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知道这辩解郗夫人必然不爱听,她也只是忍不住替庄七娘说句公道话——郗夫人看不起庄七娘,可她也不过是有幸生在富贵人家,不曾遭遇庄七娘所受的苦楚,才有今日的居高临下罢了。
都是清清白白的女人,谁又比谁高贵些?
此刻说完了,又忽的悲从中来——明明很快就要离别了,为什么还非要说她不爱听的,惹她不痛快?
她便垂眸,缓声道,“您说的也对,人言可畏,连累身旁人被人评说,是我的过错。我会仔细考虑怎么处置才妥当的。”
郗夫人心中余怒未消,见如意服软了,也不愿再逼迫下去——毕竟来日方长,就让如意先冷静一阵子,日后再说。
便道,“闹这么一场,你也累了。回去仔细想想吧,我就不久留了。”
便起身告辞。
东宫——
徐思见姐弟二人紧绷着擦肩而过,目光都不对上,心下略觉烦恼。却也并不深究,只示意萧怀朔坐下说话。先问道,“冬至祭祀的事忙得怎么样了?”
萧怀朔道,“已经差不多了。”
徐思便道,“功臣、宗室如何册封赏赐,都商议好了吗?”
萧怀朔道,“是,都已按照各自的功勋和历来的惯例拟定好了。”
徐思便问,“你打算把你姐姐封在哪里?”
萧怀朔面色冷漠如冰,道,“您问大姐姐还是三姐姐?”
徐思恼火道,“我问你四姐姐!”
萧怀朔依旧无动于衷,“……她不是我的姐姐。”
徐思被他气得头痛,却知道发脾气只会适得其反。便闭目养神,待火气控制得差不多了,才再度开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多少也有些预感,下意识的不去追问他们姐弟之间的芥蒂。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经不能再继续回避、暧昧下去了。故而她尽量平复心态,做好了准备,才道,“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都是我的女儿,你阿爹也认了她,全天下人都知道她是你的姐姐,你说不是就不是了?她自幼又是如何待你的,你扪心自问……”
萧怀朔道,“她待我好,我就一定要认她当姐姐?阿娘……她不是您生的,您不是早就心知肚明了吗?您舍不得她,想把她留在身旁,有那么多法子,为什么就一定要逼我认她当姐姐?”
徐思道,“她一直都是你姐姐,怎么这会儿就成了被逼的?”
萧怀朔道,“以前我不知道她不是。”
不能再追问下去的预感越发强烈起来,可徐思依旧感到难以置信,“……知道了又怎么样?”
萧怀朔道,“知道了,就无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一切都失控了,他想。
也许从一开始一切就不在控制之中,若他能控制住,他根本就不会允许自己对如意萌生这种感情。她不但是他的“姐姐”,还是他的功臣的未婚妻,喜欢上她便意味着他悖逆了兄弟之伦,君臣之义。全天下的卫道士都会站在他的对立面。哪怕他喜欢的是个女奴,是个罪人,都比喜欢上如意更轻松些。
就连如意都认为他是疯了,才敢将这份感情公诸于众。
可是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起身跪在徐思面前,长久的静默不语。
徐思同他对视着,心中的怀疑越来越深,她喃喃道,“你该不会……”
萧怀朔道,“是。”
短暂的震惊之后,焦躁感迅速涌上来,徐思不由呢喃,“你疯了吗?她可是……”可徐思随即便意识到萧怀朔为何执着于辨明如意的出身,一遍遍强调她不是他的姐姐。她不由起身,烦乱的来回踱步。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可在萧怀朔作答之前,她便打断了他,“就算她不是你的同胞姐姐,也是你表哥的未婚妻。你怎么能……”
萧怀朔道,“未婚罢了。一旦知道她不是您亲生的,只怕舅舅家先就要反悔。就算迫于形势不敢反悔,心里怕也很挑剔她。她真嫁过去也不是什么好事。您就舍得吗?”
徐思道,“你若真这么为她着想,一开始就不该揭破这件事!”
“是。只要我不揭破,如意依旧是您的好女儿,舅舅家也能娶到完美无缺的好儿媳,所有人都欢喜圆满。”萧怀朔垂着眸子,不能哭,便只好笑,“……可是,我呢?”
“……阿娘,您为如意着想,为表哥着想,为什么就不能为我想一想。我就合该眼看着自己喜欢的人嫁给旁人,却连心迹都不能向她表白吗?”
“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你还在为自己觉着委屈。你且说说看,还有什么是你不能自作主张,需要我替你着想的。”
萧怀朔道,“……儿子不敢!”
事已至此,再如何发脾气都毫无用处。
徐思不能不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你究竟想怎么做?是要娶你……娶如意为妻吗?”
萧怀朔点头,道,“是。”
徐思眼前略有些发黑,不由扶住桌子,缓缓舒了口气,“你阿姐……如意她怎么说?”
……她忽的记起,如意说过想要远行。她心中又是酸楚,又是焦虑,又是叹息——为如意多灾多难的命途,为受这件事牵连的侄儿,为儿子得不到回应的相思——一时百味杂陈。
萧怀朔抿了抿嘴唇,道,“她还需要些时间。”
徐思道,“好——”又道,“那她和你表哥的婚约呢?”
萧怀朔道,“只要点明她的身世,舅舅家必定愿意解除婚约。”
“若不愿意呢?若你表哥依旧想娶如意……你打算怎么对付你舅舅和表哥、对付我哥哥和侄儿?”
“阿娘,我……”
徐思打断他,“这件且不提,就当你舅舅家愿意解除婚约——你打算怎么堵住悠悠之口?就算你把如意的身世昭告天下,她也毕竟是你阿爹亲封的公主,名分上就是你的姐姐。你要娶她为妻,民间的议论且不提——你以为朝臣会答应吗?天下甫定,你真打算置满朝文武的反对于不顾,一意孤行?”
萧怀朔道,“事情总有平息的一日。三五年后,等局势稳定了……”
“三五年……这三五年内你打算让后位空悬?”
萧怀朔道,“……是。”
“那么,妃子总要纳几个吧?”
新君即位而后宫常年空虚,功臣们必然不安稳,他那几个本来就蠢蠢欲动的堂兄弟们只会更不安份。
萧怀朔抿紧了嘴唇,不肯应声。
徐思便转而又道,“三五年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做?用雷霆手段压制舆论,力排众议强将她纳入后宫吗?”
萧怀朔依旧不做声。
徐思道,“那时,你以为她会是什么处境?”她说,“所有的罪名、污名都会加在她身上——出身卑贱、生性淫乱,同天子乱伦通奸,祸乱朝纲,打压异议,残害朝臣……她的出身,她做过的、没做过的事都会被巨细无遗的挖掘、编排出来,拿来攻击她。她必须时刻谨小慎微,哪怕有丁点儿的诉求,都会被人群起而攻之。”
“……就算这样,你依旧要娶她吗?”
萧怀朔道,“……我不会让她落到这一步的。”
徐思道,“你觉着自己的手段比你阿爹如何?”
萧怀朔不能作答。
往事依旧历历在目,徐思缓缓揭开心头伤疤,“所有这些,我都经历过。”
——有些是改朝换代后,清算海陵王的罪过时被扣上,也有些是先皇纳她为妃后被扣上的。虽具体罪名有出入,但大致情节是一样的。
萧怀朔顿了顿,道,“……可阿娘不依旧过得好好的吗?”
“好好的?”徐思难以置信的望着萧怀朔,片刻后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萧怀朔同她们是不一样的,他理解不了她和如意所受的苦难。她喃喃道,“……是啊,好好的。可若不是生下了你姐姐,我大概也活不下去了吧。”她便指着瓶中腊梅,道,“你看这瓶中花,是不是也好好的?”
萧怀朔茫然不解。
“你阿姐不愿意,你是知道的吧?”
萧怀朔如遭重击,不由静默半晌。然而到底还是不能死心,“……她对您提起过?”
徐思道,“嗯。”虽没直说,但都要被迫远行,如意的心境显而易见。
萧怀朔道,“……她总会改变主意的。”
徐思平静的望着他,道,“——你死心吧。不管她改不改主意,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别想如愿以偿!”
她转身进屋,不顾萧怀朔的呼唤,生硬的吩咐,“逐客,闭门。”
萧怀朔一直跪在外厅。
午后起了风,呜呜咽咽响个不停。徐思歇不住,睁着眼睛想心事。
侍女进屋为她添香,见她没有睡,才鼓起勇气上前规劝,“陛下还在外头……”
徐思道,“不用向我通报。”
傍晚的时候天越发的冷,风卷着雪棱子打在窗上,噼啪作响。
徐思靠在矮几上读书,侍女捧了参茶进来,问道,“可要传晚饭?”
徐思抬眼瞟见外头笔直的跪着的身影,不由叹了口气,“再等等。”
冬日天黑的早,她疲乏至极,不知何时打了个盹儿,从梦中惊醒过来,见屋里烛火明亮,摇曳不停。
侍女忙上前提醒,“娘娘,该用晚饭了。”
徐思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目光瞟向外头,见萧怀朔已不在那里了。便抬手捏了捏眉心。
侍女道,“申时末就回去了,听说是朝中有事请陛下裁断。”
徐思叹道,“嗯,回去就好……”
一切似乎依旧风平浪静。
冬至祭祖之后,功臣勋贵们的晋封诏书随之颁布。
舞阳公主萧如意晋封为舞阳长公主。
而建康城中这数月来关于舞阳公主身世的种种猜测,也终于有了定论——天子在诏书中点明,舞阳公主萧如意为太后养女。为嘉表其在平定叛乱时所立下的种种功劳和对太后的一贯孝行,以劝勉天下有操行才能女子,特破例保留封号并晋封为长公主。
因要嘉表功勋,给如意添加的食邑也是三个公主中最多的。
外间议论得沸沸扬扬。
萧怀朔这处置颇有些微妙,既然横竖都要晋封长公主、厚加封赏,何必还要多此一举的点破人家的身世?就认下这个姐姐,岂不是皆大欢喜?毕竟从小一起长大,按说姐弟之情应该相当深厚才是。
莫非是迫于压力不得不封赏,心底却并不甘愿?还是另有隐情?
郗夫人心中也很恼怒——这一状确实是她告到徐思跟前的,但她何尝是为了给如意讨一个长公主的虚名和百十食邑的小利?她只是不甘心被人议论,他家娶个公主还娶了个身世不明不白的。而萧怀朔这道圣旨,不啻一把银子甩在她脸上。
事已至此,郗夫人也无话可说。天子她管不了,而如意则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徐仪和如意之间的感情她心知肚明,总不可能因此就当真去退婚。
可是唯有庄七娘的事,郗夫人忍不下来。
她便令人备马,再往长干里去。
行至半路,忽听外头有嘈杂笑声。马车略停了片刻,车夫解释说,“前头有人闹事,堵了路。”
长干里商贾混居,富人多然而体面人少,郗夫人本就不大愿意来,此刻更是心头火起,“去驱散了。”忽听嘈杂中不知谁取笑,“指不定他女儿真是公主呢!前天不是有人说,真有个民女被册封为公主了。”
郗夫人羞恼至极,便催促,“赶紧去!”
然而说话声却再度传来,“那可不是什么民女,早十来年就封了公主。只不过这会儿才说是不是金枝玉叶,只是个养女。”
“怎么早不说,偏偏现在才说?”
“皇帝老子家的事,这谁能知道……”
“这么多公主,你们说的到底是哪个?”
“是那个,你们见过的——何大佬家的扛把子总舵主,那个娇滴滴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小娘子。”
四面一时竟寂静下来,片刻后才有人说,“她还真是位公主啊……”又有人不正经的涎笑道,“那可真是个仙女儿似的小细娘,难怪不承认是亲的,啧啧啧……”
郗夫人身上忽就一冷,脑中霎时闪过无数细节,只觉得冷汗潸然却又豁然明朗。
随从已唤来游缴,那群流氓很快便被驱散。
车夫再度上车驱马时,郗夫人冷声道,“打道回府。”
徐思用过晚膳,侍女又来通禀,“……陛下来向您请安了。”
徐思头也不抬,“让他回去。”顿了顿,又补充,“就说我累了,不想见人。”
自那日密谈之后,萧怀朔倒是晨昏定省无有耽搁,徐思却狠了心一概不见。甚至连如意也受牵连,被告知近期不必入宫请安。
冬至祭祖之后,萧怀朔封赏了舞阳公主,封邑甚至超过了先帝的嫡长女会稽长公主。侍女们觉着,若徐思是为了给如意讨还公道,天子此举该能令她回心转意了。徐思初听闻圣旨时,分明也有所触动,谁知片刻后便又叹息低徊,没有改变心意。
他们母子失和,徐思身旁的侍女们也都不好受。
今日见徐思有所松动了,忙进言规劝,“听说前日从太庙回来,陛下就有些受凉。奴婢看陛下脸色确实不好。外头天又那么冷,陛下一路冒着寒风过来,还是让他进来暖一暖吧。”
徐思手把着书卷,失神片刻,道,“我不见他。他是即刻就走,还是歇歇再回,随他的意。”
侍女匆匆出去传达旨意,又对萧怀朔道,“娘娘既然松了口,必定是心软了。您先进来,软言哀求几句,娘娘必定消气了。”
萧怀朔却摇头道,“不必了。”
——他太了解他阿娘的性子了,她只是秉性不够严苛冷漠,却不会由着旁人得寸进尺。她说不见,他磕破了头,她也不会见。
他便在门外给徐思磕头请安,随即扶着小太监的手,再度走进了寒风里。
侍女望见他孤单消瘦的身影在夜色中晃了一晃才又稳住,不觉有些暗暗埋怨徐思狠心。
夜间进殿服侍时,便又悄悄的告诉徐思,“听说前殿又传太医了。”
徐思一愣,忙问,“是怎么说的?”
“说是受了寒,又积郁积劳……要陛下卧床修养呢。”
徐思松了口气——但凡太医说积郁积劳,那通常病情通常都多少有些水分。便道,“就让他好好修养吧,这几日先不要过来了。”
侍女道,“娘娘……您还在生陛下的气吗?”
徐思不由怔愣了片刻。
比起生气,她更多的感到震惊、疑惑。但想到如意确实并非萧怀朔的胞姐,便又觉着也不是那么不可思议。
而一旦接受了萧怀朔就是喜欢上了如意这个事实,萧怀朔一切所作所为,她便都能想明白了——毕竟是她和萧守业的儿子,当年她没有阻拦萧守业将他教导得自私自利自我中心,如今轮到她和如意来受这苦果,需也怨不得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