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路滑,您要小心哦!”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师父后面,察看着小霏的踪迹。
小霏发现我们进来了,缩在隧道壁上不敢动。
“快——走!”我用口型示意小霏,小霏读懂我的意思,翩然向隧道外飞去,没想到一紧张却撞到冰壁上。
“嗯?”毕方师父耳根一动,“这里还有别人吗?”
“没有啊,徒儿怎么什么都没听到?是您老幻听了吧。”我装模作样地道。
“哦,那现在为师可以睁开眼睛了吗?”
确认小霏洁白的身影消失在隧道的尽头,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连声道:“可以了!可以了!”
毕方师父睁开眼睛,隧道里也瞬间亮了起来,他背过手前前后后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嗯,不错,照这样干下去,很快你就可以拥有愚公之力了。”
“很快有多快?”
“快与慢,不在于沙漏里的沙流转了几回,也不在于日晷上的影移了多少圈,而在于人的心境。痛苦的人,一日比一年还要煎熬;快乐的人,哪怕是千年也不过是一瞬罢了。如今,我只问你,你快乐吗?”
“快乐?”我懵懂地摇摇头,“徒儿也说不好,有时候觉得快乐,却有隐隐的痛泛上来。有时候觉得痛苦,却有隐隐的甜涌上心头。”
“没有快乐,何来痛苦?没有痛苦,何来快乐?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事情总有它的双面性,你不能奢求独得这世界的所有好处,因而神仙和圣人常常追求一种不悲不喜的态度,不过是寻求一份心境的平和罢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就让方休替将军把他应该承受的那份苦也承担了吧,俗话说,债多不愁,既然已认定了这条路,我不介意用此生百分之九十九的苦去换那百分之一的甜。”
“你啊你,就是性子太烈了!和你的将军一样。你和你的将军在一起就像是两团火焰,非要把彼此灼烧得遍体鳞伤才肯罢休。为师年轻的时候和你们一样,以为只要无所畏惧地向前走,就可以拥有自己想要的一切,结果还不是碰得头破血流,被困在这个不毛之地?”
我看见师父的眼里透着深深的悲凉,眼神飘远却滞涩,仿佛有一道永远都跨不过的梗横在前方。从前我觉得他像一个老小孩,可这一刻,我却觉得他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他的每一句话都透着时光的味道,仿佛一卷泛黄的古书,言简意赅,意味深长。
我又何尝不知呢?在将军那沉静的黝色皮肤下藏的不是血肉,而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轻易不被触怒,一旦被触怒,将燃尽自己的生命将其覆灭,同时也覆灭了自己。
“从明日起,不必再这样为难自己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将其融化亦非一日之功,以后每日只需挖三丈即可。”
“可是……”
“欲速则不达,真正的力量不是蛮干而是坚持,这才是愚公之力真正的含义。”话罢,师父轻摇羽扇,迈着像仙鹤一样的步子走出去,感觉很悠然,可即使是奔驰的骏马也无法将其追上,口中念道,“想当年,烟云万里风波莽,皇衣驳马跨九苍。银汉迢迢忘归路,而今徒忆少年狂……”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似有所悟:真正的坚持不是暴雨后的洪水,一时汹涌,而是像泉水一样涓涓流淌,你看不见它有多么强大,可不知不觉间它已唤醒了整个春天。
从那以后,我听从师父的话,每日只挖三丈,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每日完成任务后我都分外开心,抹一把头上的热汗,感觉很有成就感。
因为这种有规律有节奏的坚持,暗无天日的日子开始倾泻进一缕天光,我的生活也开始变得轻松而有意义起来。
每天,我除了挖隧道,就是去北谷找小雯。一到师父闭关或是长睡的时候,我就去北谷同那群精灵一起排舞蹈。从巍峨高山到磅礴大江,从花草树木,到人间万品……
“姐姐,你说的那个将军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啊!”
“他……有了,我把他的样子排给你们看如何?”我突发奇想。
这个突然而至的想法让我十分振奋,如果可以选择一个方式来怀念,这该是一个多么浪漫的方式啊!
这么久以来的磨合早已让大家彼此之间充满了默契,因而舞蹈很快就排好了:那个笑着的他,那个皱着眉毛的他,那个横眉立目的他……一个个不同的他在空中闪过,像是一页页巨大的书页轻轻翻过……
这是一个美丽美丽的梦,因为足够美好,所以即使醒来仍旧怀疑自己很幸福。
因为有了很多空闲时间,所以师父还将做饭的大任交给了我。
“师父,您这又是何苦呢 ?跟谁作对也不能跟自己的舌头作对啊!”我一脸诚挚地道,因为我知道对于师父来说,做饭这件事简直是小菜一碟。
“你以为为师愿意吃你做的饭啊!我之所以让你做饭是因为害怕为师这一身好厨艺失传啊!”毕方师父叹息道,“想我这么大年纪,孤苦无依,后继无人……”
“好吧,好吧,看在您老人家好不容易求我一次,我就勉强答应了吧。”师父的苦肉计对我很管用。
“嗯,这才是为师的好徒儿嘛!”毕方师父满意地咧开嘴笑起来。
因而,方休厨娘自此诞生!
在一代神厨毕方师父的悉心教导下,我的厨艺在以蜗牛的速度进步着。
“菜鸟!为师怎么收了你这么个蠢徒弟!”每次我手一抖,多放了些盐,或是把酱油当成醋,手忙脚乱把刚刚炒好的菜倒在地上,师父便跳着脚大骂。
“是啊,徒儿在做饭这方面实在是天赋不足,简直是浪费您的时间,不如……”每当这时,我都会处乱不惊,不紧不慢地如此道。
“浪费在哪里不是浪费?”每当我说出这句话,毕方师父就会突然转变语气,十分和蔼地安慰鼓励我道,“有进步就好,有进步就好,就算是蜗速,爬一千年,你也足以成食神了不是?”
师父的这句话点醒了我:是啊,一千年,什么事做不成呢?为此我想起了自己拙劣的刺绣技艺和做衣手艺。
按照妖界的习俗:为男子做衣服是表达爱慕的意思。我想亲手为将军做一套衣服。
我费了好大的法力才从饕餮洞取来针线和布料,我要从头开始,学习刺绣和做衣服。
“独坐纱窗刺绣迟,紫荆花下啭黄鹂。
欲知无限伤春意,尽在停针不语时。”
独坐闺房,我只是一个伤春的少女,和人间其她普通的少女并没有多大区别,一针一线,尽是相思。
“啊。”针不小心刺进手指,慢慢渗出鲜红的血珠,虽然没有多疼,却忍不住想哭,此刻多么希望你在身旁,带着心疼的语气问一句:“还好么?”或者佯怒道:“怎么这么不小心?唉,还是这么性急。”
若你在……你在就好了。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黄土陇中,你独自长眠,而我却在这里夜夜空寂,独坐成磐。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倏忽已是百年之后。
我将绣好的衣服挂在外面,一排排,五颜六色,好像一道绚丽的彩虹,又像是傍晚天边绚丽的彩霞。我为精灵们排的舞蹈已足以演绎出这世间最壮阔的风景。我为师父做的菜已经包揽天下的菜肴。东山的隧道已有三百多丈,到了终点再回望,那个出口已变成一个几不可见的小点。
将军,你那来不及度过的一百年,我已经替你活过。
我掐算了一下日子,在第一百年过年的那个除夕送给了毕方师父一件礼物。
“师父,这件衣服是徒儿亲手为您所制,是新年礼物,也算是迟来的拜师礼吧,希望您老不要嫌弃。”
“嗯,总算想起为师来了。”毕方师父眯缝着眼睛偷偷打量着,看得出他很开心。
“看在你这么孝顺的份上,为师决定从现在开始教你一门新的法术。”
“现在?新的法术?”
“没错。”
“那隧道呢?”
“隧道还要继续。”
“什么新法术?”
“随为师来。”
我急忙跟在师父身后,心想要是早知道送礼这么管用我早就送了。
南原上,师父一袭蓝袍临风而立,仙风道骨。
“捡起来,用它打我。”师父丢过来一根木棍。
“什么?用它打您?徒儿不敢。”
“捡起来!攻击我,使我离开原地就算你赢。”
“好,那徒儿就失礼了。”
我捡起木棍便向师父扫去,只见眼前蓝影一扫,并未触及分毫,我脚下一滑,摔了出去,回头看去,师父仍泰然伫立在原地。怎么可能?为了防止他躲开,我明明是朝它膝盖扫过去的,他怎么可能躲得开?我不甘心,握紧木棍再次向他袭去……一次,两次……总是失败,无论我从哪个方向袭去,他总是可以轻易躲开,我反倒摔了不少跤。
“不玩了!不玩了!师父你一届大神,怎么可以欺负我一个小妖?”我赖在地上不起来。
“为师并没有以大欺小,因为为师刚刚并没有使用法力。”
“没有使用法力?怎么可能?”
“确实如此,我只是使用了身法之术,或躲闪或通过躲闪为你制造错觉,使你无法打中我,这便是今日为师想要教给你的东西——移形幻影。”
“移形幻影?”
“没错。现在为师教你一套移形幻影的棍法,要求你在这冰原上练习。”
说着,师父收回我手中的棍子在冰原上耍起来。师父可真厉害啊,我在这冰原上走几步都站不稳,他却可以在上面耍棍法,棍子在他手中像是拥有了生命,翻飞在他身前背后,旋转地连影子都看不清,只能听见其带起的刷刷风声。我禁不住拍手叫好。
“你可看清了?”武毕,师父将棍子背在身后,一个漂亮的收尾。
“啊?我刚刚只顾着看热闹了,没看清。”我尴尬地笑了笑,“师父您再来一遍吧。”
“好,那为师就再来一遍,这次一定要看清哦!”
这次,我打起精神,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手中的棍子,一刻都不敢松开,然而——好像并没有什么用:“师父,您……可不可以教一下分解动作啊。”
“哎呀,你这只菜鸟,让为师怎么说你才好,拿着!你一边耍,为师一边指导你。”
“好!”我接过棍子,努力回想着刚刚的动作耍起来。按说,我的身法还算是敏捷的,可身处在这光滑的平面上,我一举一动都小心翼翼,生怕摔倒,因而实在发挥不出来。
“不对不对,这个动作手臂应该高些!”
“不对不对,这个手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不对不对……哎呀,你怎么这么笨啊!”
师父在一旁指指点点,可我却仍是老样子,没有丝毫的进步。
“徒儿啊,你到底在怕什么?怕摔倒吗?有的时候,你越是害怕摔倒,就越是无法放开手脚,反而会摔倒更多次。”
“可是我就是做不到,虽然我在心里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害怕摔倒,不要害怕摔倒,可还是无法集中注意力。”
“徒儿,你知道什么叫做心如止水吗?”
“心如止水?”
“没错。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只有像水那样达到极端的空虚无欲,坚持彻底的清静无为,才能无所畏惧。来,跟为师坐下来。
一望无垠的冰面上,我和师父一蓝一红两道身影,盘膝在冰面上相向而坐。
“闭上眼,细细感受。”师父道,“现在想象自己是水,好似有形又好似无形,放在大缸里就变成大缸的样子,放在茶杯里就变成茶杯的样子,放在瓢里就变成瓢的样子……一会你是泉水,汩汩而出,一会你是小溪,涓涓流淌,一会你又变成江河,回旋激荡。然后,你变成了大海,海面上汹涌澎湃,巨浪滔天,可在下面,大海深处,却是安静地听不见一点声音……细心去感受,在水的滋养下,万物悄然生长,往复循环,但一切,终将回到它的根源,返回到它的根源就叫清静,而清静就叫复归于生命,复归于生命就叫做自然。只要了解了其中的规律,便不会迷失自己的本心……”
就那样,我和师父不知静坐了几天几夜,我的心也渐渐平静下来。我终于明白,外界是什么样子,或好或坏,都跟自己没有关系,只要自己能够保持心如止水,便可冲破一切阻碍,保持自己的姿态。
“师父,你之所以这么久才教我移形幻影的法术就是因为担心我静不下来对不对?”
“没错。为师之所以让你去钻隧道就是为了先磨磨你的性子。只有平静的湖面才有可能被石子投出一道道涟漪,为师不希望你因为急于求成而走火入魔。你能明白为师的良苦用心便好。”
经过这次禅坐,我再次在冰原上舞棍的时候果然平稳了许多,虽然耍的还是很笨拙,却不至于频频滑倒了。照这样下去,应该很快就会有成效的。
“嗯,不错,不愧是为师的徒弟啊,悟性就是高。”
我心里给了他一个白眼,说我笨的是你,说我悟性高的也是你,到底哪句才是真话?
“现在,为师再陪你玩一玩,这次换我来攻击你。”
“不是吧,师父您身手那么好,我哪里躲得过,不是纯粹讨打嘛!”
“这样,为师让一只手,不得离开地面,只要你躲得过为师三招就算你赢。”
“好吧,顶多挨你三下罢了,徒儿就认栽了。”口中这么说,可我心里还是存有侥幸的,万一一不小心躲过那三招已不面上有光?
这样想着,我双目盯紧师父手中的棍子蓄势以待。
第一棍:那棍子向我腿部袭来,我立刻腾空跳起,却被旋回来的棍子打中了腰部。
“这叫打草惊蛇。”师父笑道。
第二棍,我定准师父的手腕,以为那棍子欲从我左侧袭来,便向右躲。
“这叫声东击西。”
第三棍,我长了心眼,以不变应万变,看你怎么办。结果师父在将棍子袭来的一瞬间将其折成了两段,结果我只躲过了一段棍子。
“这叫无中生有。”
“师父你耍赖!”
师父微微一笑:“你这只菜鸟,真是个榆木脑袋,怎么一点都不懂得变通?你只知身体可以移形幻影,棍子却不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