翅膀的秃毛鸡也多有不如。”
说到这里,小姐就止不住的摇首,又道:
“原来小时候老奶奶经常在我们耳畔叨念的那句话压根儿没错,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算如今,我好歹是看得清楚分明了。人与人之间,即便亲近如闺蜜,如戚友,也不过仅此而已。”
说到这里,她又抬首看了看头顶上那火烧一般的天空。
好一会,她才用萧索的软低音,淡淡的道:
“年轻的时候,我们总相信自己身上具备的一切质素,就是才华的代名词,我们总以为,凭借着自己一身的才华,最终一定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甚至一手开创自己的命运或者时代。但如今我知道,我们都抵不过时间,敌不过命运翻云覆雨的手,我们貌似的表面风光,在这苍穹之下,不过如蝼蚁,如蚍蜉,朝生暮死,是永恒而深邃的时间里面极为细微的一个小小微痕,一个微点,须臾瞬间。细弱至,在恢弘的时间里面无限接近于零,完全可以忽略不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