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起床吃了一碗米粥,又让人给她添了一份农家自己风干的山鸡下饭。吃饱了,才启程回建康。
那份名单就塞在她的胸口,名单早已经背下来。
还是不能逃。她想。
不论真相如何,她都会追查到底。
这份名单上共有八个人,除了她已经知道的四个,剩下的她都不认得。但既然发生在宫闱之间,参与者恐怕大都是宫里的人。因此回到建康之后,她便差人请来褚时英,请他帮忙寻找。
她报出第二个名字时,便见褚时英面色变了一变。
她本不急着一下子全说出来,此刻心里却忽的一动,便凝视着褚时英的眼睛,说出了第三个名字,褚时英似乎疑惑稍解。如意便又说出第四个名字,褚时英目光又一动。
如意心下便有些沉,问道,“你听过这些人?”
褚时英略一为难,见四下无人,终还是开口道,“五月底里决侍郎回来过一次,您可还记得?”
如意点头。那时她去接庄七娘,正好遇上决明。
褚时英道,“那次陛下召他回来指认几个人,事后我留意了一下……您说的这四个人,有三个都在这里头。只有那个稳婆钱氏不在。当中叫宽亮的那个,原是宫里的寺人,这件事后没多久就自杀了——不过没死成。陛下吩咐过,唯有这个人无论如何不能死。所以眼下……”
如意喉咙发紧,几次开口都没发出声音来,“……陛下过问过?”
褚时英顿了顿,道,“……是。”
褚时英离开之后,如意便去后院儿柴房里见那牙子。
走到门口时,正撞见她派去审问那牙子的侍卫。侍卫见了她,便道,“我正要去见您——他招供了。”
那牙子果然把什么都招了。
他说五月底见了决明之后不久,他就被放了回来。原本这件事里,他并不算深知内情的那个人。但他见着了买去庄七娘的人,回忆便被唤醒——寻常人和宫中打交道的机会实在太少了,只消一次就印象深刻。何况庄七娘也是个不多见的美人。
再后来他偶然听人说似乎瞧见庄七娘母女出入绣庄,便起了疑心。于是在街口蹲守如意。
不想就撞见五代光去闹事。
他由此猜到了内情,心中常不自安。偏在这会儿,宫里有人来找到他,令他引着如意去追查真相。他不敢违逆宫里的旨意,又忖度着如意在坊间多行善事,这种小姑娘最容易心慈手软,一时鬼迷心窍就答应下来。
梅山村的郑婆确实跟他串通过——他帮她孙子说上了媳妇儿,又搭了半副彩礼,郑婆便答应将乐府买孕妇的事透露给如意,好引着如意去找他。
但五代光那边是谁安排的,他就真的不知道了。不过五代光有许多老相好,不少都和宗室皇亲走得很近,有那么一两个猜到了真相也未可知。如意若想知道,他肯定能帮上忙,只求……
二郎果然已经知道了……如意想。
她心乱如麻。既然是萧怀朔让这牙子透漏给她的,那想来这件事已没什么可质疑的了。
——她确实不是徐思的孩子。
她从柴房里出来。
外间天色阴晦,细雨飘零。她站在雨中,雨水凝在皮肤上,顺着脸颊滚落。衣衫浸了水,沉重不胜,她走了几步,便再挪不动脚步,且扶着游廊石栏上坐下来。却不知自己坐在了泥土上,长裙着污。
雨声萧萧。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被人唤回神来,见霁雪一脸焦急的看着她,便问,“……怎么了?”
——明明是她怎么了。霁雪亦不敢反问,只小心道,“外间湿冷,看您淋的。已为您备好了热水,快去洗一洗吧。”
如意道,“……哦。”
她便任由霁雪牵着进屋。
霁雪便服侍她沐浴,见她失魂一般,心下又替她难受,又焦急不安。如意追查这桩事时,并未着意避着身旁亲近侍从——也避不开。故而霁雪多少能猜出一鳞半爪,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眼下正该是如意拿主意的时候,谁知如意却先被击垮了。她不能不提醒,“陛下既然没有声张,想来应该是想让您自己做主的。”
如意面容氤氲在水汽里,半晌才道,“……是啊。”
霁雪便又道,“那么您的主意是?”
如意似是笑了,“……你也想让我自己拿主意吗?”
她回过头来,泪水滚落。有那么一瞬间霁雪以为她要暴发了,但她却抬手盖住了脸,无声的哭了起来,“……可是我也不知道啊。我该怎么办,谁来告诉我……”
霁雪追随她这么多年,却是头一次听她无措的哭诉“该怎么办”。
她就断断续续的,近乎无声的哭着。
可是徐仪不在,这件事她连个可商量、可依靠的人都没有。这一次她是真的孤立无援了。
沐浴之后她便发起烧来,却看不出难受,只是失魂般靠着床头坐着。
霁雪又想让萧怀朔知道,又怕徐思知道后要过问。纠结许久,到底还是替她请了太医。
所幸如意还算乖巧,送进去的药她老老实实的吃了下去,晚饭也多少用了一些。
半夜的时候,她才又回过神来。唤了人去,命再给她添一条被子,熬一碗姜汤。
霁雪见她知道难受了,才略松一口气。亲自将东西给她送进去。
如意吹了吹姜汤,慢慢的喝着。过了一会儿想起那牙子来,问知还在柴房里锁着,便道,“天亮后就把他放了吧。”
霁雪见她提这件事,便知道她到底是硬挺过来了。既要放了这牙子,看来她是打算顺其自然。霁雪便提醒道,“……可是,万一他出去后乱说怎么办?”
如意道,“他不会说。会说的是五代光背后的人……”她失神片刻,才倦怠的道,“先把这个人找出来吧……只怕他还要兴风作浪……”
正说着话,忽听得底下有争吵声。
如意身心俱疲,些微的吵闹声都令她头疼不已,便示意霁雪去处置。
好一会儿之后,霁雪终于回来。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没敢隐瞒,“是庄七娘那边的人……”
如意脑中便嗡的一响,片刻后才能发出声音,“……出什么事了?”
霁雪先道,“人没事,已经救回来了……”才又道,“她跳了水塘。”
如意冒着秋雨,去了庄七娘的宅子。
宅子里灯火通明,她雇来照顾庄七娘的人都醒着,里里外外的守着。见她来,才纷纷松一口气。便迎上前来,边引着她进屋边解释,“晚饭时还好好的,以为她睡了,大伙儿就略松了松劲儿,谁知不声不响的就……得亏提前安排了人巡夜,瞧见水池边儿有黑影,忙上前查看,刚跳下去就拉上来了。没伤着人,只是……”
如意进了屋,就明白了那个“只是”……庄七娘包着被子团在角落里,只露出一双枯瘦的大眼睛惊恐的看着外头。
见如意来,那双眼睛才略略带了些人该有的情绪,微微湿润柔和起来。
她怕人怕成这副模样,身上自然没清洗。隔了被子都能嗅到塘泥臭烘烘的气味——当初为了让她住的舒服,如意特地买了带池塘的院子,让她种种荷花养养鱼什么的。谁知最后竟派了这样的用途。
如意只觉得疲惫至极,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泪水无声的滚落下来,是为了谁却不得而知。
她再无力气说话了,便直接上前去拽开庄七娘当护甲用的被子。
庄七娘裙子上果然都是残叶和塘泥,头发缠做一团,还湿漉漉的。揭了被子,她便冷得一缩。
如意骂不出来,也说不出安慰的话。只满眼泪水,对上了她惊慌里带些恐惧又带些担忧的目光。
许久的静默之后,如意抬手握住了她的手,到底还是柔缓了声音,道,“别害怕。我带你去洗一洗,好不好?”
热水早已备好了。庄七娘自己糊里糊涂的,却不让旁人靠近,如意便亲自服侍她洗澡。
她为她擦洗脊背,冲去皂角,理顺头发。
她恍然记起许多年前,徐思也曾这样帮她洗浴。可她大概比徐思灵巧些,至少不会把头发弄到人眼睛里——其实很早之前她就已比徐思灵巧了,原本像徐思那样可以写好看的字、跳好看的舞,手脚却笨拙成那样的人,就不多见。
可纵然比徐思灵巧这么多,她却一次都没帮徐思做过这些事。
为什么不早些为她做。
现在再说要服侍她做什么事,大概只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吧。
二郎总是嗔怪徐思偏疼她,以后大概不必如此了。
她根本就不是徐思的亲生女儿。
眼前这个人,也许才是她的生母。
她眼中泪水簌簌的落下来。
她生命中最珍贵的、无论如何也不想失去的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属于她。她只是鸠占鹊巢的享有了这么久。
那个被她取代的孩子如今在哪里?徐思若知道他的存在,该有多么的心疼他?会不会因此而恨她、厌恶她?她该怎么还他?可是她不想还,那是她的阿娘啊……为什么非要让她遭遇这一切,为什么非要让她知晓这一切。
如意无声的落着泪。
她知道这不是一场梦,不管她怎么逃避,都已不可能再改变了。
她帮庄七娘洗干净了,下人们也准备好了新的铺褥。
如意便又给庄七娘穿好睡衣,牵着她回卧房里。庄七娘头发还湿漉漉的,如意便换了干毛巾,疲倦的帮她擦拭。
擦到她右耳后,又觉出手指下头有东西。如意便轻轻拨开她的头发,借着灯火细看——却是一条两寸多长的虬结的疤痕。
如意缓缓回过神来,又推开她的袖子查看——果然她胳膊上的也都是戳伤、烫伤……隔了这么久的岁月,依旧痕迹未消。如意又拉下她的衣裳查看脊背……
她是听说过的,五代光母子常年虐待庄七娘。可她被保护的太好了,不那么明白“虐待”的真正含义。此刻明白了,只觉得触目惊心。
她渐渐连呼吸都屏住了,“……都是他打的吗?”
庄七娘愣了片刻才听懂了,抱住头又往角落里缩,牙齿格格做响。
如意迟疑了一下,抬手轻抚她的脊背,道,“别怕,他再也不能把你怎么着了。我明日就让人把他抓起来砍了。”
庄七娘僵硬着,伸手牵住了如意的衣袖。哆哆嗦嗦的道,“别,别……”
她竟在给五代光求情。
如意茫然不解,可对上庄七娘挣扎、恐惧,最终归于绝望的目光,她忽就明白了什么。
她便靠着床头坐下来,看着身旁这个连熟悉都算不上的女人。几次开口,才终于说到,“他是我的生父,对吗?”
庄七娘的脊背一瞬间僵硬起来,她缓缓回头,望向如意。
如意想,她果然知道。
眼中泪水再度滚落,如意哭了一阵,终于认命,道,“你才是我的生母,对不对?”
庄七娘僵硬的望着她,只眼中泪水漫溢上来。如意便抬手指帮她揩去。她想问庄七娘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却看着她懵懂无知的长大。为什么她知道、他也知道,偏偏只她和徐思被蒙在鼓里。
可是她又想,罢了,罢了……就算她从一开始就知道,又能做什么呢。
如意服侍庄七娘睡下,天亮时才勉强合眼歇了歇。
她本就有些发热,又折腾这么大半夜,梦里都觉得沉重疲乏。似醒非醒之间,明明没觉得过去多少时辰,醒来时却已近晌午了。如意便又在庄七娘这里用了午饭。
庄七娘还是唯唯诺诺怕见人的模样,然而精神确实好了不少,至少眼神敢跟人对上,能完整的听人把话说完了。
如意一边味同嚼蜡的陪她用午饭,一边昏沉的做着日后的打算——为了庄七娘的病情着想,她免不了要常来照顾陪伴。所幸总舵距离庄七娘的宅子不远,她常住在总舵里,还不至于往来不便需要搬迁……
正想着,霁雪匆匆找来,进屋见庄七娘也在,忙稳住语气,道,“家里有事请您回去。”
如意见她面色焦虑,只得醒神起身,道,“出去说吧。”
她便辞别庄七娘,随霁雪出来。上了马车,才问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霁雪顿了一顿,道,“……是太后病倒了。”
如意只觉得眼前一黑。霁雪又陆陆续续的补充道,“……听说前几日就不大舒服,但一直都没当回事,今天早上忽然就晕倒了。”
如意匆忙赶到宫中,进去时徐思正靠在床上同琉璃说话。只面色略有些苍白,精神却还好。见如意也来了,无奈的微笑着招手让她过去,安抚道,“不过是逢一场秋雨,一时没留神着了凉罢了。你们两个都不必焦急。”
如意泪水上涌,忙忍下去,追问道,“太医是怎么说的?”
徐思笑道,“说是受了些风寒,调养几日便好了——真没什么事,你不放心我就再招他们来给你问问。”
如意这才能觉出冷暖来,面色稍缓下来,上前牵了徐思的手。
琉璃见她身上衣衫单调朴素如老妇,便道,“你这是砍樵回来啊,怎么穿成这样?”
如意为了庄七娘的事一夜未归,自然也就没回去换衣裳。她前夜穿的又染了塘泥,便从庄七娘衣柜里挑了一身来穿。后来又急着入宫探视,哪里还记得换衣服的事。
听琉璃这么问,才回味过来。便苦笑道,“自然是有不得不穿成这样的缘由。”
琉璃见她眼角发红,强忍着泪水作笑,便抬手一弹她的额心,道,“我看不得你穿这样,快进去换了。”
徐思也笑道,“可不是,怎么穿得比我都老。快跟你三姐进去换了。”
琉璃便牵了如意的手,硬将她拉进里屋去。
进了屋,如意的泪水忍不住滚落下来。
琉璃便给她拧了块毛巾递过去,道,“擦擦。”
如意默不作声的洗了把脸,接了毛巾擦干净。
琉璃又转身拉开柜子给她挑衣裳——见徐思这里果然常备着如意的衣裳,不由动容。大概是想起张贵妃,一时也有些难过想哭了。随手取了一身塞给如意,便将柜子胡乱阖上。
如意拉下帐幔换衣裳。
琉璃便道,“我进来前先遇见了玉华,问了问,似乎是为了二郎选妃的事在闹不痛快。昨天夜里对二郎发了脾气,今天也是一时气急。玉华年纪小也说不大清,但总归就是这么一回事。太医也说脉象无碍,没什么大毛病。”
如意在里头顿了一顿,才闷闷的应了一声。
琉璃听她情绪低沉,便转而道,“倒是你——好几天不见人影了,到底有什么事这么忙?”
如意想起这几日忙碌奔波,最终揭开了那样的真相,心下也是苦笑,只道,“已忙完了。你去找过我?我平日都在长干里,却很少回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