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一月,妖界一年。
我在冰狱度过了一千年的时光,可人间只是过去了八十三年。
人间与妖界的时间不一致,那该怎么算呢?按你真实度过的时光来算,只有你亲身经历的才是真实的。
八十三年,或许在妖精的眼里不算什么,却是常人眼里奢求的一辈子。所以,长与短,都不妨碍深情。
小风带着我和师父从人间上空飞过的时候,我一直不住地向下张望。
恍然间,已经隔世。一瞬间,当年那场生生死死的爱情似乎已经不似最初般真切。千年的思念,千年的等待,犹如睡莲重新发芽,纵有千般情思,万种感伤,最终只凝结成两个字:将军。
我的将军,你在哪里,会不会像我等你一样在等着我?
记得第一次来到大石国京城的时候,一派繁华似锦的盛世景象。那是大石国最后的辉煌了吧,盛极而衰是亘古不变的规律,大石国也没逃过这个魔咒。只可惜将军生不逢时,不然一定会像老爹一样策马沙场,建立一番丰功伟业。
此刻,当年那个大石国早已不在,皇城已变成一片废墟,宫墙已成断井颓垣,人烟零落,草木深深。
“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此情此景,哪怕是一个局外人,也难免生出一二黍离之悲。
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昔日一统天下的波罗国也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崭新的国家——靖阑国。
如今,靖阑国已经将国都迁到了北方,所以当我们来到南方的时候,已经是一片寂寥。
时过境迁,当日的将军府已化作一片焦土,然而生命不息,焦土之上,已生出一整片竹子,郁郁葱葱。
“师父,我们就选这里吧。”我强忍住眼泪,道。
师父看了我一眼,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爽快地道:“好。”
小风一个俯冲,载着我们落了下去。
眼前满目青葱,乱石杂草,泉水叮咚,隐约可闻。
我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嗯,这里好是好,就是乱了些。”师父悠然迈着鹤步,扫视着四周。
“是啊,到处都是乱石杂草,我们要住在哪里呢?”我也发起了愁。
师父听了振振翅膀,倏然起飞,一道蓝影从我身边闪过,身后拖着一道漂亮的红蓝相间流光,仿佛划过天际的彩虹。师父一边鸣叫一边在竹林之上盘桓,他的叫声是如此的清越,犹如昆山玉碎,让人闻之忘俗。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风过竹林万竿斜,伴着这样的叫声,竹子好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操控着,根部带动枝叶如同土行孙一般有序地朝着预定的方向移去。里面的竹子向外移,四面的竹子向内移,最终围成一个十分规整的方形。竹子与竹子之间紧密相连,无懈可击。这还不算,还没等我从惊诧中缓和过来,又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原来是竹子自己断掉了。断掉的竹子犹如被最为精巧的木匠控制着,有条不紊地架构着,屋顶、楼梯、栏杆……有序地拼凑在一起。只是眨眼间,一座精致优雅的竹楼便搭建而成了。
师父不愧为大神,哪怕是幻化为鸟身,仍然拥有改天换地的力量。
我兴奋地带着小风走了进去,里面大小家具俱由竹子制成,一股竹子刚刚断裂的清香之气扑面而来。顺着楼梯爬上二楼,师父正单脚立在那里闭目养神。
“师父,这是什么法术啊?”我万分崇拜地问道。
“随心所欲。”师父并未睁开眼睛。
“什么时候教教徒儿啊?”
“什么时候你当上神仙了,我再教你。”
“那,还是等等吧。”我尴尬地笑了笑。
“师父,我该如何才能找到转世的将军呢?”我迫不及待地问道。
“徒儿,找将军的事先放一放,为师要你重回妖界。”师父突然睁开眼睛,双目放出光茫。
“妖界?”现在一提到这两个字,我便心生厌烦,若不是当日被黑象护法硬生生带回妖界,我怎会失去将军?再者,我砸毁了毕方像,这个时候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师父真是老糊涂了。这样想着,我略带不悦向师父道,“师父,我们好不容易才从妖界里逃出来,为何还要回去?现在徒儿只想留在人间。”
“你以为现在留在人间就可以落得一世安稳了吗?等他们发现了你,只会给你带来更大的祸患。”
“怕什么?反正现在徒儿已是一身本领了。”
“徒儿,你还太年轻,不明白硬碰硬的后果总是伤人伤己。你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为师无法护你一辈子。还记得在冰狱里为师教你的吗?打败敌人的最好办法就是把他们变作自己的朋友。你忘了自己当年是如何被困在冰狱的吗?现在的你还不是妖君的对手。你已经等了一千年,不在乎再多等这几天。回去吧,为师掐指一算,现在回去刚好赶得上妖王大会。”
“您要徒儿去参加妖王大会?”
“没错。”
“可我对这个并不感兴趣。”
“你不是想找将军吗?那为师告诉你,只要你当上了鸟王,整个人间的鸟都供你差遣,还怕找不到将军?”
“好,徒儿听师父的。”我想了想,道。
师父那么睿智,比任何人看得都远,虽然我心有犹疑,还是决定听他的话。听他的话,总是不会错的。
告别了师父,我重返了妖界。一千年了,妖界仍旧是老样子。我心中冷笑了一声,怪不得有那么多妖精会私下凡间。
来到妖界之眼那扇大门前,我静静地伫立了良久。遥想当年,我是如此的青涩惶恐,大门上明明有小门,我却费推开大门,结果引来所有妖怪的注意。想到这里,我竟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里面的喧嚣犹似昨日,然而物是人非,方休早已不再是当日的方休。我退后了几步,像当年那般推开了大门。上次是因为我不知道有小门,这次是我不想走小门,我想堂堂正正地回去。然而或许是我的力量太大了,在我眼里是推门而入,在里面的妖精看来却是破门而入,这倒是我没想到的。
所以,历史好似重演。彼时,那些妖精正在擂台上殊死搏杀,看见我,俱僵止在那里,仿佛被施了定身法:螳螂拳停在空中,旋风腿将踢未踢,叫好时张大嘴巴还来不及合上……
“何方妖孽,如此放肆!”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嗓子,妖界之眼才又恢复了生气。
沉重的脚步声震得地动山摇,妖群让出一条路来,黑象护法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看见我打量了半天,沉声道,“来者何人?”
黑象护法这气势,要是一般的小妖恐怕早就吓坏了吧,我可早已不再是一般的小妖。我心中忖道:不是吧,当年你可是抓了我好几回,我还毁了你的“天曌钟”,这就忘啦?看来黑象护法真的是老糊涂了。
“小妖方休拜见黑象护法。”我拱手行礼道。虽然当日是因为黑象护法将我强行带回妖界,我才没有机会去救将军,但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恰恰是他铁面无私的证明,因而我还是十分敬重他的。
“你是方休?方休是谁?”黑象护法一脸茫然地看向一旁的妖精。
——不知道啊,谁知道呢?
——没听说过。
——应该是新来的吧,回头带给红鳞护法登记一下就好了。
一瞬间,我很懵,仿佛时光倒流。看来当日的我实在是微不足道啊,因而很难有妖会记住我。
“下次不要如此鲁莽了!”黑象护法异常严肃地道,“赶紧去报到!”
“什么啊,我的名字早就进入妖籍了,这次我来是参加妖王大会的!”我着急地道。
“哦?是吗?”黑象护法听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其他妖精也随之笑得前仰后合。一时间,整个妖界之眼都回荡起笑声,有的尖细,有的高亢,像嘲笑,向讥讽,像不屑,搅得我耳朵一阵烦躁。
“够了!”我堵住耳朵,厉声道,“我是认真的!今日的鸟王非我莫属!”
笑声突然止住了,半晌,黑象护法迈着重重的步伐向我走来,用他那厚重的手掌拍了拍我瘦弱的肩膀:“本护法相信你。”
此时此刻,没有什么比一句相信更有力量,我顿时十分感动,一脸感激地望向他。
“嗯,很好,勇气可嘉。果然是后生可畏啊……真羡慕你们,初生牛犊不怕虎……好好修炼,本护法相信你,一千年以后,你的梦想一定会实现的。”黑象护法接着语重心长地道。
我,这,怎么可以以貌取人呢?我还想再辩解些什么,黑象护法却已转身离去了,边走边向身边的一只妖精嘱咐道:“这个小妖精我很欣赏,替我好生照顾,等下带她去报到。”
“是,护法。”
黑象护法离去后,大家也都一哄而散,逐渐恢复先前的状态,打架的接着打,叫好的继续叫好,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这时,一个小妖精向我走来。那是一只萤火虫幻化的女妖精,一袭黄绿色纱衣,薄弱蝉翼,身上散发着幽幽的光芒,行动轻盈,步履翩翩,不由得让我想起了小精灵,想起了小霏,因而不由得对她平添了几分好感。
“我叫萤草。”她款款道,“方休姑娘,跟我走吧。”
“去哪里?”
“当然是去见红鳞护法啊,黑象护法刚刚嘱咐我的。你放心,红鳞护法他人很好的……”
“不必了。”我打断她的话,“还是先带我看看妖王大会吧。”
“没想到方休姑娘如此爱热闹,那好,我先带你看看,等下再报到也不迟。”
“鸟王之争在哪个擂台?”
“今日你来得巧,其它妖王之争早已结束了,独这鸟王之争十分激烈,今日是最后一场:苍鹰鹰不泊和秃鹫黑斗篷的决斗。”
“好,带我去。”我不容置疑地道。
今日多是各妖族掌事之争,看头不大,所以大家都挤到了鸟王之争的擂台前。挤过拥挤的妖群,我们终于看清了鹰不泊和黑斗篷的身影。
鹰不泊白首鹰鼻,眉纹白杂黑纹,身材魁梧,目光凌厉,面相极凶。黑斗篷一身黑褐色斗篷,秃头善目,因为争斗激烈,脖子变成了鲜艳的红色的。这两位从前我在妖界的时候倒是略有耳闻。黑斗篷是上一任的妖王,以仁慈宽厚著称,不然当初的我也不会过得那么逍遥,他能够当这么多年妖王是有道理的。鹰不泊一直是黑斗篷手下的苍鹰掌事,表面上对黑斗篷十分恭敬,不臣之心早已有之,看来他还是很有耐心的,等了一千年才向自己的老上司发出挑战。
现在,看头来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是否一代更比一代强呢?
此刻,鹰不泊已与黑斗篷大战了三百回合,黑斗篷年长,法力更深厚些,鹰不泊年轻,锐气更重些。我看着看着不禁有些揪心起来,这黑斗篷明显守多攻击少,点到即止,似有相让之意,而这鹰不泊却是步步紧逼,杀气腾腾,好像在逼黑斗篷现出绝招。
这样下去,黑斗篷一面要躲鹰不泊的杀招,一面又要控制自己不伤害鹰不泊,尺寸拿捏之间很耗费法力,会吃大亏的!
“方休姑娘,我见你眉头紧锁,想必是有所见解?”萤草道。
“黑斗篷太过仁慈,殊不知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你是说他会败?那……我们要不要提醒他一下?”萤草好心地道。
“罢罢,现在提醒他,他也未必会听,让他吃些苦头,受些教训也是好事。”我叹了口气道。
萤草一脸疑惑地看着我,不再说话,她一定在惊奇这个小妖为何有些少年老成。
果然,又过了几次杀招,黑斗篷身子一倾,有些支撑不住。
鹰不泊仰天大笑:“怎么,当年的威风哪里去了?”
“不泊,你身上戾气太重,还是早早醒悟为好,若你肯醒悟,我心甘情愿将妖王之位交给你。”黑斗篷扶着肩膀沉声道。
“不必再假惺惺了!我不需要任何怜悯与施舍,我想要的会亲手来取。”说着便握紧拳头向黑斗篷袭来,黑斗篷微微一笑,闭上眼睛,脖子变成白色,他并未躲闪,结果便被一拳击倒在擂台之上,此刻,如果黑斗篷无法在规定时间站起来便输了。可看样子,他并没有打算起来的意思。
鹰不泊急了,他不希望自己赢得这么没有成就感,走上前想要将黑斗篷拎起来,继续打。
我看出了鹰不泊的意图,手下暗施法力,那鹰不泊便似被大力回击,身子一震,不由得倒退几步。
“谁?”鹰不泊将锐利的眼光投向四周。
妖群一阵哄乱,不住地向四周张望,寻找来人。
“正是在下。”我在萤草惊诧的目光中翩然飞上擂台。
“你,是刚刚那个大言不惭要当妖王的小妖?”鹰不泊面露不屑。
“没错,不过不是大言不惭,而是胸有成竹。”我微微一笑道。
“哈哈哈!”鹰不泊仰天大笑,“白日做梦!”
“黑斗篷已经老了,打败他不算本事。你不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吗?那就先打败我吧。”我用挑衅的口气道。
“不知天高地厚!”鹰不泊说着,暗自攥紧拳头,聚集法力便向我袭来,我站在原地未动,那硕大的拳头便横在了我的眼前。
整个妖界之眼,一片哗然。鹰不泊的拳头向来狠厉,是妖界出了名的铁拳头,想不到竟然被我这个籍籍无名的小妖轻易制住。
那鹰不泊的手腕竟被我的手制住,丝毫都动弹不得,因为恼羞成怒,他的脸已经十分扭曲。
“怎么,不是要打我吗?我就在你眼前啊。”我微微一笑道。
“啊——!”鹰不泊被彻底激怒了,如同一只乱咬人的狂狗,锤子般的拳头如同雨点般向我袭来。
我心中冷笑一声,你以为这样就能伤得我分毫吗?这么多年的移形幻影是白练的吗?
那鹰不泊即使拼尽全力仍无法触及我身体分毫,顿时变得无比狂躁,人一躁法力便消耗的大,渐渐已有些体力不支。
是时候反击了。我迅起而飞,一记双飞连环踢,结实地踢在他的胸上,一招制敌,那鹰不泊应声倒地,口中喷出一口恶血。鹰不泊心有不甘,眼球发红,手爆青筋,挣扎着要爬起来,奈何气力已尽,力不从心,再次轰然倒下去。
空气瞬间凝滞了,片刻,哄然的掌声如同海潮般涌起。
黑斗篷称王多年,在妖界有很有威望。一些黑斗篷的追随者顿时觉得出了一口恶气,跳上擂台合力将我抬起,不断地悠向空中再接住,口中大喊:“妖王!妖王!妖王……”
好久没有这种被众人拥戴的感觉了,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是大漠?是战胜了秦艽?
一切如梦,重叠着分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