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亮便道,“杀一个婴儿太过伤天害理,我不想损这份阴德。至于你们图什么,那就不是我能管的了。”
景瑞十一年,九月。
徐思临盆的消息传来时,苏姬正在含润殿小沈氏的住处,同她讨论音律。
小沈氏正说到兴头上,闻言蓦的停住了话头,面无表情的垂头捋着膝盖上的猫。
苏姬试探着问道,“要再弹一支曲子吗?”
小沈氏迟缓的应答道,“……不必了,你退下吧。”
苏姬抱了琵琶安静的退出。
未走到殿门,便听里头小沈氏的声音,“……我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吧?”
苏姬脚步不由一顿,隐约听到里头的人应答,“徐妃这个孩子不是陛下的,还不定怎么着呢,您羡慕她做什么?”
随即便又是小沈氏独特的带着嘲讽的平静嗓音,“是啊,你说我羡慕她做什么。”
苏姬垂了头,忙加快脚步离开。
徐思分娩比预产期早了好几天,苏姬尚还没部署得十分完备。所幸今日她就在宫中,还来得及应变。
从小沈氏殿里出来,她便去宫中一个相好的姐妹处借了更衣室,匆匆换下故意淋湿的纱裙,换上裙摆宽大的齐胸襦裙。
她站在妆镜前,望着镜中鲜红如榴花的曳地长裙,恍惚又记起小桃当年逃至徐思殿里,徐思匆匆用裙摆将她遮在桌下……
她不由长舒了口气。心想,一裙之恩以一裙报之。成与不成,便看小桃的在天之灵和那个孩子的造化吧。
谋划时不觉着自己是在做什么大事,此刻却不由紧张。
赶去同宽亮会面的路上,苏姬一路急行。临近寻芳亭外,放缓脚步查看四周有无旁人时,才觉出脚趾因过于紧绷,而僵硬冰冷起来。
徐思生下的是个男孩。
天子果然用女婴替换,并命宽亮和另一个太监处置被换下的男婴。
临近傍晚,天已有些暗。
赶上秋阴时候,雨水待落不落。越到草木茂盛处,便越觉着阴气湿重。
鞋底同沙石粘连摩擦的声音回响在生了青苔的墙壁和假山之间。
和宽亮同行的太监胆子小的很,兼午饭吃得不太干净,略有些闹肚子。宽亮略加哄骗恐吓,他便求之不得的让宽亮一个人去处置了。
宽亮绕过假山——假山西北的桃杏坡上有个小小的花房,里头只搁着几件花锄扫帚之类。这时节花凋果落,桃李坡上没什么风景可看,故而无人往来。他便和苏姬约好了,他将孩子藏在花房,苏姬会寻机将孩子带出去。
信已送去,只是时机比他们预料得都早。偏偏又赶上傍晚,不知能不能顺利。
宽亮四下观望好了,便匆匆将孩子包裹起来,搁进层层铺垫的竹筐里。
才要将竹筐盖起来,一抬头,就看到篱笆丛那边钻进来个肉嘟嘟的小姑娘。
宽亮脑中嗡的一响,一时连脊梁都冻住了。
只同那小姑娘对视着,声音也没发出来。
不远处传来宫娥们焦急的呼叫声,“公主殿下……琉璃……琉璃……您快点出来呀……”
三公主琉璃这一年才一岁半,猫着身子,把胖乎乎的小手指比在嘴巴上,拙稚的道,“嘘……”
宽亮头皮发麻,不敢作声。
小公主“敦敦敦”的跑到宽亮跟前,垫了脚攀着竹筐边儿摇摇晃晃的往里瞅,看清是个幼猫般的孩子,不觉“啊”了一声。
宽亮忙道,“嘘……”
小公主也赶紧道,“嘘……”而后好奇的戳弄起孩子来。
宽亮怕她把孩子弄哭了,也不管她听懂了没,先诱哄道,“嬷嬷们正找您呢,我领着您出去好不好。”
小公主睁着漆黑的大眼睛,认认真真的看着筐里的孩子,忽然道,“奶奶……”
宽亮急中生智,竟立刻就反应过来——小公主在说这孩子要吃奶。
果然下一刻小公主扭头便往外跑,嘴里还嚷嚷,“妈……”大概是想唤来奶妈,好让他吃奶。
宽亮忙捞住她,掩住她的嘴,道,“嘘嘘,嘘……别让人听见,不然他就没奶奶吃了。”
小公主似懂非懂的回过头。
宽亮比了个杀头的姿势,“让人看见,他就没了没了……明白?”
小公主懵懵懂懂的眨了眨眼睛,而后点了点头——确实有很多她喜欢的东西,被张贵妃看到后,就都“没了没了”。
宽亮压低了声音继续诱拐,“别告诉别人我们在这里,好不好?”
外头又传来了宫娥的呼叫声。
宽亮紧张的看着琉璃。琉璃则懵懂无知的看着竹筐里丑丑的,睡得沉沉的小婴儿。
看了一会儿,那婴儿只是不响不动。琉璃觉着无趣了,又听外头叫得响,便指了指小婴儿,命令,“来……”
宽亮赶紧向她保证,“还来还来,一定让他再来找您玩。”
琉璃于是放心了,一扭头,“敦敦敦”的原路跑回到篱笆下头,从洞里又钻出去了。
宽亮屏息躲在阴影里。
宫娥们找到了琉璃,犹自怀疑,“您刚才在和谁说话?”便起身往篱笆这边儿来看。
琉璃一急,跳起来踢她的膝盖,扭头撒开脚丫子“橐橐橐”的奔跑起来。
宫娥们怕再跟丢了她,忙提起裙子叫着“公主殿下”,匆匆追了过去。
宽亮身上衣衫被冷汗溻透,听那声音渐远,才悄悄的松懈了肩膀。
苏姬躲在假山后,望着三公主一行渐渐远去的背影,亦不由长长松了一口气。
苏姬将婴儿绑在腿上,乘小轿出宫。
过北寰门时,天已沉黑。
守门的郎将正在排查闭门,见苏姬出宫,上下一打量,便问,“换衣服了?”
苏姬弯了眉眼一笑,眸中熠熠有辉,道,“居然看出来了?还以为你们这些人从来都不在意女人穿什么衣裳呢。”见他只盯着她的裙摆看,便作势撩裙,“不留神溅了些污水,只能换一身。怎么,还得掀起来给你看看里头换没换吗?”
她是天子跟前红人,早些年天子宴饮,还曾夜间招她入宫助兴。在宫中留到这会儿,谁知道是为了什么。
守将只能道,“放行。”
孩子绑得紧,苏姬怕绑得久了伤了性命,又怕他哭出声来让人察觉到。一路上胆战心惊。
待回到家中,匆匆进屋将孩子解下来抱在怀里,探到他犹有喘息,才略微松懈下来。
他出生后便滴水未沾,又折腾这么半天,早已虚弱不堪。此刻终于哭出声来,却轻得如奶猫般几不可闻。
苏姬便挤了羊奶来喂他。他追着杯沿猛吸,但最后喝下去的,大概也就葡萄大一小口。
顾淮见着这个孩子,已经是第二日清早。
孩子睡得很安稳,反倒是苏姬被折腾了一夜,没精打采的打着哈欠。
“现在怎么办?”她懒洋洋的问道。
顾淮道,“我已给他找好了人家。”
想到徐思,苏姬忍不住取笑他,“不打算自己养吗?毕竟这可是她生的啊?”
顾淮只一笑置之。
他救下这个孩子,确实并非纯粹出自道义——若这孩子不是徐思所生,他固然也会心存不忍,但恐怕不会冒险去救。
但也仅此而已。
将这孩子送给城郊一户没子女的殷实人家抚养后,顾淮确实觉着自己同他再无瓜葛了。
但就算是料事如神的名将,大概也无法看穿一切缘分。
景瑞十二年四月,天子裁撤乐府,苏姬赎身为良民。
她一时没有去处,想到自己曾经救过一个孩子,便起意前去探望。
孩子已半岁,喂得白白胖胖的,模样且出挑。孩子的养母性情亲善爱笑,不知道苏姬的身份,听她夸赞,便也与有荣焉的笑称,“谁看了都说,不像是我们夫妻俩养出来的——就不许草窝里飞出金凤凰吗?”
骤然脱籍从良,苏姬常觉着无事可做。寂寞时便偶尔去探望孩子,同孩子的养母一道绣着花,晒着太阳聊聊天。
直到那一日,强盗破门而入。
待顾淮得到消息赶过去时,苏姬重伤,孩子的养母已然丧命。所幸孩子护在苏姬怀里,没受什么重伤。
抓到活口一审问,才知道是顾淮的妻子静乐郡主所派。静乐郡主怀疑苏姬同顾淮有染,一打探,便认定了这个孩子是苏姬和顾淮所生。嫉妒之下,做出此事。
顾淮怒不可遏,欲将妻子送官。几个孩子抱住他的腿苦苦哀求,天子也亲自出面说清,顾淮只能作罢。
他婚前便有风流倜傥的名声,婚后虽自认不曾做过对不起妻子的事,奈何静乐郡主得之不正,便总怀疑他心有不甘。他一退再退、一忍再忍,结果还是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夫妻之间的关系,就此彻底破裂。
所有人都认定这孩子是他的私生子,顾淮便也不再辩解。别置庭院,雇佣保姆,将孩子安顿下来。
待苏姬身体痊愈,便也将她接了过来,且为他打理琐事。
这年冬天,这个命途多舛的孩子终于学会了说话。
除夕夜饮,保姆抱了他来给顾淮磕头。顾淮蘸了屠苏酒点在孩子唇上时,孩子忽然开口,字正腔圆的叫了一声“爹”。
顾淮愣了一愣,含含糊糊的应道,“……嗯。”
苏姬正抱着琵琶弹唱助兴,一曲奏完,便道,“不能总是阿奴、阿奴的叫他,都会说话了,差不多便给他取个名字吧。”
顾淮抬头望去,见城中屋宇相接,远处佛塔高耸,上与浮云齐平。恰苏姬才唱“西北有高楼”。便道,“就叫他景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