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水光潋滟,荷叶接天,仙禽飞渡,流霭纷呈,说不出的瑰丽壮阔。
此刻,方休才忽然明白所谓“仙”的含义,所谓三界的存在,自己所选的到底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再回头看去,自己来时的路已经不见了。
面前长桥斗折蛇行直向湖水中央蜿蜒而去,在湖中央有一个亭子,方休想,那里必是报道的地方了。她知道,只要从这里走过去,她便是仙人的一员了,所有凡人见了她都会投来艳羡钦慕的眼神,但这并不值得高兴,也没有什么好悲伤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到这里,又该走向何方,但她知道,只要走就对了,未来会给她答案。
方休沿着长桥向前走去,她的步伐如此轻盈,又是如此的漫不经心,风吹起她洁白的衣裙,凌乱而又翩然。
犹如风静叶止,方休停下脚步,蓦然看见珠帘后面一个红衣男子正伏在案上休息。
想必这便是报道登记的仙人了,方休轻轻撩起珠帘,虽然动作很轻,却还是惊醒了伏在案上的男子。
男子慵懒地坐起身,目光正与方休相撞。眼前这个男子虽然刚刚醒来,睡眼惺忪,但那双幽蓝的眼睛还是放出清冷的光来,犹如深秋时碧蓝的湖水,带着秋叶凋尽的荒凉,也带着严冬将至初落雪的皎洁,在一袭绯色红衣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摄人心魄。方休吃了一惊,这双眼睛,这个男子,这个场景,怎么都好似在哪里见到过?在哪里呢?追溯过往终究是一片空白。
“参加仙上。”几乎是出于身体上的惯性,方休福了福身子。
那男子没有回应,只是缓缓站了起来,定定地望着方休。
虽然知道今天会有一个仙子来报道,但他却不知道是她。天上一日,人间一年。他才在天上做了一百天神仙,着实没想到这么快就可以见到她,因而又惊又喜,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眼前的方休眼波晶莹,神态渺远,身姿轻盈,白衣胜雪,与先前大不相同,独那骨子里的一股韧劲仍旧没有变化。
有些人,一旦入了眼里,便进了心上,哪怕只是一眼,便足以铭刻一生,再次看见她,他还是如此的无力自拔。可是他知道,她早已忘记他。
虽然心潮起伏,可男子强作镇定:“请问姑娘芳名。”
“我叫方休。”十分自然地说出这个名字的那一刻,方休自己也吃了一惊,这名字是谁为自己取的呢?自己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呢?她都不记得了。她忘记了与其羽有关的一切,却唯独记得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名字早已揉进了她的灵魂,如同生命一样重要。
“好,我知道了,你已经被登记入仙籍了。”男子手中幻出什么,“这是你房间的钥匙,新来的仙子都要去芳灵阁学习仙界礼仪。”
方休向男子的掌心望去,却见是一颗彩线穿结的红色宝石,正欲接过来,那男子却提前一步帮她把它系到了手腕之上:“记住,这块灵石就是你在仙界的通行证,必得时刻带着,一旦弄丢会很麻烦。”
“多谢仙上,那方休便告退了。”
方休几步将要走出亭子,忽然想起什么,回过身来:“小仙还不知该怎么称呼仙上。”
“我叫红鳞。”
“红鳞仙上,小仙告退。”
方休走出亭子,蓦然发现天色已黑,漫天的星辰近得触手可及,俱浸在波光粼粼的湖水里。方休不由得看得有些呆了,心里却忽然觉得寂寞,没留意红鳞已经站到她的身旁。
“别着急,这天上的星星总有一颗会属于你。”
“真的?”
“每个人都在天上有一颗属于他的星星,每个神仙都是天上的一颗恒星,当她成仙的那一刻,属于他的那颗星星就会亮起。”
“天上明星万颗,方休不争做最明亮的一颗,只争做最永恒的一颗。”方休忽然觉得身子变得很轻,微微踮脚便飞了起来。飞着飞着,但见云雾缭绕之间现出楼阁的形状,只有一间房间的窗户泛着幽亮的光芒,便忍不住飞了过去。方休落在外面的走廊上,将手腕上的宝石对准门上的锁,门便自动打开来。
方休走了进去,但见房间里相对摆着两张床,一个床空着,一个床上躺着一个熟睡的姑娘。那姑娘也就十来岁,看起来十分稚嫩的样子,并未发觉方休走了进来,仍旧睡得十分香甜,还不时地咂着嘴,方休越看越觉得喜爱,便不忍心打扰她,径自躺到床上去。
方休刚躺到床上,房间就暗了下来,一片漆黑。
方休翻来覆去睡不着,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我是谁,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方休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骤然从掌心里窜出一团小小的火苗,方休吓坏了,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惊得胡乱扑打,结果被子也不慎被燃了起来。
“救命啊,着火了,着火了!”
“什么,怎么了?”那睡着的姑娘从梦中惊醒,却见眼前火光一片,也吓坏了,急忙拎起自己的枕头胡乱扑打过去。
一阵忙乱过后,火终于被扑灭了,方休的被子和床却被烧得不像样子。
那姑娘累得瘫倒在床上:“我说,你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啊,一来就给我这么大一个见面礼,难道是下马威不成?”
“对不起。”方休心里愧疚难当,本不想打扰她休息,没想到结果却闹成这个样子。
“那火究竟是怎么着起来的?”
“不知道。”
“算了算了,看在你是新来的份上,就原谅你了。”
“谢谢。”
“喂,你就不能多说几个字吗?”
“对不起。”
“好吧,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现在你可以睡了。”
“经这么一闹腾哪里还睡得着?”那姑娘腾得一下坐起,“你,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见那姑娘如此热情,方休便放下了心防,坐到她身边。
“我叫小葵,是花仙,你叫什么名字?”
“方休。”
“方休,以后我们就是好朋友了,我是先来的,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那么,现在你有什么想问的吗?”小葵兴致勃勃地道,“我最喜欢为别人解答疑难问题了。”
“方休刚来到这里,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也不知道想问什么。”
“怎么会不知道想问什么呢?好吧好吧,还是我主动来跟你讲吧。你可知,这芳灵阁里面谁最大?”
方休摇摇头,表示不知。
“我告诉你吧,她叫作半夏,是这里的阁主,为人清高冷淡,严厉苛刻,毫不给人留情面,大家私底下都称她为恶毒的女魔头。”小葵故作夸张地道。
方休听了,并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表现出不安,甚至没有任何表情上的变化,这让小葵感到很扫兴,但她还不想放弃,热情不减地继续道:“你可知,这芳灵阁是用来做什么的?”
“自然……是用来培养仙子的。”
“什么仙子啊,说的好听,其实就是培养侍女的。等我们从这里出去以后,不过是成为各位神仙的仆人,帮着他们传个话,报个信,端个茶,倒个水什么的,并无太大用处。”
“那为何大家都争着抢着修仙呢?”
“这个问题问的好,因为修仙以后可以堕仙为人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修仙之前你是只妖吧,你一定是爱上了某个人类,所以才会千辛万苦地修仙,然后再以仙的身份找到他,堕仙为人,同他没有阻挠地在一起对不对?”小葵仿佛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所在,极尽想象力地猜想着。
“我也不知道,现在的我已经忘记了一切。”
“这就麻烦了。看来你陷的还挺深,不然怎么会被删去记忆呢?”小葵叹了口气,又马上打起精神来,“嗯,很好,我就喜欢研究像你这样有故事的人。”
“你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修仙的吗?”
“当然不是。”小葵立刻现出嗤之以鼻的样子,“我跟你们这群痴情的妖可不一样。我是有理想的仙,我的理想是嫁给一个我心慕已久的神仙。”
“什么神仙?”
“西方太极天皇大帝的手下,五极战神之一的天空战神——白其羽。”小葵面上现出神往而又花痴的神情,“我永远记得自己第一次遇见他时的情境,他手执一柄十分好看的剑,帮我将一直追赶着我的道士打的屁滚尿流,可是他却什么都没说就离开了,我在身后拼命地喊着他,向他表示感谢,可他却只留给我一个深沉而又高大的背影。那一刻,我发誓总有一天自己一定要追上他的步伐。后来,经过我的一番打探,终于得知了他的身份,所以我就下定决心要修仙!”
方休对她口里所讲的什么天空战神并不感兴趣,对她说的那个西方太极天皇大帝倒是很好奇:“西方太极天皇大帝?他是谁,这天庭不是玉帝的天庭吗?”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谁说这天只是玉帝一个人的天?这玉帝也被称作中央玉皇大帝,他统辖的只有天的中央。这天上一共有五个皇帝,除了玉帝,还有北方的北极中天紫微大帝,南方的南极长生大帝,东方的东极青华大帝太乙救苦天尊,西方的太极天皇大帝。”
“原来是这样。”
“我再告诉你一个惊天的大秘密,你可知道为何芳灵阁最近加大了对诸位仙子的培训力度?”
“为何?”
小葵探上方休的耳朵:“因为只要表现够好就有机会在蟠桃宴上献舞,届时白其羽也会在。而玉帝早就有意同天帝联姻,却舍不得自己的女儿,只好选一些美貌的仙子供他挑选。”
“仙子也可以同男人成亲吗?”
“当然可以,不过一般的仙子却是没有机会的。换句话说,只要有玉帝的赐婚旨意,想嫁给谁都可以。难道你希望自己一辈子端茶倒水,孤苦一生吗?”
“这个……我从未想过,一切自有月老掌管,缘分注定。”
方休对什么蟠桃会什么献舞并不感兴趣,心里却记下了小葵所说的关于堕仙为人的事。自己究竟为何非要修仙呢?是否真的像她所说在人间有自己喜欢的人呢?从前她不知该如何度过未来的日子,但现在,她心里对未来终于有了方向——找到那个人。
两个人聊了许久,直到挤到一张床上昏昏而睡。
第二天一早,半梦半醒间,方休忽然听见不知从哪里飘来一阵仙乐。
“小葵,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我只听到你的声音。”
“小葵,我真的听到有声音,好像是音乐。”
“不好了!”小葵惊得从床上跳起,“方休,快起床!要是迟到了就要挨罚了!”
“什么,早怎么不说?”
小葵拉着方休一路飞去,来到一个宽阔的广场,却见一众仙娥正在那里跳舞,俱是白色的衣裙和飘带,时聚时散,舞殿冷袖,风雨凄凄。
因为太过着急了,一时落地未稳,小葵拉着方休竟然一头栽到人群里去,扰得众仙子东倒西歪。
“小葵,你怎么又迟到了!”
“是啊,怎么每次捣乱的都是你!”
“你再这样我就告诉给半夏阁主,让她好好惩治惩治你!”
嗔怪责骂之声不绝于耳。
小葵嘻嘻一笑:“别……别……这只是个意外。”
就在这时,大家忽然变得鸦雀无声,紧张地望着前面,小葵却没有意识到,继续同大家说笑:“好姐姐,今日饶了我,改日我请你们吃好吃的。”
“方休。”一个不怒自威的声音。
方休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回过头,看见一个同样身着白衣的仙娥,只是面色较大家严肃,神态也成熟些,再一看小葵,早已吓得面无血色,方休心知这应该就是小葵所说的半夏了。
半夏并无心追究小葵的荒唐,只是拿眼睛看着方休。
“方休,跟我来。”说着,半夏便转身走去,方休急忙跟了上去。
方休跟着半夏来到一个房间,上面写着“仙曲”二字。
“阁主,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方休,你刚来这里可还适应?”
“我很好。”
“那就好。凤凰仙子是我的朋友,她托我好好照顾你。”
“凤凰仙子?”方休一头雾水,“请问,我和她……从前认识吗?”
“看来,你是真的把一切都忘了。”半夏淡淡笑了笑,“从前你是她的弟子。”
“原来是这样,还请半夏阁主帮我带好。”
“好。”
“半夏阁主还有什么要叮嘱的吗?”
半夏手中幻出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件白色的裙子,不容置疑地:“把这个换上。”
方休提起衣服,旋了一个圈,将它换在身上。
半夏面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这是处子衣,芳灵阁里面的每个仙子都要穿着它,只要它还是白色的,就证明你还是处子之身。所以,关于****的事,就不要想了。”
“方休知道了。”
“好了,下去吧。”
离开“仙曲”,方休感觉心里怪怪的,所谓“****”到底是什么?为何小葵和半夏都一再提起它,一个那么向往,一个又严防死守,这反倒让她心里生出隐隐的好奇来。
“方休!”小葵忽然拍上她的肩膀,“想什么呢?这么入迷。”
“没……没什么。”
“咦——?我发现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从我遇见你开始就从未见过你笑。”
“是吗?我……我不会笑。”
“我不信,这世上怎么会有不会笑的人呢?”
为了证明自己观点的正确性,小葵开始变着法地逗方休笑,可无论是讲笑话还是扮鬼脸,方休的面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笑容。
小葵一向是众仙娥里的开心果,可如今使出了浑身解数都无法将她逗笑,一种挫败感袭上心头,最后上来了牛劲:“不行,这里面一定有故事,我一定要找到你不会笑的原因!”
“可是,如何找呢?我也想知道自己不会笑的原因。”方休无奈地道。
“有了,我知道一个地方,从那里或许可以找到线索。”小葵的语气突然变得神秘兮兮。
夜深人静,小葵和方休悄悄从床上爬起来。
“小葵,你要带我去哪里啊。”
“嘘——我要带你去芳灵阁的藏宝阁,在那里,藏着我们修仙前贴身带着的物品,或许看到它你会想起什么。”
藏宝阁位于芳灵阁的最顶层,小葵和方休趁着夜色从窗户跳了进去,却见面前整齐地摆着一列列柜子,上面有无数个抽屉。
“这么多抽屉,怎么找?”
“你忘了手腕上的灵石了吗?或许它可以帮你。”
方休想了想,将自己的所有法力都汇聚到手腕,那红色的石头瞬间亮了起来,一束光线打了出去,也黑夜里七折八折终于停了下来,指到一个地方,两人便沿着光线找了过去。
“没错,是这里!就是这个抽屉!方休,你让我刮目相看啊。”小葵高兴得几乎要拍手跳脚,“快打开看看!”
方休将灵石放进抽屉正中的一个凹处,只听得咯吱一声,好像打开了什么机关。
“开了开了!”不等方休说什么,小葵迫不及待地将抽屉拉开。
抽屉拉开的一瞬,方休看见只有两样物品引入她的眼帘——一支碧色短笛,一个红白相织的簪子。那短笛上面雕着梨花,那簪子是一枝梨花和一枝梅花纠缠在一起。
“哇,好漂亮的短笛和簪子啊,看来你修仙之前的故事还挺多哟!快好好看看,想起来什么没有?看完还要将它放回去,不然被半夏那个女魔头发现就不好了。”
方休看了看短笛,又看了看簪子,摇摇头,她什么都没想起来。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只听见一声严厉的斥责,方休和小葵都吓得打了一个冷战。循着声音望去,却见半夏正用冷冽的目光望着她们,“幸亏我看见你们房间亮着就进去看了看,劝你们早些休息,否则还真不知你们有如此大的胆子!”
“阁主,我们错了!”小葵吓得急忙跪在地上。
“方休,你可知错?”半夏将目光落在方休身上。
“方休来拿回本属于自己的东西,不知道犯了什么错。”方休的语气异常平和,却透着说不出的强硬。
“你!不要以为你是凤凰仙子的弟子我就不会责罚于你!”
“半夏阁主为何要生气?神仙不是戒七情六欲的吗?”
方休一句话噎得半夏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本来念在你是初犯,想要饶恕于你,没想到你如此不知悔改。那么,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了。你们俩,跟我来!”
方休和小葵被带到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堆满了五颜六色的丝线,犹如丝线的海洋。
“这是织女花一个月的时间纺出来的彩线,你们两个负责把它织成布吧,没织完之前别想回到芳灵阁了。”
“啊?这么多!”小葵险些晕过去。
待半夏走后,小葵一头栽进丝线里:“还有两年零五个月就是蟠桃盛会了,如果到那个时候我还没出去,我的战神就是别人的了!”
“别灰心,总会找到办法的,织女用一个月纺出来,我们就可以用一个月把它织出来,同样是仙女,谁比谁差呢?”方休平静地道。
方休望了半天小葵,她却一动不动:“小葵,小葵?”她……不会被闷死了吧。
半晌,仍不见动静,方休正欲上前查看,却见小葵腾得站起身来:“方休你知道吗?刚刚你理直气壮跟半夏顶嘴的时候,我简直要崇拜死你了,我从未见有人敢这样跟她讲话,看到她瞪着眼睛气得说不出话的样子,我差点笑出声来,真是痛快!就为了这个,受罚我也开心!”
“开心就好,开心就赶紧一起来干活吧。”
小葵顿时泄了气:“不是吧,连这样你都没有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