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怀朔又无奈,又觉着也在意料之中。只好顺着徐思的心意约略减省了阵仗,只按礼制率领朝臣和公主宗亲们出城郊迎。
宫城依旧没能修缮完备,萧怀朔提前将东宫一分为二,留出北院儿来给徐思居住。
徐思一路上鞍马劳顿,入城后只简单接见了一行命妇,便将其余礼节一并免去,独留下琉璃和如意说话。
张贵妃殉国之后,徐思自然接过了照顾琉璃的责任。而琉璃和徐思一起经历建康陷落后的逃亡生涯,知道徐思对她尽心相待,面对徐思时虽依旧免不了矜持拘束,却也能领受好意。母女三人倒也颇说了些知心话。
徐思提及天子生前为她们姊妹俩选定的婚事,对琉璃道,“恰好顾六也在建康,你可见着人了?”
琉璃道,“见着了。”虽说到底意难平,但也不能不承认,“人还好。既是阿爹选的,我当然没什么可说的。”
……她对顾景楼的感受很复杂,但归根到底,这桩婚事是她死去的阿爹留下的最后一件她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了。纵使顾景楼再不讨她喜欢,她心底也总归对他存一份亲近感。
徐思便道,“等出了孝,你们若觉着彼此还合心意,那就把婚事定下吧。”
琉璃默然点头。
徐思又问维摩留下的两位小公主——玉华和玉瑶姊妹目下正住在琉璃府上。
琉璃知道徐思生性温柔慈悲,比她更能照顾好两个孩子,便也顺势将她们托付给徐思。
徐思自然不推辞,便命人去接两位小公主过来。
不多时,琉璃便起身告辞。徐思不多挽留,只令如意去送。
如意起身,琉璃却按在她,道,“你就留下多陪娘娘说会儿话吧。”
——这一日确实多是琉璃和徐思说话,如意反倒没怎么开口,只在旁陪聊。琉璃知道她们是在照顾她的心情。
如意也领情道,“嗯,那我先送你出门。”
琉璃这才点头。
待送走了琉璃,母女二人终于能再独处。
东宫和辞秋殿当然不同,但只要有这个人在,不管多么陌生的地方,仿佛立刻就有了令人安心的意味。
母女俩相互凝视着,确认彼此的平安,片刻后就红了眼圈。徐思抬手摸了摸如意的脸颊,几次开口,最终只说出两个字,“……瘦了。”
如意眼中泪水便涌了上来,到底还是没说出话来。只上前圈住了徐思的脖子,用力的抱住她。
她个子已比徐思还高,这一抱便压得徐思往后一退,反倒将徐思给逗笑了。徐思抬手拍了拍她的背,道,“好了,别哭,仔细让人看见了笑话你。”
如意道,“嗯。”这一声似喜悦又似委屈,带了些娇俏嘤咛的尾音,如幼猫撒娇一般。却是不经意而为。
徐思不由又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权当给猫顺毛。如意撒了娇才觉出羞赧,忙放开徐思,抬手背悄悄蹭了蹭眼泪。然而回头见徐思含笑看着她,目光慈爱,眼泪又涌上来。所幸这次总算能说出话来了,“阿娘,我好想你啊。”
徐思道,“……我也很想你。”
徐思的情感极少外露,如意没料到她竟就这么直抒胸臆,泪水哗地就滚落下来。徐思笑着帮她揩去,揽着她的肩膀道,“快进屋吧……阿娘给你带了好东西。”
彼此的近况早些时候在信上就说过,又有徐仪辗转传达。可此刻见了面,还是忍不住互相问了又问。总觉着大难之后,还能再这么全须全尾的相见,令人不敢相信是上天垂怜,倒仿佛是在梦中一般。
就连徐思这么矜持的性格,也忍不住将如意的手握了又握。
这一日天色微阴,空气暖而润,有幽竹映窗流风穿户,静谧舒惬得能听见鸟鸣和溪水。她们就这么细细碎碎的说着落难的往事,也说着平安后近况。真仿佛是在梦中。
如意最终还是说起了自己在含水殿里遇到天子的事——那一日她不能救天子出去,反倒目睹了他的死去,那一份沉重的压力始终梗在她的心头。如意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连二郎都没有,她只在徐思面前才有勇气坦白。
徐思得知天子最后的光景,不由失神了片刻。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泪水倏然滚落下来,她便随手拭去。她几乎没流露出哀戚,可那眼泪却是真的。
她很少为什么事而落泪。
如意不由就顿了一顿,“阿娘……”
徐思叹道,“……他那性子真是至死都不改。”她便随手揉了揉如意的头发,道,“他嘱托你带出去的遗旨,你不是好好的带出去了吗?”如意点头,徐思便道,“那就算完成他的嘱托了。日后多照顾着二郎,就是不辜负他的心意了。”
如意道,“嗯。”
如意直觉徐思对天子的感情只是平平,尤其后来知道了一些他们之间的往事,更觉着以徐思的性格,很难再对天子有什么余情——可徐思终究还是为天子落泪了。而此刻徐思说起天子时的语气,也确实是只有老夫老妻才会有的了然相知。
她知道这疑问不免忤逆,可还是忍不住想问,“阿娘您,是不是很喜欢阿爹……先皇?”
徐思一时愣住。顿了一顿,才道,“……喜欢过。”
“……后来呢?”
“后来啊……”徐思似乎是在回想,又似乎只是单纯的失神,语气坦然又平淡,“说来可笑。不枉他引我为知己,他做每件事的缘由我竟都能理解。所以也不至于去恨……天子和寻常人,原本就不是同一种人。所以也就谈不上喜欢不喜欢。”
她们一直聊到近晌。渐渐的往事叙完,便又说起手头在忙的活计。
如意说她在南陵为萧怀朔筹运军需,说她如何收服何家庄,如何一路从何家庄打到宣城,再去姑孰同萧怀朔汇合,这会儿又说起她为建康城的重建所做种种。徐思只含笑凝眸听着。
虽说如意做这些的时候并未渴望旁人的赞扬,可此刻见徐思在听,还是不由期待起她的肯定。
而徐思只油然感叹,“真好……”
真好……
是赞许,是欣慰,可更多的却是追怀和欣羡。
如意忽就想到,她从未听徐思说起过她自己的年少时光——她必定也是年少过的,那时她是什么样的?她有过什么样的际遇,什么样的期许?她做过哪些事,结果又如何?
但想了想,她还是没有追问——她所知道的徐思,是全天下最美好聪慧的女子,可叹因缘不济,辗转半生都为人所困。徐思的少年时代,结局必然不那么美好。
可是真要追究起来,如意手头的商队和人脉,最初有大半都是从徐思手上继承来的。她之所以能行走得更远,只是因为徐思已为她铺好了最艰难的那段路。她在做的,应当就是徐思所期许的和想做的事吧。
到底旅途劳累,聊着聊着徐思便有些犯困。近晌的时候她们一道简单用过午饭,如意便服侍徐思睡下,在旁边为她打扇驱蚊。初时徐思还有一搭没一搭的同如意说话,渐渐的就缓长入睡。
这一年盛夏没有天子下令为她驱蝉,蝉鸣不休的午后,她依旧安于枕席,一晌无梦。
如意见她睡得熟了,便为她放下蚊帐,点起安神的合香。这才悄悄的去后殿沐浴。
一时她沐浴完毕,更衣出来,见徐思依旧酣眠,便没有吵醒她。只从徐思从徐州给她捎回来的一匣子书卷里拾起一本,去外间竹林中的石桌前坐着闲读。
萧怀朔穿过竹林幽径,远远的便望见如意在林下读书。那竹林高且浓密,翠得深浅错落浓墨重彩。独她一袭素白纱衣,如墨乌发,安坐其中。一时风过,衣袂轻扬,宛若谪仙子一般。
萧怀朔脚步顿了一顿,便转而往她那边去。
走近时,她闻声抬头。见是萧怀朔,便阖上书卷起身。她想对这位新天子表示出尊敬,但自幼同他亲近随便惯了,一时竟有些进退失据,便有片刻静默。
“阿娘还在歇晌。”她只说,“你那边忙完了吗?”
——徐仪从徐州带来前线的消息,似乎是东魏打算议和。故而迎回徐思之后,萧怀朔并没有久留陪伴,而是又去前朝听取徐仪和使者的汇报。
萧怀朔觉出她的拘束来,只不露声色,一如既往的任性的抱怨着,“听是听完了,忙完却还早着。我是觉着快要到晌午了,赶紧过来陪阿娘和你用午饭,谁知你们又没等我。”
这语气实在是久违了,如意不由会心一笑,道,“一会儿等阿娘睡醒了,我们再陪你吃一顿就是了。”
萧怀朔见她笑了,也跟着笑了出来,这才缓声道,“就让阿娘再睡会儿吧,我在这边等一等也不碍什么。”
他们对面坐下。
如意无多话说,只略问了问北疆的进展,萧怀朔却不大爱和她说这些——因这是徐仪传达的消息,他总觉着如意问这些其实是在问徐仪。因此片刻之后,他们便又相对无言。
如意复又要拾起书本,萧怀朔下意识的便抬手按住了。
如意疑惑的望过来,萧怀朔忍了几忍,才按下脾气,道,“平日里还找不出空闲看书,非得这会儿读?陪我说说话。”
“近来确实忙得很,真快要连看书的空闲都没有了。”如意便笑问道,“你想聊什么?”
“原来阿姐最近很忙,我还以为是你是在故意回避疏远我。”
他骤然发难,如意猝不及防,一时便愣了一愣。
他们手按在同一本书上,指尖几乎相碰。萧怀朔下意识想去握住那只手,却知道不能,心情便有些烦乱。
“回建康快一个月了,这是阿姐头一次肯来我这里坐坐。”如意要说话,他便抬手止住,道,“我知道阿姐又要说忙,可再忙,能忙得过我吗?”
如意无言以对,便不做声。
萧怀朔道,“……在你心里,我已经是不能亲近的人了吗?”
如意道,“这话从何说起?”
萧怀朔静静的看着她。他们彼此太熟悉了,是否有所隐瞒,根本就骗不过对方。如意不觉心乱,片刻后便移开目光。
萧怀朔见她的反应,已了然于心,“……果然。是为了大哥哥的事吗?”
如意摇头,道,“……杀害大哥哥的是李斛。”
可这其实只是在回避问题。萧怀朔当然知道她分得清谁是仇敌、谁是罪魁祸首。他想知道的是,她是否为他对萧怀猷的见死不救而感到心寒,而觉着他是冷血君王,不可亲近。
如意显然也意识到自己答非所问。沉默许久,才又叹了口气,道,“在何家庄北边伏击孔蔡,大概也算是我头一次带兵吧……具体如何我已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天亮时我询问战损,赵大演告诉我,我们只死了十二个人,大获全胜——八百多个人里,只战死十二人,损失确实微乎其微吧?”
萧怀朔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一茬,却还是应道,“是。”
如意道,“那个时候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可是当我命人装殓他们的尸首,送回给庄上他们的亲人时,我忽然就想,我把这十二个人当什么了,我为什么会庆幸损伤‘微乎其微’。”
她说,“随后我带兵一路杀到了宣城。士兵从千余,增加到几千、几万。我带着他们不停的打仗、攻城略地,大获全胜……战死的人从几十,到百余,这些人命却都只是战报上的一个数目。我听人汇报着战损,那种感觉,就像对着账目核实自己这一笔买卖是否合算,就像是权衡下棋这一步走的对不对。我手里的人就像是货物,是棋子——有些货物是必须要出手的,而有些棋子摆上去就是为了被吃掉的。”
——徐思说,天子和普通人本来就不是同一种人。那句话如意听得惊心动魄,因为她几乎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如果棋子是人,那么那下棋之人,怎么可能还是同样一种“人”?听说死了十二个人而觉着损失微乎其微的那个她,恐怕也根本没将自己放在“人”的立场上吧。
她一个半路出家的将领尚且如此,何况是以四海八荒为棋盘,以天下万姓为棋子的天子?
她说,“可是我知道,如果我不这么想,不这么去谋算、下棋,如果我连牺牲十二个人都接受不了,却偏偏是那个下棋的人,只会输了棋局,拖着所有人去死吧。”
萧怀朔顿了顿,道,“是——战场上容不得妇人之仁。”
如意道,“原来这就是史书上说的妇人之仁啊。”她指了指心口,道,“我心里确实装着妇人之仁,可是该懂的道理我都懂。很多事你觉得我接受不了,但其实我连做都做过了,还有什么接受不了的。”
萧怀朔久久不语。
他有很多借口、很多道理能为自己开脱,可是那最本质的道理如意其实很明白,那他还多说那些开脱之词做什么?
他只说,“你接受得了,可你并不喜欢。”
如意顿了顿,没有作声——不喜欢,她当然不喜欢。萧怀朔口中的“妇人之仁”,在她眼里原本应该是最正常不过的,人类慈悲的天性。可是有时人们却不期望君主拥有它,并且天子也会时不时就遗忘了。
她真的能理解,她只是无法由衷的去亲近、赞赏罢了。
萧怀朔看着她,他能读懂她心里每一个字。虽说他们极少能说服对方,但世上确实再没旁人比他们更懂得彼此了。
他柔声道,“你居然想了这么多,可见确实对此耿耿于怀。你已在心里替我开脱了很久吧……”
如意不由又顿了一顿,才道,“……天子和普通人,本来就不是同一种人。”
萧怀朔道,“你要真这么想,就不会在我面前说出来了。”
如意不做声,萧怀朔便道,“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一直都是一个多心、多忧、多思的人,爱想很多没用的道理。你有这个空闲去想天子如何如何,为什么就忘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了呢?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还需要你这么费神去思量吗?大哥哥的事,是我的错。是我算错了,以为李斛定然会挟持住大哥哥不放。而不是去自取灭亡的杀了大哥哥,自己去称帝。所以没有急进攻城。你无须为我开脱,可也别因此觉着我变了,觉着我是天子而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二郎了。那就太让人伤心了。”
如意知道,这才是二郎真正的开脱之词。可是,在感情上她更愿意相信二郎的解释,何况他说的似乎也很有道理。
她不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