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治理流民,势必就要打压兼并土地的豪强。而天子已然厌倦了利益纷争,朝堂攻讦。明知如意所说是势在必行之事,也不愿耗费精力去纠正。
如意总算回想起萧怀朔做丹阳尹时,为何要韬光养晦了。
萧怀朔——或者说如意的身体——很快便康复过来。
徐思将商队交到他手里,又干脆利落的向天子请建了公主府,将他送出宫去。
姐弟二人的府邸相邻。建成之后萧怀朔便将墙打通,把两处宅子连接起来。然后理所当然的和如意住到了一处。
对此如意完全不知该说什么。如今她和萧怀朔的状况,用一个词来形容,就叫“难分彼此”,强分未免矫情。
当然也要强调,“至少回你自己府上去睡!”
但萧怀朔就是不肯,偏偏这会儿他才是女的那个。而女人耍赖和男人耍赖,完全不是一个层次。
眼看着酷帅狂霸拽的弟弟变成了娇蛮任性不讲理的妹妹,如意几乎是崩溃的。
“被有心人传播出去,你的命还要不要了?”
他们早过了男女不同席的年纪,过于亲密了,难免会让人议论纷纷。当然,如意知道他们不是姐弟,萧怀朔也知道,天子就更知道了。但天下人不知道啊。万一被人诽谤他们辱丧伦理,为了保护儿子的名声,阻止他走上歧途,天子几乎一定会杀了“如意”以根除后患。
对此,萧怀朔回答很简单,他把镜子怼到如意眼前,让她好好的看清楚她这张男!人!的!脸!还是萧怀朔自!己!的!脸!悲愤的反问,“为了和你在一起,这我都忍下来了,你觉着我很怕死吗?!”
如意:……呃。
看久了,她便不再觉着每天对着“自己”的脸有多别扭……实在是萧怀朔的性格太鲜明了,不管是怎样的脸,配上他那嚣张轻慢的眼神,就完全不会被误认做别人。而且偷偷说,她觉得他变成女孩子,其实比男孩子可爱多了。
他们有时候讨论商队的事,更多的时候,则是在讨论朝政。
他们的政见一如既往的不一样。萧怀朔坚持,在什么位子上就做什么事。他认为,眼下如意主张打压豪强,安抚流民,确实对朝廷,对天子和维摩都有益处,但会招致豪强对她的攻击。而对维摩来说,去除弟弟对自己储位的威胁才是最要紧的事,他不但不会和她合作以国事为先,反而还会趁机先将她击倒。萧怀朔赞成为国为公,却不赞成舍己忘私。他不断的蛊惑如意,劝说她如果非做不可,就先夺储。等即位之后,一切自然顺理成章。
如意却觉着,他这要么夺储,要么就不干正事的想法,很不正常。
萧怀朔则说,他这样的皇子和普通的臣民不一样。因他本就作为储君的备选而出生,他所受的教导也是成为储君的教导。朝臣这么看待他,维摩更是这么看待他。他没有为忠臣的资格,若不为储君,就只有死和蛰伏无声两个选项。
如意觉着沟通不畅,就静静的看着他。
萧怀朔终于还是败下阵来,退让道,“至少别对维摩抱太多幻想,真的可能会死。”
如意想到徐仪,想到此刻自己的身份,心情复杂的感叹,“……我也不那么怕死的。”
萧怀朔看了她许久,恨恨牵起她的手,用力咬了一口。而后踮脚,亲上了她的嘴唇。
萧怀朔再次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如意面前——真的如意,不是变成了他的如意。
——他们换回来了。
但他们错位太久,如意显然一时还没回过神来。她眨了眨眼睛,怔愣了一会儿,才问萧怀朔,“我们是不是……”
萧怀朔果断的捏住她的下巴,再度亲了上去。
片刻之后萧怀朔就觉出不对头,他停下来,再度看向眼前的人。
如意也正看着她,她显然思绪混乱,连被萧怀朔强亲了都没计较。
待看清楚对方的模样,两个人同时痛苦的别开头去,无力的各自扶墙扶桌子。
还是如意先发问,“之前变回去了,对吧?”
“……嗯。”
“然后又变回来了?”
“……是。”
这一次是如意先鼓起勇气,她扶住萧怀朔——或者说她自己的——脸,直视着他的眼睛,“再亲一次试试吧。”
明知道她所为何故,萧怀朔还是一瞬间就面红耳赤了。他屏住呼吸,故作平静的点了点头。
如意于是深吸一口气,一踮脚,勇猛的亲了上来。
随即她忐忑的,缓缓睁开眼睛。
萧怀朔也睁开了眼睛——如意的猜测没错,他们又变回来了。
如意显然也发现了这点,她眼睛里喜悦被点亮过来,面容明媚得摄魂夺魄。
她说,“太好了……”
她似乎一瞬间就又雄心勃勃起来,对未来再度充满了美好的期许。
但那期许里,也许并没有他的位置——萧怀朔想——他所能唯一想到的,如意变成了他做不到而变回了自己却能做到的,只有和徐仪在一起。
于是,就在如意推开他,开心的想要去拥抱美好人生的时候,萧怀朔拉住她的衣袖,抬起她的下巴,再度——亲吻了她。
再一次变成萧怀朔的时候,如意几乎要哭出来了。
“你做什么啊……”
“没什么,就是觉得做女人挺有意思的。”萧怀朔满不在乎的回答,随即笑望向如意,“反正想变回去,再亲一下就是了。”
如意把住萧怀朔的胳膊,想要再亲回来的时候,萧怀朔并没有躲,他只温柔专注的凝视着她,轻轻说道,“……我喜欢你。”
如意没有亲上去。
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有些尴尬。
如意也会想,事到如今才尴尬起来,其实很矫情——毕竟早在当年,萧怀朔就已经向她表白了心迹。
她并非不明白他的心意,她只是……只是从未真正正视过。她认为他的喜欢是一时迷乱,是可以用时间和成长来治愈的错觉。并且因为在这许多年里,萧怀朔放手、娶妻、重回正途,对她时克制、守礼、从不言说,她认为他已走出来了。
毕竟是那么突兀、荒谬的感情,造成了许多不可挽回的伤害,扰乱了许多原本皆大欢喜的因缘。
毕竟是只要他放弃了,所有人就都能松一口气,所有故事就都不再纠葛难解的感情。
可是,原来它竟这么沉重和持久吗?
只要亲一下,就能变回去,就能结束眼下的混乱和错位。
但在萧怀朔再一次表白后,她若真的为了这种理由亲上去……她做不到。
天和四年,如意咄咄逼人的访查终于令蛰伏在汝南的李斛感受到危机,于是他提前起兵叛乱。
李斛的名号一打出来,天下震惊。
随即汝南沦陷。李斛在汝南废除苛捐杂税和田租,招募流民与百姓,很快便集合了上万人的军队。他诈称要进攻淮南,实则声东击西,夺取了江北的谯州、历阳。
至此,太子萧怀猷依旧不相信李斛有胆量渡江夺取天下。如意虽据理力争,劝说天子加固采石渡的守备,并派兵北上袭取汝南,进攻李斛的大本营,但她毕竟年少,天子并不看重她的意见。
如意亲自登门,开诚布公的向太子投诚,并陈说厉害。维摩诚恳热烈的接待了她,然后就将她派驻在采石渡的守军全调拨给了别人。
至此,如意才终于明白,萧怀朔为什么说“作为储君的备选出生的人,没有当忠臣的资格”,他确实是将维摩的器量彻底看透了。
这一次没有北伐溃败,国内兵多将广,北朝也不敢轻举妄动,甚至如意还提前警告过维摩李斛可能采取的策略。如意觉着,这次叛乱应该不会发展成她经历过的那次那样。
但在维摩的调度安排下,局势还是发展到了这一步——李斛的大军宛若神兵天降般渡过长江,再度出现在建康郊外。
这次有徐茂的援军在,如意相信至少他的援军不会作壁上观,只要跟城内守军里应外合,是能击溃李斛的。
但是局面发展到这一步,谁能保证台城一定能坚守到援军赶到呢?
而无数不可预知中,唯有一件事是如意可以预见的——萧怀朔,或者说变成了她的萧怀朔,不管最后获胜的是谁,他的处境都会很危险。
在得知李斛渡江后,如意立刻安排人手送萧怀朔出城。
她安排的不是别人,正是徐仪。
而徐仪和萧怀朔,都听从了。
北出钟山的驰道上,萧怀朔从马车里出来。徐仪伸手去扶他,萧怀朔推开了。
他大大咧咧的提着裙子,踩在车辕上,再一次向徐仪宣告,“从今以后我不再是舞阳公主,我们之间的婚约已经不作数了。”
徐仪点头,眸中有错过的怅然,也有兄长的无奈,“……我明白。”
萧怀朔道,“你明白就好。”
如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却只坐在马背上低头不语,看马蹄百无聊赖的踢在枯黄秋草上。
萧怀朔转向如意,道,“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如意这才抬头看他,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只是看到他时自然而然的就笑了,“别白费力气了。你那点小心思,什么时候骗得过我?我不会过去的。”
萧怀朔愣了一下,点头,“……也对。”而后他说,“那么就等我吧,等我杀回来救你。如果到时你仍不愿意,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没好。如果你愿意,我们再慢慢的说……”
如意不知为什么脸上有些发烫,她心烦意乱,拨马回头,“等此间事了结了再说吧。”
又叮咛徐仪,“一切就托付给表哥了。”
徐仪道,“放心。”
她想抬头再看一眼徐仪,却又无法同他对视,只草草点了点头,驱马离开。
台城一战死伤惨重。
城中有老将镇守,自然轮不到如意这种乳臭未干的皇子来指挥。但为了鼓舞人心,自如意以下,宗室皇亲们都亲自负薪背土修建工事。大难临头,维摩终于不再怀疑“弟弟”的忠诚,但被困守在这方寸之地,不论是谁能给他的建议都已然不多了。
围城半个月后,李斛决开玄武湖水灌建康城。城中物资损失过半,道路腥臭泥泞,兼尸首腐烂,臭不可闻。
瘟疫横行。
如意及时转移和抢救了许多物资,将自己管辖的事处置得井井有条。天子察觉到她统筹和调度的本事,令她掌管城中补给。不久之后,又令她镇守台城东南门。
而后便是日复一日的鏖战,日复一日的砍杀。
忽有一日,密布的铅云之下,从一带江水切割的天与地的分界线上,铁骑如潮水般缓缓的轰然卷来。
如意远远望见铁钩银划一个萧字,与当年她亲手书于帅旗上的大字如出一辙,连因黑墨不够了改用红笔所补的一折都分毫不差。
她于是知道,萧怀朔遵循承诺,杀回来了。
朝中纷乱议论着是不是援军来了,该如何应对时,如意已拔下帅旗,振臂一挥,带着军队冲杀出去。
——这种时候正该趁着李斛军应对无措,予以迎头痛击。等李斛有了心理准备再杀出去,就错失最好的时机了。
她瞬间被卷入厮杀之中,于万千人的阻隔中,向着萧怀朔的方向杀去。
当她终于撕开重围与他汇合时,他们都已浑身浴血。这条路是如此的漫长和艰难,但他们终于走到了尽头。
如意看着他尘灰和血痕遍布的面容,他眼睛里依旧有嚣张无畏的光芒,看到她时他目光骤然便柔软的快要哭出来,他笑道,“这一次,终于轮到我来救你了。”
如意扑上去,用力的抱紧了他。
他说,“……如意,我喜欢你。”
她说,“我知道。”而后闭上眼睛,轻轻亲吻了他的嘴唇。
萧怀朔从梦中醒来,枕畔寂冷,空无一人。
唯博山炉中香烟未熄,袅袅绕绕。
他披衣起身,走出门去。
承乾殿外月明星稀,夜风正凉。
宫女太监们取了披风追上来,轻声道,“陛下……”
萧怀朔只道,“无事。”
如意睁开眼睛,见夜还长。帐外亮着灯,灯火飘摇。徐仪披衣伏在她的床边,睡得不是很安稳。
她见他睡态,不由起意调戏,悄悄的凑过去,亲吻他的鼻尖。
徐仪醒来,见是她胡闹,只能无奈的将她塞回到被子里,“小心别再凉着。”
如意便记起自己前夜追水鸥落水,发起烧来。忙向他保证,“我皮实,这就已经好了……你快些上来睡吧。天还早。”
徐仪躺上来,她便靠在他的肩头。
徐仪将被子给她掖好了。她嗅到似有若无的芳香,便问道,“你换了新的熏香吗?”
徐仪道,“不是。看你睡不安稳,给你点了安神香。想是它的气味。”
如意道,“嗯。”又道,“好像做了很长的梦,梦里也有这香呢。”
“梦到什么了?”
如意努力想了一会儿,只能沮丧的承认,“……记不得了。”
徐仪笑起来,道,“快睡吧,许梦里就想起来了。”
如意道,“嗯。”又说,“等这趟船走完,我们就回健康一趟吧。这次出来这么久,我有些想家了。”
徐仪笑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