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幻情妖倾天下:熠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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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空虚无为

万物有灵,谁对它好,它就会加倍回报,无论是动物、植物,还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对于动物,比如小风,你对它好,它就会帮你烤肉;对于植物,比如麦子,你悉心照料,它就根壮苗粗。对于没有生命的东西,比如土地,你细心耕耘,它便还你麦荠青青。

自从我意识到自己对小风的疏忽后,即刻知错就改。亡羊补牢,为时未晚,自从我对它的态度大大改观,它也不再总是来给我捣乱了。我堆雪人的时候,它就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脑袋随着我的身影来回摆动,眼珠随着我的手滴溜溜地转动,好像在看着什么有趣的事情。时不时地,我也会问它一点意见,它也会点头或是摇头发表看法,甚至还会给我搭把手。

经过一番不懈的努力,我的雪人终于堆好了。这个雪人身高八尺,巍峨壮硕,可称作雪人中的巨人。我用葡萄做它的眼睛,胡萝卜做它的鼻子,再画上弯弯的眉毛和嘴巴,看上去憨憨的,再加上头圆肚大,甚是可爱。

我托着下巴上下打量,总觉得还缺少些什么,对了,没有手!

于是我找来一个糖葫芦做它的左手,找来一个扫把做它的右手。仔细咂味了一番甚是满意:嗯,这很符合“道”,一手辛劳工作,一手品味香甜。

雪人堆好后,我不得不开始思考如何“养育”它的事情。

虽说我从未真正当过娘亲,可也是有过一百零二个干儿子和干女儿,养孩子的经验还是有的,无非就是吃喝拉撒睡嘛!可现在麻烦了,这个雪孩子比较省心,比较节俭,哪个都不占。人就怕没有所求,没有所求,如何去满足?

经过一番激烈的智慧火花的碰撞,我终于想到了一个自认为绝对不会错的办法:同它说话。没错,把它当作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同它说话,总有一天它会突然醒来,注意到我的存在,那时我便又多了一个又大又胖又白的雪儿子。想想就很开心啊。

为了加快雪儿子步入人的队列的速度,我给自己堆的雪人取了一个名字叫“小雪”。名字不重要,听着亲切就好。在我的百般哄骗下,小风终于答应帮我把小雪运回到毕方宫我六楼的房间。到了这个时候我才开始后悔起来,为何非要堆这么大一个雪人呢?费力又不讨好,虽然看起来很有面子,可是太蠢了,我的房间门太小,无论是横着还是竖着都运不进去。最后我不得不将冰墙先烤化出一个窟窿来,将它运进去后再补好。

以后的日子,我与它朝夕为伴。每日早晨会同它说早上好,晚上会跟它说晚安,时不时地还会跟它分享一下自己今日都做了些什么,有什么心得体会。为了表达出我对它的喜爱之情,我还为它量身定制了许多衣服,吃饭的时候也会问一问它要不要吃,当然了,它向来是默认不吃的,为了不浪费,所以我就吃了。

我自认为这是个不错的计划,经历了这么多,我早已懂得了坚持和等待。我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我耐心地做下去,假以时日,一定会成功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雪却丝毫没有什么变化,我并不灰心,认为只是时机未到。眨眼间已是来到妖界的第九百个年头,我开始耐不住性子了。怎么回事?按照我从前的逻辑,修炼一百年肯定会有所成的,是这次出现什么致命的疏漏了吗?

眼看还有一百年就到千年之期了,我的心也开始浮躁了起来,要是出去了,这件事还没做好,总是会留有遗憾的。不得已之下,我决定放下面子去求助师父:“问题到底出现了哪里了呢?我对待小雪就像对待朋友与亲人一样啊?这样还不够吗?”我的语气十分委屈。

“纵使你对它百般照顾,又能怎样呢?它对你有什么意义呢?你会为它哭泣吗?如果它葬身火海,你肯舍身去救它吗?”师父一连串的问句好像枪林弹雨般向我砸来。

“我……”听到这话,我毫无反抗之力,心里不由得一阵发虚,这么多年,虽然我对它百般照料,可它却没有给予我丝毫反应,因为没有沟通,所以实在谈不上什么感情。如果此刻它没了,我顶多会失落一阵,感叹一下自己的辛劳就如此付之一炬了,除此之外,也不会怎么样,该干什么干什么。

师父好像察觉到了我的内心活动,趁热打铁地问道:“为师再问你,若为师此刻夺过你手中的相思毫一把火烧掉,你会如何?”

“我会跟你拼命的!”我毫不犹豫地道,与此同时不由得攥紧了腰间系着的相思毫。

“这便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何谓有感情?对于漂泊在外的游子,情是一捧故乡的黄土;对于保家卫国的将军,情是边疆的金戈铁马;对于独守空闺的妻子,情是为丈夫求的平安符。情这个东西从来都不是从物中凭空而来,而是从人中来。物因为沾染了人的感情,才有了被寄托的意义。”

那一刻,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将军之于我不也是如此吗?当初我还是一片炮灰的时候,将军将他的情感投射在我身上,碰巧我又得到了天地的灵气,便获得了灵魂,拥有了生命。

“师父,徒儿明白了。”我向师父深深鞠了一躬,默默退去。

告别师父,我将小雪运回了雪谷,相较于对我,它还是那群小精灵更有意义些。

我叫上小风一起来到玉冥渊,当日挖冰床的痕迹早已不在,我幻出玄光弓,用玄光箭取了一块和人身高差不多的冰块,然后让小风帮我把它运到毕方宫的花园。

毕方宫的花园是一个粉雕玉琢的世界,这里的每一朵火,每一片叶都像是有灵魂的。刚来到毕方宫的时候我便爱上了这个地方,没事便来这里散步,观摩欣赏学习师父的雕艺。其实,我很早就想做一个属于自己的冰雕了,无奈碍于师父的冰雕鬼斧神工在前,我一直不敢班门弄斧。今日,就让我放下一切顾虑,来完成这个愿望吧。

我首先在花园里挑了一个宽整的地方放置冰块,然后开始准备雕刻的工具,我要将它雕刻成一尊雕像。

这尊雕像,我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完成。玉冥渊的冰十分坚硬,很难雕刻,玄光弓虽然锋利,却不好把控,因而我只是用玄光箭先雕刻出大致的样子,然后选用了一把很普通的刻刀,一点点地去雕刻,最后用砂轮打磨,直到它光滑如镜为止。骨曰切,象曰蹉,玉曰琢,石曰磨,切磋琢磨,乃成宝器。我这冰非骨非象非玉非石,却像骨骼一样清奇,像象牙一样珍贵,像美玉一样温润,像顽石一样坚硬,因而我只能小心翼翼,十八般武艺齐上阵了。

精心雕琢却不是关键,真正重要的是在雕琢的同时融入自己的情感,我雕琢的不仅仅是一块冷冰冰的冰块,而是自己的心。有些人,有些事,既然刻骨铭心,总要选择一种方式来纪念。

冰雕剩下最后一个步骤的时候,我请来了师父前来观瞻,师父见了,不置可否,半晌淡淡道:“这……是他?”

师父果然是师父,什么都逃不脱他的眼睛。

我拿起一个纤薄如纸的刻刀,万分虔诚地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开始最关键的一个步骤——我要为他的眼睛雕刻出瞳孔。

不是不紧张,当我刻完第一个眼睛放下刀子的一刻,感觉浑身的血气都从脚底被抽干了,几乎站立不住。

然后,我看到令人惊奇的一幕——那个雕像的眼睛流出了眼泪。

这便是画龙点睛吧。

它哭了,眼泪从眼角滑落,不知是因为真的有了生命还是被什么东西灼化了,我用疑惑的眼光向师父望去,他的面上像是百感交集又像是没有任何表情。

罢罢罢,就算它真的有了生命又如何,就算它与他身量相貌不差分毫也永远替代不了他,我突然间不再想知道答案。

半晌,师父缓缓道:“有些东西,你认为它有生命,它便有生命,你认为它无生命,它便无生命,一切只在你的一念之间。”

最终我也没有勇气将第二只眼睛的瞳孔刻出来。因为我害怕它没活,更怕它真的活了。

在冰狱的最后一百年,我以为师父还会教我一些法术,可从我请他看雕像之后,他却什么都没有教过我。是他年纪大了,老糊涂了,把我这个徒儿忘了?还是疲于思考教我法术的方法了?我曾多次在他面前故意装作整日里无所事事的样子,以期待他骂我两句,说我不务正业,可他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似的。

冰狱里不常下雪,大概也是师父对那群雪精灵有所忌惮的缘故。但那日,刚刚推开毕方弓的大门,便看见漫天的鹅毛大雪。我开心极了,赶紧回去找了个斗篷披在身上,兴冲冲地跑出去。

我寻了一处楼梯爬上了毕方宫正殿周围的围楼,站在上面,视野格外开阔。整个世界都在白雪的倾情演绎下变得浪漫无比,就连我也忍不住追逐着雪花翩然起舞。我一会跑到这边,一会跑到那边,走走看看,看看停停,感觉身心都像白雪一般纯净。一会,小风也来了,它好像也很喜欢这雪花,在白雪中不住地盘桓鸣叫。

“小风!小风!快过来!”

听见我的高声呼唤,小风如同一支离弦的箭般向我飞来,我还没反应过来,它就将我驮了起来!

“小风,你慢点!”这小风也实在是鲁莽,虽然我叫它过来确实是有心让它载我漫游白雪世界,可你也得平稳降落,再平稳起飞吧。它冲过来的时候,我被撞到,情急之下只好紧紧抱着它的脖子,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爬上它的后背坐稳。

坐在小风的后背,随它飞翔,简直是一件再刺激不过的事情了。小风是个不安分的动物,它喜欢玩,喜欢炫耀自己,特别是有观众的时候。现在,在我们下方,正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神仙负手望着我们,叫它如何不尽力?

其实,我一直觉得师父和小风之间有一种莫名的联系。师父虽然从不跟小风沟通,却知道它喜欢吃烤肉,在小风莫名其妙给我捣乱的时候知道问题出现在了哪里,他好像了解它的一切习惯,知道它的任何细小情绪。虽然他看着它时总是板着脸,却又好似一直在默默地关注着它。再说小风,只要有师父在的时候,它总是很乖巧,好像是怕他又好像是敬他。虽然它从来都不会主动接近师父,可每次师父看着它的时候,它总是想可以表现自己,展现自己最为矫健强大的一面。究竟是什么缘故呢?师父是火神,小风可以喷火,这不会是巧合。如果他们之间真的有联系,师父想要我知道应该早就告诉我了吧,既然他不说,一定有他的理由,我还是不要妄自揣测为好。嗯,就是这样,时间应该会给我答案吧。

小风带我飞了几圈之后,平稳地落在围楼上,师父的旁边,然后乖得像个孩子似的立在一旁,好像等着静静聆听我和师父的交谈。

“师父,您怎么出来了?”

“为师一直都不是很喜欢雪花,但远离它久了,便忘记了讨厌它的感觉,所以再出来重新找一找。”师父这逻辑,也太清奇了吧。

我听了不禁有些扫兴:“雪花多么可爱啊,为什么要讨厌它呢?”

“你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你不是我。因为立场和角度不同,没有资格评判别人的喜好。”

师父这句话将我呛得够呛:“咳,咳,师父您说的对,是徒儿唐突了。”

“这也不怪你,毕竟每个人都有同化别人的欲望。但为师想要告诉你,不是所有的黑都可以洗成白,不是所有的恶都可以感化成善,真遇到无法改变的事情不要钻牛角尖就好。”

“师父说得对,徒儿谨记了。”我忽而想起师父好久没教我法术的事情,顿了顿道:“师父,虽然徒儿并不喜欢冰狱,可在冰狱里待久了,还是会有留恋的。眼看千年之期就要到了,您还有什么法术就赶紧传授给徒儿吧。”

“为师会的法术多了,如何能尽数传授于你?”师父脸上显出诡秘莫测的笑容,“不然你再在冰狱里多留一千年?为师一定会倾囊相授,让你受益匪浅。”

再待一千年?开什么玩笑?我心中莫名急躁,语气却极力平静:“师父,您的好意徒儿心领了。徒儿是个小富即安的人,不求学会这天下所有的法术,但也不想虚度时日啊。”

“徒儿,这么久以来,为师用人间的语言教了你许多法术,这些法术都建立在道的基础之上。但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真正的道是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所以为师希望这最后的一百年你是在放空的情绪下领悟‘道’的真谛。从今日起,除了每日依旧去‘愚公移山’,其它的全部忘记吧。”

“全部忘记?徒儿千辛万苦学来的法术为何要忘记?”

“三十根辐条聚集到一根毂中的中空之处,因为有了车毂中空的地方,车子才会有作用;把陶土糅合在一起做成器皿,因为有了器皿中空的地方,器皿才会有作用;开凿门窗、建造房屋,有了门窗四壁内的空虚部分,房屋才会有作用。所以,‘有’给人以便利,‘无’使它能够发挥作用。天地之间,难道不像一个风箱吗?空虚但不枯竭,越鼓动风就越是生生不息。现在为师希望你可以达到一个空虚无为的境界,只有这样,你才会身负法术却又不为法术所累,真正做到通达智慧、宁静闲远。”

“原来是这样啊,徒儿明白了。真正的境界是空,而不是满,只有空方能承载万物。”

从那以后,我每日除了继续“愚公移山”,便是在房间内、悬崖边、雪谷里、冰原上静坐,以求达到真正空虚无为的境界。我用九百年的时间去获得一切材料,现在我要用这些材料去铸造一个大而空的容器。这个容器有多大,我的境界就有多高。

距离那个最后的日子已经越来越接近了,东山的隧道也越来越难钻,我知道,这是最后的艰难,跨过这一关,便可将沧海化作桑田。

我以为我会一天天变得紧张、兴奋,可真的到了这个时候,我的心却出奇得沉静。因为这几百年来脚踏实地的努力让成功在我眼里变成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从未有像这样一刻般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