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光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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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直至进入人生的垂暮之年,杨清奇依然非常懊悔自己年轻时犯下的那个错误。这个像梦魇一样的阴影伴随了他的一生,像魔鬼一样时刻纠缠着他,时不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那件事对他造成的伤害,令他终生心痛,悔恨自责。

这一年的十月底,节气已过小雪,天气寒冷。杨柳生产大队的班子成员开会讨论来年农田的肥料来源。虽说还有漫长的深冬和初春大概两三个月时间,但几百亩麦田要补肥,开春之后两百多亩大秋播种前还要大量的施肥,而肥料的来源十分有限。于是大队班子研究决定逐户拆土炕,打锅台。这样下来,肥料一定不会少的。只要能保障农田需求,使明年的粮食产量突破亩产四千斤,不说在全公社排第一,只要能进入前三名,老支书杨德贵和贫农代表柳兴财觉得才会对得住党和群众。

这天,杨柳一队的社员分成两组,从东西两边打锅台、拆土炕。他们每组又把社员分成几部分:一部分人挖炕;一部分人用手推车往外推挖下来的烧成焦黑色的土块和炕内的草木灰;一部分人和泥,在挖掉腾空的原地又砌成一座新土炕。

劳动力比原来少了许多,青壮年由副队长柳兴贵领着去了两百多里外的尖山大炼钢铁。老弱病残的社员被分成两拨,一拨由队长柳长兴领着在西边的一户老光棍家。一拨由年轻的会计杨清奇领着,在东边的“帽子”户刘德禄家。大家虽然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但有说有笑的,在寒风中似乎热情很高,其实进度并不是很快。

“帽子”户刘德禄家在村子东边的一个大院子里。一排朝南五孔大窑洞,加上东西两边的两孔小侧窑,总共七孔窑洞,这在杨柳村是独一无二的。原来还有一溜院墙,一个造型别致的青砖门楼。在刚入社那年,生产队在大队党支部和贫农协会的支持下,拆掉了门楼,占了四孔正面的大窑洞和西边的小窑洞,只给刘德禄留下了东边的大窑洞和旁边的侧窑。刘德禄和老婆孩子住在大窑洞里,老娘住在旁边的小窑里。拆掉门楼之后,院子成了敞开的。那四孔窑洞一孔是生产队放大称、算盘、封粮食堆用的大印、用羊毛织成的装粮口袋、斗、升子等精细用具的,还兼作生产队开会、办公之用。紧挨着的两孔是生产队装粮食的。里面的粮食有限,只有刚收获之后那些日子才能看出这里的用途,其余时间是空着的。最边上的那孔窑洞是存放手推车还有推麦草的跑车、挖麦草的麦钩这些全年不太常用的、由生产队购置的农具。西面的那孔侧窑洞要小许多,窑口敞开着,里面安一台石磨,这石磨子原来是刘德禄家的私人财产,现在全队的社员谁家需要谁家用,完全成了公用的。

刘德禄家的东西在早上已经搬到不远处的另一排院子里。这个院子是一所基本被废弃的烂窑洞,合作社成立以后由社里翻修一新后用来做饲养站。旁边有一孔暂时空着的羊圈,刘家的几口人在社员的帮助下,把简单的几件旧家具和生活用具都搬了过来。一床棉絮外露的旧缎面被子,一张满是窟窿的羊毛毡、一口裂了缝儿的二凡锅、几个碗、一个木风箱、一张没有上油漆的桌子,几个瓦盆、瓦罐,仅此而已。

刘家原来绝不是这点东西,这些东西是合作社从他家的东西里面分给他们的。其余的都充公给大队和生产队两级办公用,或分给其他贫困户。主人刘德禄去尖山参加大炼钢铁了,家里只剩下老娘、老婆马香草和两个年幼的孩子。儿子刘宗藩七岁,女儿刘玉娥刚会走路。刘德禄的母亲有哮喘病,七十多岁了。一家人挤在羊圈的这个土炕上。天太冷了,马香草找了些柴火把炕烧热,安顿好婆婆和孩子,也去参加劳动了。

会计杨清奇正指挥社员从门外往里运打制好的干土坯,准备砌炕厢。有人高喊着走来:“怎么样?照这样下去,明年的土肥不成问题了吧?”杨清奇回头一看,原来是副支书柳安仁,便连忙放下手中的工具说:“一定不少了,只是这些肥料不如牛羊粪的肥效好。”

柳安仁一边不停步的往窑里走,一边抬头看着窑顶说:“窑顶都熏成这颜色了,黑得油渍渍的,一定是好肥料,把它铲下来和你们刚打的这些肥料堆在一块,经过冬天的雪水浸泡,明年上到地里,庄稼一定肯长得很。”

杨清奇抬头看看说:“这又得一晌的工夫。再说这也不好弄,弄下来窑顶烂糟糟的,还得和泥抹一抹,这样下来得多少劳力?”

“谁还给他这号人去抹窑顶?只要把炕给他盘上,把锅台砌起来,就把他高抬了。他是谁家的灶神爷?”柳安仁边说边往外走,一副领导的姿态,步伐坚定,口气不容置疑。

杨清奇看着这位比自己年长七岁,当过兵,上过抗美援朝战场的退伍军人副支书从自己身旁走过。他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也许是那气势压住了他,也许是一直尊重人家,也许是两人亲于别人的私人关系,他的嘴张了张,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柳安仁走出了那个两边有残墙的豁口,突然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对杨清奇喊道:“清奇,你过来,我给你说个事。”

杨清奇拍拍身上的土,向柳安仁走去。柳安仁继续朝前走着,等杨清奇赶上时,他才停住了脚步,看看四周无人,悄声对杨清奇说:“刘德禄的祖先原来是咱们这一块的大财主,一定留有东西。据说刘德禄还做过胡宗南的连长,兵荒马乱的年代,能偷着跑回来,一定不会是两手空着。你给咱看着,等晚上没有人了,咱俩再到窑里寻寻,看看有没有好东西。这次刘德禄去尖山,走得仓促,他也不知道在他走后我们会挨家挨户搜肥。你给咱看着点,晚上咱俩去碰碰运气,说不定还会碰上牛眼窝(元宝的俗称)呢。”

“那好,我晚上在屋里等你。”杨清奇有点茫然。直到柳安仁走上了远处那道慢坡,不见了踪影,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呆立了许久之后,他从豁口处看到社员都在拄着工具说闲话,没有一个人劳动。他也没有上前,任由社员在说笑着,自己依旧立在外边的院畔上,望着柳安仁消失的地方出神。

对面塬畔西下的残阳灰蒙蒙的,不黄,也不红,就像炕面落下砸起的灰尘撒在了上面。树梢上没有一片叶子,光秃秃的,连鸟儿也没有,四周寂静无声。杨清奇看到社员们仍在原地说笑着,尽管他听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有气无力地喊道:“收工啦,收工啦……”话音未落,社员们就陆陆续续走出了院子。

等到众人都走了以后,杨清奇才上了慢坡。站在崖头的土场里向西望去,一缕缕炊烟开始弥漫在整个村庄的上空。他看到四周寂静空无一人,便悄悄地下了坡道,回到这所大院子里。刘德禄的窑洞门敞开着,他进了窑洞,拿起了靠在门板旁边自家的那把老镢头,开始仔细地敲击着窑洞的墙壁。他无法驱使自己走开,再等到晚上和柳安仁共同来寻找宝物。强烈的好奇心和巨大的私利使他不能离开这里,仿佛这里有宝物在等着他,也仿佛他现在一离开宝物就会飞走一样。

小心翼翼,忐忑不安,他用镢头仔细敲击着窑洞里自己所能触及到的地方,细心地听有没有异常的回音。他相信柳安仁说的话,他也能记得自己小时候见过刘家那大骡子大马、粮食满仓的财势。他也听说过刘德禄并不是和其他被抓了壮丁的人一样去当兵的,而是在外面上的什么陆军学校,是他的老爹送他到很远的外省去读书的。他小时候一直很羡慕刘家的财势,在刘家做长工的老爹在他刚刚记事的时候就常常以刘家为榜样来激励他。从那时起他就有了以后要发财、日子过得要比刘家还好的念头。然而,还没有等他长大,刘家的势就倒了。刘德禄的老爹在搜浮财时极力反对,遭到了几个贫农青年的毒打,气淤成病,一年多后就去世了。刘德禄比起他爹就老实了许多。也许是在外面见过大世面的缘故吧,他无论做什么都是一副认罪悔过的样子,倒没有什么人打他。他和其他社员一样出工劳动,比其他人干活还卖力,也不怎么太说话。别人说话他从来不插嘴,有人说笑话大伙都笑得前俯后仰,他也只是嘿嘿两声,比皮笑肉不笑强那么一点点。

柳安仁的话重新激活了杨清奇已逐渐退去的发财梦想。在热火朝天的大集体生活中,也没有太大的贫富差别。除了从去年底到今年收麦前,办了以生产队为单位的集体大食堂之外,大家各吃各家的,生活水平基本上都差不多。每个人衣衫裤子都是打满了补丁,破旧不堪,也没有谁想到在这些物质方面比。如果财富就在眼前,他能放过吗?显然他不愿失去这次机会。

从地面向上的窑壁几乎都被杨清奇敲了个遍,也没有听出有异常的声音。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杨清奇有点心灰意冷。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宝物,也许自己就没有发横财的命。他感到肚子饿得厉害,这才想起早上吃了两个高粱面馍馍,喝了一碗稀得几乎能照见影子的拌汤,到现在太阳落尽了嘴里再也没有进去任何东西。出了窑门杨清奇有点怅然若失,更有点恋恋不舍。走出豁口院墙时,他突然记起还有正面土坯砌的墙面没有敲,于是心有不甘地又回到已经一片漆黑的窑洞。在原地站了片刻,让眼睛重新适应了这一片昏暗,他开始用镢头敲击墙壁,这一次更仔细。又一次失望地停下来之后,他打算回家吃饭,晚上让柳安仁自己去找吧。然而,提着的镢头在墙角地上无意地往下一击,他听到了不同于以往的那种空洞的声音,这空洞的声音预示着地下并不是很实在。他心中一惊,又试着敲了几下,这几下更坚定了他的信心:地下一定是空的,他的心狂跳起来。在半明半暗中,他使劲朝下挖去。“咣”的一声,他感觉挖在了石头上或者是砖块上。摸索着扩大范围再挖,一会儿工夫,一块一尺见方的大约有一寸厚的石板被他撬出。石板下面是一个瓦罐,瓦罐的口塞着棉花,伸手去摸,是冰凉散乱的金属物。凭手感,他知道这里面大部分是银元。他也来不及分辨还有什么东西,就脱下自己的外衣铺在地上,半爬半跪着赶紧把这些意外之财抓到衣服上,用衣服包起来,再用土把坑埋了。这会儿他的心狂跳着,跟做贼一样。他怕有别人来,更怕被刘德禄的老婆马香草撞见,悄悄走出院子时张望了一下,寂静无声,便悄无声息地在暮色中回了家。

杨清奇把上衣包着的沉甸甸的东西拿回自家的院子里,看见父母窑洞里的灯已经点起来了,母亲正在门口刚进去的地方跪着烧炕。他把那包东西拿到猪圈门口,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思索了片刻,就拿到自己住的那孔小窑里,找出几件旧衣服,摸索着包好。穿上换下来的上衣,把这包已经包了好几层的东西塞进炕洞里的死角处,这才回到院子里,向母亲说自己先去上个厕所,回来后再吃饭。他又悄悄来到刘德禄家的那孔窑洞里,摸索着再次填好坑,出来的时候顺便把那块盖瓦罐的石板丢在院墙外边的远处,确保没有一点破绽,才回到家里。

吃过母亲给他端过来的一碗烧好的搅团和两个烤干的高粱面馍馍,杨清奇关上门早早躺下。柴火在炕前堆着,他必须要等到确定没有人再来找他,才能把那包东西拿出来然后再烧炕。

杨清奇和衣躺在炕上,努力盘算着该怎样藏起这包东西。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外传来了柳安仁的声音:“清奇,清奇。”杨清奇在窑里一边回应着一边赶紧脱了裤子,只穿着一件烂裤衩,把棉袄脱下来披在身上出了门。打开大门,对站在大门外的柳安仁说:“你过来了?里面坐吧。”柳安仁说:“我刚开完会回来,你这么早就睡下了?快回去穿好衣服,咱们两个寻好东西去。”朦胧的月光下,杨清奇的衣着能看个八九不离十。

“今天干活出汗后感冒了。尽是些老人和女人,重活全让我干了。出汗后冷风一吹,天黑了浑身痛得厉害,我老早就睡下了。你自己去吧,我估计也没有啥东西,人家那么精明,能把东西放在那空窑里?”

“那可说不定呢,刘家能没有好东西?再说那些宝物又不能带在身上,肯定在窑里。走,咱两个走,不会白跑的。”柳安仁信心百倍,自卷的喇叭头卷烟火光一明一暗。

“我不去了,浑身痛得很。你去吧,我身上发冷哩。”杨清奇一边说一边作出要进院子的样子。他确实冷得受不了,夜里的寒气逼人,更何况他也没有穿多少衣裳,腮帮子早就打颤了。

“那我走了。”柳安仁带着惋惜走了。杨清奇关好大门,赶紧跑进自己的窑洞,关上门才给自己烧炕。

窑里烟雾弥漫,杨清奇躺在炕上一边等着炕热一边思索着怎样放置这包东西。炕渐渐地热了,自己的方案也出来了:深埋。他不能像刘德禄那样,埋得太浅,让人一下子就找出来了。他要在窑后的地上用梭镖掏一个二尺开外的深坑,再用其他东西包好埋下去,这样别人一定不会发现的。在昏暗的灯光下,杨清奇穿好衣服,找出早年放羊时安了木柄当拐杖的那杆梭镖。破旧的梭镖长期不用,已经锈迹斑斑。他在窑后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开始掏坑。用梭镖把土捣松,再用手把土一把一把地掏出来。渐渐地坑越来越深,不知不觉中,一个周围垂直二尺多深的土坑掏成了。杨清奇把用烂衣服包好的这包沉甸甸的东西再一次打开重新包了,他来不及细细玩味这堆他做梦也没有见过的财富,只是粗略地数了一遍:十块船形的中间有圆堆的传说中的“牛眼睛”、两根金条、大量的双龙圆、单龙圆和“袁大头”。杨清奇来不及细数,用旧衣服包好,再用烂布带子缠紧,把它们放进坑内,急急地用土埋起来。他用烧炕的灰耙把土捣瓷实,仔细地目测了它的位置:距窑后壁约有一尺,距窑右壁二尺。他牢牢地记死这些尺寸,悄悄地打开窑门,来到外面。院子里一片黑暗,一片静寂,父母早已睡下。他来到猪圈外面,摸索着找到铁锨,回到窑里把剩下的土端到猪圈外边的土堆上。做完这一切,用那只有缺口的粗碗从院里的半茬子水缸里舀了一碗水,端回自己的窑洞里,在那块新填的地方洒上水。等水渗进土里,再用脚慢慢地踩,这样处理过的地方干了以后和别处没有什么两样。而且他实填的土即使用什么东西敲击也不会发出不同的声音。

做完这一切,关好窑门重新躺下。杨清奇仔细地回忆着整个过程,思索有没有留下什么破绽。唯一的遗憾是那么多的宝物没有盛装的工具。家里连一个瓦罐、瓦盆之类的东西都没有,更别说其他的什么了。他盘算着到年关时,到集市上,或者有上门卖瓦盆瓦罐的,总归要买一件什么物件,把这包东西重新装进去,以免烂衣服时间长了腐朽掉。如果再有遗憾或漏洞,那便是没有将刘德禄家那个装东西的瓦罐彻底挖出来,把它扔到远处,再把土填瓷实。这一切在一夜之间也许不要紧,明天一早就去那里,在社员上工之前做好,别人就不会发现什么了。

这笔意外之财使得杨清奇内心激动不已。如果放在过去,该买多少地啊,他立即就能成为一个富裕户。大片的土地,大群的骡马牲口。他就会摆脱几辈人当长工的命运,他将会是改换门庭的第一人。这一切是他从小就一直渴望的,而今似乎都在眼前。可是世道变了,他也不敢张扬,只能等待机会。

这是老天爷偏爱我袒护我。他在心底说。

杨清奇一夜难眠,鸡叫三遍窗外泛白的时候他才沉沉睡去。直到老爹在外面叫他,他才惊醒过来。赶紧穿衣下炕,脸也顾不得抹一把,便拿起镢头急匆匆地赶到刘德禄家的院子里。

院子里依旧空无一人,他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耽误大事。进了窑洞,他傻眼了:昨天自己填掉的那个坑不知道被谁刨开了,埋在土里的瓦罐昭然若揭,非常醒目地露在那里。面对这意料之外的结局,他真有点束手无措。埋掉吧,如果有刨开的人看到自己第一个进了院子,那将不言自明,暴露自己就是盗走宝物的人。如果不埋,会让更多的社员发现,便会引起无数的猜疑和议论。面对这样一个埋在土中的瓦罐,傻子都会知道这里面装过什么。现在他踌躇不决,一筹莫展。

“这么早就到这里来了?”一声简单的问话,好似一声晴天霹雳,杨清奇更像挨了当头一棍。抬眼望去,柳安仁已经跨进窑来。还没有等他张口回答,柳安仁说:“昨晚开支部会,会完了我去找你,你不来,还说你感冒了,原来你已经挖走了。快说,挖了多少?都是些啥东西?”

“没、没有。我没有挖,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杨清奇有些语塞,但是一旦打定主意,话语便干脆了许多。

“还说你没有挖走?我昨晚从你那儿出来,哪儿也没有去,就直接来到这里。我从旁边队部里端来了煤油灯,点上灯原想找一找,找到了好叫你来分,谁料到一眼就看见这儿有一堆新土,我就起疑心了。用手一刨,立马就露出一个瓦罐,而这土是新填进去的。这不是东西被人挖走了还是啥?我就想到是你,今早去找你,你爹说你上茅房,我寻思你是上这儿来了,我就赶过来,你果然在这儿。”

“但是这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我真的不知道这是咋回事。”杨清奇不再改口。“今早提前来是因为我的镢头昨天后晌收工的时候忘拿了,所以就早来了。”

“我今早见到麻五了,我问过了,昨天你是回去最迟的一个人,能把镢头忘了?你说这话谁信呢。你不要在活人的眼睛里插柴棍,我也不是傻子。我看不清这件事我的眼睛就叫鸡屎糊了。你就说有多少东西,我少拿些也行。”

“我真的没有见什么东西,我也没有在这儿找,也许是刘德禄的那个女人挖走了……”杨清奇还想言辞恳切地解释,但是看到院子里有社员三三两两走进来,便停住了。

“好,你既然不承认,我也没有办法。没有想到你这个人真贪心。我做事不忘你,你只顾自己,你等着!”柳安仁看到有社员进来了,一边气哼哼地说着,一边出门走了。

杨清奇快速填上这个坑,出门对社员说:“就按昨天下午说的继续干,用镢头往下刮墙上的黑泥皮,够不着的地方先留着。”安顿完活儿,杨清奇回了趟家,他知道柳安仁是个火暴性子,以防他到家里去嚷嚷。回家一看,一切如旧。还好,柳安仁没有来,他悬着的心才稍微有点放松。

但是事情并没有像他所希望的那样,柳安仁就此罢手。晚上,柳安仁到家里来找他。那会杨清奇干完活回来,想找点吃的东西,家里连高粱面馍馍也没有了。吃了几片冻了的白萝卜,喝了半缸子开水。他进了自己的窑洞刚关上门,就听见大门外有人在大声叫:“清奇,清奇。”杨清奇已经听出了是柳安仁的声音,本不想去开门,但又觉得这样躲着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出去开了门,把柳安仁让到自己的窑里来坐下。

窑里没有任何家具,就连最普通的条凳也没有,只有一个倒扣着的舂粮用的木墩。它是用一整截圆木做成的,把中间用凿子凿成一个一尺见方的圆形坑,把粮食倒进去,再用一个按着木柄的半圆形的石头去捣坑里的粮食,舂掉粮食上的外皮和土粒等一些杂质。在不用的时候,这个大木墩倒扣着就成了杨清奇权且作凳子坐的东西。

柳安仁进屋后,上上下下扫视了一遍,他没有去坐这个木墩,而是坐在了炕沿上。掏出那只随身携带的不到一尺的旱烟锅,烟锅的竹质杆上吊着一只黑布做的烟袋,串着袋口的线绳一头就系在烟锅杆上。他将袋口松开,把烟锅头伸进烟袋子,一只手在烟袋外面帮忙,一瞬间的工夫,便装好一锅烟,对着炕边的煤油灯吸起来。只几口,烟锅里便一片通红。这当儿,杨清奇已经端来母亲用麦秆编成的一只小筐。有拳头般大小,而且还有一个盖子。虽然原料普通很常见,但做工非常精细。揭开盖子,里面是揉碎的金黄的烟叶子。杨清奇的老爹是务弄旱烟的行家里手,巴掌大一片院边坡头地,他就能务出足够一年抽的旱烟,并且还有送人的。

“安仁哥,你抽我这烟,伯伯务的旱烟口味纯。”看到柳安仁掏出烟锅,杨清奇讨好般地递上烟筐。“一样,再一锅抽你的。”柳安仁表情严峻,完全没有平日的那股亲热劲。

杨清奇将伸在半空的烟筐放下,看柳安仁凑在煤油灯上点烟,感觉有点尴尬。便在炕头的席子底下找出一本废作业本,扯下二指宽的纸条,开始动手卷制手工卷烟。他心中忐忑不安,知道柳安仁今夜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柳安仁吸着烟,看着杨清奇笨手笨脚地卷制卷烟。在杨清奇终于卷好,用大拇指甲在牙上刮下一点污垢将纸头粘住,凑在煤油灯上吸烟,他终于开口说话了:“清奇,你我不是旁人,也不是三五年的交情了。你爹和我爹从青年时起,咱两家关系就不错,就像兄弟一样。你和我也从小在一块耍着长大,这关系和亲兄弟有啥区别吗?我一直把你当自己的弟弟看。你七岁那年,在咱队里那个大涝池边上耍,不小心滑进去了,我刚好路过,就跳进去把你给提出来。涝池太深,我也喝了不少脏水。那天要不是我,今天还会有你?你知道吗?咱杨柳原来叫刘家塄坎,解放以后才改成杨柳大队的。一来是因为刘姓人少,二来是叫起来不顺口。我说的是杨姓和柳姓的关系你知道吗?原来这个庄里只有刘姓一家,杨姓,也就是你们的祖上,到现在也不过十几辈人,从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来这里当长工,后来就落脚在这个村庄里。十多年后自己慢慢站住了脚,就把贫穷到即将要饭的外甥介绍到这个村庄来,给刘家当长工,后来也就落脚在这里了,这就是我们柳家。当时只有舅舅外甥两家外姓,到如今倒成了咱杨柳两姓的地盘了。所以说咱们祖上还是亲戚,这些你也许不知道……”

柳安仁把吸完的烟灰在鞋底上敲了敲,火星四溅纷纷落下,瞬间便不见了踪影。在昏暗的油灯下,柳安仁在烟锅里装上杨清奇的旱烟叶子,用手按瓷实,凑在煤油灯上点燃吸着。他望了杨清奇一眼,想尽量缓和关系,让杨清奇把挖到的东西说出来。杨清奇坐在倒扣的木墩上,望着柳安仁一言不发,慢慢地吸着烟,听柳安仁在说话。他知道,依柳安仁的性格,能做到这一点,已经相当不容易。

“我干什么事都先想着你。那天支书决定谁去尖山炼铁,本来已经提到你了,是我把你拦下来的……”柳安仁叹口气,停了一会儿,又说道:“东西你挖走了也不要紧,你挖了和我挖了一样,咱们兄弟两个,我就最相信你。你把东西拿出来咱兄弟两个分了。你多分些也没有关系,如果我不对你提说这件事,东西这会儿就在我家里,我更不会坐在这儿陪好话了。”

柳安仁说完,看到杨清奇仍然在吸着他的那截手指粗的自制卷烟,眼睛盯着油灯一言不发,他耐不住性子又说:“东西给我少分些也无所谓,只要你把我当人看,多少都行。你说都是些啥东西?有多少?”柳安仁停住吸烟,向前探着身子,朝坐在地上的杨清奇说。

杨清奇坐在木墩上,身上很冷,脚也冻得难受。他知道自己的土坑很热乎,但现在这种气氛不能上去坐炕。如果平时两人拉闲话,他们早坐在炕上了。尽管被子很窄很薄,但是完全可以盖住两个人的腿和脚,更何况炕是热的。看到柳安仁望着自己,等待回答,杨清奇知道再抗也不行了,便说道:“我确实没有挖,也不知道是谁挖走了,如果真的有东西,也和我没有关系。”

柳安仁将手上拿着的烟锅在炕沿上重重地敲了两下,怒冲冲地说:“我简直对牛弹琴了,你这人昧了良心了。”他用公社的驻队干部骂四类分子的话骂杨清奇:“你心黑了,你的良心叫狗吃了,我没有见过你这号黑心黑肝的人。”

“我真的没有见,你硬说我挖去了,我有什么办法?”杨清奇满脸委屈。

“你没有见?嫖客日下的见来?婊子下下的见来?你再敢说你没有见?”柳安仁突地下了炕,站在地上厉声骂着杨清奇。

“你爱骂啥你骂去,你爱说啥你说去,我没有见,我啥也不会说。我没有拿啥,别人的事情和我没有关系。”杨清奇坐着没有动。他不想把事情闹大,如果对骂起来,说不定柳安仁还会对他动手呢。

“怎么?你不敢骂?你不敢骂就说明是你拿去了。你如果没有拿,你有啥不敢骂的?”柳安仁气势汹汹。“怎么?你的嘴叫驴踢了?你平时嘴巴厉害得很,今天怎么不言传了?你有本事我骂啥你也跟着骂啥,你怎么不敢骂?”

“我不想骂人,我啥也没有拿,我随便骂人,我疯了吗?”杨清奇声音不大,自己感觉很没有底气。

“我看是你心虚。没做亏心事,就不怕半夜鬼敲门……”

柳安仁正嚷着,杨清奇的老爹推门进来了。“你们干啥呀?黑地半夜的嚷什么嚷,有啥事白天说还不行吗?”老头一边咳嗽着,一边说。

“好!你等着,我跟你没有完……”柳安仁说着便往外走。平时见了杨老头叔长叔短,今天连一声招呼也不打,便怒气冲冲地走了。

“啥事吗?白天开会说不行吗?非要半夜嚷嚷,我已经睡下了,都被你们吵醒了。”

“没有啥事,你不要管,赶紧睡觉去吧。”杨清奇送老爹出了门,到外面关好大门,回到窑里上炕睡觉,他感觉到土炕温暖极了。他想,如果不是老爹出面搅和,不知要嚷到什么时候。他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只是可惜了煤油灯中的许多煤油。躺在炕上,痛快地放了几个响屁,他开始感到吃了萝卜以后肚子更饿了。

忐忑不安中过了两天,每天出工前和回家后,杨清奇都要仔细地观察那个地方。经过多次的洒水和踩踏,埋藏宝物的地方和窑洞里其他地面没有什么区别,纯粹看不出那个地方被动过,杨清奇终于放下心了。他相信只要自己不松口,这些东西将会永远是自己的,这是几十辈人都积攒不起来的财富。有了它们,几代人即使什么也不干,也会吃喝不愁的。以后有时机,还可以拿出来开创家业。这些东西如果置地能置几百亩吧?如果做生意,也许能开几个商号?也许能把供销社那几个门市部全买下来?

但是柳安仁这样时不时的来吵架找茬儿,这事该怎么办呢?这让杨清奇心中很是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