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楼还窝火呢,闻言不由仔细打量了二郎一番。不经意脱口道,“……你们长得也太不像了。”按说姐弟二人都美貌至此,彼此间应该多少都有些肖似之处的。
如意面上一红。却也没多说什么。
顾景楼确认了二郎的身份,拱手俯身行礼。
如意便转而对二郎道,“这是江州刺史顾公的幼子,顾景楼,字凌云。”
二郎也不动声色的打量了顾景楼一番,一笑,道,“你长得也没那么像你父亲嘛。”
顾景楼:……
这二人头一次见面,虽不说暗潮汹涌,却也对彼此都没什么好印象。
既然二郎来了,如意也不再多费唇舌,直接道,“顾公子从汝南带回了机密军情,正要去面见天子。你带他入宫吧。”
——她有心让二郎与闻。这其实就是故意在给顾景楼设局。
但顾景楼也只抬头瞟了她一眼,分明对她的念头心知肚明。但他还是对二郎笑道,“便烦劳二殿下了。”他便向二郎进呈印信,道,“这是临行前家父给我信物,烦劳殿下将此物呈给陛下。”
承乾殿。
维摩正在向天子禀告政务。
天子神色疲倦,并不怎么说话。虽今日维摩所奏禀的事天子一律都说“那就按你的想法办吧”,但语气中并无什么嘉许之意。维摩心中惴惴。他能觉出天子对他的不满来,可他不明白天子究竟不满在何处。天子的态度总让他怀疑自己是否当真就如此平庸,难当大任。
一时有人近前通报,“二殿下有事求见,正侯在殿外。”天子点头让二郎进来,维摩不由就有些分神。
天子似乎察觉到了,便说,“别太在意你弟弟,你是储君,只要器量胜过他便足够了。”
维摩道,“是。”
天子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是叹了一口气。
二郎进屋,先向天子行礼,再向维摩行礼。
天子问他有什么事,他便单刀直入道,“阿爹可还记得江州刺史顾淮的幼子,名叫顾景楼的?”
事隔多年,可天子脑中还是立刻浮现出那个抱剑乘舟而来的英俊少年,面色便一缓,道,“记得。他来建康了?”
二郎道,“是——他从汝南来,说有机密要事向阿爹禀报。”他便将顾景楼给他的印信呈上去,“他正等在外面呢,您见不见他?”
天子接了印信,微微后仰着看了看——他已有些花眼了——见确实是顾淮的信物,便道,“快让他进来!”
内侍去宣顾景楼入见。
维摩立在天子身旁,不由有些踟躇——和二郎不同,他与顾景楼是有切实的交情的。虽不说有多熟悉,可每回顾淮回长安,他都会和顾景楼见面。按说以他和顾家的关系,顾景楼想见天子,该来找他才是,为何反而要找般若帮忙?
顾景楼跟着内侍前来觐见。
见礼后,天子先问,“你阿爹可还好?”
顾景楼便道,“我也不知道——去年九月离开庐陵后,我已有一年多没回江州了。”
天子略有些失望,又道,“适才确实听说你新从汝南回来——是去年便去了吗?”
顾景楼道,“是。奉我阿爹的命令,去汝南调查一些事。今日求见陛下,正是为了向陛下禀报。此事涉及机密,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天子也不生疑,抬手便命左右侍从退下。只留维摩和二郎在一旁侍奉。
顾景楼这才道,“去年夏天,江州出了一场匪乱——有三五百贼寇劫掠船只,意图渡江。我阿爹得知消息,便派我前去剿灭。”
三五百人作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但就顾淮派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子率兵剿灭来看,应当是没太将此事放在心上。
天子点头听着。
顾景楼道,“不想这伙贼寇十分凶残,臣率两百精锐同他们对上,竟也旗鼓相当,颇费了些计谋和力气,才将他们尽数捕杀。”
天子不由坐正了身子——按说寻常百姓起事作乱,不论武器还是行军编制都相当草率,就算人数多,也决然不该是精锐官军的对手。
顾景楼便道,“臣留了活口审讯,才知道他们竟然都是羯人。二十年前随李斛南渡归降,李斛作乱被诛灭后,他们便被分散迁徙到江州。”他略顿了一顿。
天子面容却极平淡,问道,“然后呢——他们为何要作乱?”
顾景楼道,“据他们的口供,是李斛召集他们去汝南起事,所以他们才会抛家弃业前往汝南投奔——不止江州,全天下的羯人都要去汝南汇合。”
天子不做声,也不做色,殿内一片死寂。
顾景楼心中略有些疑惑,悄悄留意着天子的神色,道,“我阿爹觉着此事蹊跷——李斛已死,究竟是谁打着他的名号作乱?便派我追查此事。于是我便离开江州北上,假扮做受召唤前来汇合的羯人的儿子,潜入汝南打探消息。”
天子这才缓缓问道,“那么,你打探出的消息是——”
顾景楼道,“李斛恐怕确实还活着。”
天子眼前猛的一黑。
其实就算李斛还活着,也已到知天命之年了。一个半截入土的老人领头叛乱,难道不比年富力强的贼首好得多?可天子很清楚自己心中的畏惧——李斛比任何人都更可怕。
这只狡诈凶残的豺狼经过近二十年的蛰伏,终于等到了眼下的时机。他只会更加的老奸巨猾,血腥残虐,决然不是维摩和阿檀这两个青头小子能应对的来的。而且他是为复仇而来,已然化身修罗,这回是势要将自己拖入地狱不可了。
维摩还在追问顾景楼究竟是如何确认那贼首是李斛,以及他如何探知消息并逃脱的。
而天子听顾景楼描述那贼子的多疑狡诈,心里已然信了七八分——这性格和行事确实一如李斛当年,何况除了李斛也再无旁人有此等威望,能将散居各地的羯人再度统合起来。
他于是打断了维摩,问道,“你说李斛在建康城中有内应,可打听到内应是谁了?”
顾景楼道,“没有。我还没来得及细听就被贼子发现了,只知道他会接应李斛渡江。”
天子闭上眼睛,细细的在脑中梳理建康城中可能会和李斛有所勾连的人。
但建康城防何等庞大,他不可能对每一个细节了如指掌。而他越是想到李斛,便越是回忆起当年耻辱,徐思的面容不断的闪现在他脑海中,最后出现在他脑中的是一个婴儿的面容,他下令“处置掉”……
他不由就想,那婴儿应该已被处置了吧……可下一刻脑中那婴孩儿忽就睁开眼睛,面容同如意相重合了。
他忽就意识到,那婴儿就算处置掉了也犹如不曾处置掉。因为他用如意代替了他,那么如意也就是他。
——他终究还是将李斛的孩子养在身边,好好的抚养长大了!
他猛的一惊,便站起身来。
然而眼前忽就一片血色,继而一黑……
他一头栽倒在地上。
天子中风了。
维摩惊慌之下乱了阵脚。
所幸二郎就在一旁,及时将宫娥内侍们约束起来,稳住了人心。忙乱中也并没忘了顾景楼,三言两语之后,便将他名为礼待实则软禁的单独看管起来。
顾景楼知道这是非常时期,对二郎的决断倒没有任何不满。只是想到维摩居然将他忘在了一旁,不由觉着,这个储君倒是十分容易“辅佐”。
又想起天子中风时的情景,心底又暗暗道,原来所谓真命天子也不过是个凡人——一旦病重,甚至连寻常人都不如。又想,万一李斛造反成功,攻入建康,他岂不是也能登基称帝?原来所谓“天子”,竟是这么一种东西啊。难怪陈胜吴广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临近未时,天子终于悠悠转醒。
维摩一直守在他床前,见他睁开眼睛,忙惊喜道,“阿爹!”
天子闭目养神片刻,试着控制手脚——自武陵王中风猝死之后,天子便已有了心理准备。他祖、父、兄都因中风而或死或残,想来他也不会例外。故而这几年他修禅养性,茹素戒酒,以免重蹈前代覆辙。
然而终究还是没能逃过。
所幸他发作得并不严重,只是头晕,左侧手脚略有些麻木罢了,想来一时间性命无碍。
可要再如之前几个月一样殚精竭虑、不得安稳的为朝政和军务操心,想来也是不能了。
如今他能做的只是“坐镇”而已,只要他还活着,想必人心一时也乱不起来。
他仔细看了看维摩,因头晕恶心而闭目养神片刻,才问道,“你多大了?”
维摩一愣,忙道,“儿子今年已二十有三岁了。阿爹您……”
天子抬手止住他——想当年他二十三岁时,虽不说身经百战,可不论于国还是于家,都已是能独当一面的武将。维摩在天赋上未必不如他,可自幼长于温室,此刻竟还是一脸青涩,和个孩子也相去不远。哪里是李斛的对手。
天子道,“传旨——朕调养期间,由太子监国。一应人事如旧。”又道,“……传顾淮入京,辅政。”
维摩道,“江州呢?”
天子道,“……依旧由顾淮兼任刺史。”又叮嘱维摩,道,“朕已将琉璃许配给顾六,你择日替他们定下。”
维摩心想天子卧病,哪里是子女谈论婚嫁的时候?却还是应道,“儿子记下了。”
片刻后,天子又问,“你弟弟呢?”
维摩沉默片刻,才让到一旁,二郎忙上前跪到天子床边,天子试图抬手却不能,二郎便抱住天子的手。
天子细细的打量了他片刻,才叹道,“……好好的扶助你哥哥。”
天子单独留维摩说了一会儿话。
二郎等在书房里,默然思索着建康的局势。
就他看来,就算李斛真的打过来,建康也不至于到危急存亡的地步。
——羯人不过几万而已,历经十七八年之后,能聚集起来的能有一万?而且和江南汉人混居多年,武艺早已生疏。也许比寻常百姓好些,可和正规的官军相比,还是有所不敌。
何况还要突破长江防线和石头城防。
建康真正的危机其实不在于叛乱,而在于四面火起的时候,天子骤然倒下。
万一人心因此动荡起来,四方战事再如北伐时那般来一次大溃退——那才是真的回天乏术。
二郎心中也不由会闪过这么个念头,若维摩无法稳定局面,这对他而言也未必不是个机会……可也只是一闪念罢了。
他心里很清楚,眼下不是争权夺势的时候。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如今最要紧的是和维摩协力平定大局。也好令父亲安心养病。
不多时,维摩便和顾景楼一道从殿里出来。
二郎迎上前去,彼此见礼之后,维摩便对顾景楼道,“一切便都托付给凌云你了。”
顾景楼道,“愿效犬马。”
顾景楼告退离开。二郎心中隐隐感到有些不对,到底还是没忍住,道,“他难得来一趟,大哥不让三姐和他见一面吗?”
维摩道,“我提了一句,他说眼下的局面危急,无暇顾及儿女私情。”又道,“我也觉着,要见面以后有得是机会,眼下要紧的还是尽快令顾公入京勤王。”
二郎沉默了片刻,道,“阿兄想令他去江州传旨?”
维摩道,“是,我已命他即刻南下了。”
二郎忍了几忍——他这会儿若劝维摩将顾景楼留在建康,未免显得心胸狭隘。传出去只怕要令顾淮和顾景楼心生忌惮。可不劝,怕又要误了大事。
到底还是劝阻,“城中正当用人的时候。难得他从汝南来,熟悉叛军的习性,阿兄何不留他在身旁咨询?去江州传旨这等小事,又不是非他不可。”
维摩遥望着顾景楼的背影,淡然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一面急诏传顾公入京,一面却将他的儿子强扣在建康,传出去四方诸侯会怎么想?”
二郎的话便噎在了口中——维摩当真不是糊涂,只是事事都要占着好名声,让二郎实在难以和他走到一路去罢了。
维摩又问道,“凌云说李斛在城中有内应,此事你怎么看?”
二郎便将嫌隙暂且抛开,道,“若大肆盘查起来,徒然扰乱人心。不如私下暗访,选可靠可信之人把守住要津,加强江上巡防。”又道,“内应能做的不过是接引叛军渡江,在城中制造混乱、趁乱开启城门一类……只要丹阳尹和城戍小心防范,想来内应也无机可趁。”
他觉着这件事不值得大张旗鼓。
维摩思索片刻,补充道,“——接引叛军渡江这一条是最要紧的。”
二郎道,“臣也是这么想的。江戍兵力还是略嫌薄弱了些,还有上游要津尤其是采石渡,得增派人手前去据守。”
二郎正仔细思索着,却冷不丁听到维摩道,“王琦手中兵力确实单薄,不如另派他人戍守长江。”
二郎想了想——王琦本是他担任丹阳尹时提拔起来的幕僚。北伐失利之后江上水贼兴起,他便调拨了三千人马给王琦,命他戍守采石渡,沿江巡逻。他是扬州刺史,除了建康水路之外的这一段江上防务,本来便该他来负责。
然而既要和维摩齐心协力,这些事上他也必然要有所让步,故而二郎也只思索片刻,便道,“阿兄说的是。只是不知该调谁过来?”
维摩便道,“云奇将军何缯,你看如何?”
二郎点了点头——何缯戍守宛陵,距采石渡不到百里,距建康也才两百里水路。换戍到采石渡,只需三五日便可。
维摩见他没有异议,便道,“那便即刻令王琦撤防回来吧。”
二郎不由愣了一愣,道,“何缯的戍军未至,便已将王琦撤下,采石渡上岂不是没有防备了?”
维摩道,“采石渡本来也有千余戍军,不过等三五日而已,不会有什么大碍。”
二郎不由恼火起来,“万一李斛的叛军就抢在这三五日渡江呢?”
维摩却反问道,“万一李斛的内应就在王琦军中呢?”
此刻二郎才终于回味过来——原来维摩换防是假,怀疑他手下有李斛的内应是真。他也几乎立刻明白了维摩的疑虑。若建康城中有人和李斛内外勾结,那么那个人究竟有何欲求?想来无非是荣华富贵。而什么样的荣华富贵不能向天子谋求,反而要向不知能不能成事的叛逆谋求呢?当然就只有天下和皇位了。就此论之,最有可能和李斛里应外合的人岂不正是他?
二郎怒极反笑,道,“……原来如此。”
维摩道,“你不要多想——我并不是怀疑你,只是就事论之,李斛的内应最有可能在江戍。尽快更换江戍,这也是阿爹的意思。”
二郎一时无话,只道,“臣弟明白,一切唯太子殿下之命是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