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如意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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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琉璃见他们如此,心里又觉着不解气,目光扫过如意,便又笑吟吟的对郭祭酒道,“馆中我的妹妹……弟弟,就烦劳先生继续指点了。”

琉璃尚未走出院门,便听见身后嗡嗡的议论声。她能想到这些人日后如何互相猜疑,不觉心下大快。

然而再想到这数月来在国子学中所遭遇的一切,想到此刻分别,心中复又爱恨交加。一时诸多回忆涌上心头,她将那些隐隐的怀念悉数按压下去,只任愤恨和委屈溢满内心。这才重又昂首挺胸,毫不留恋的大步离去。

沭阳公主的弟弟就只二皇子萧怀朔一个,天子令秘书监徐茂和尚书右仆射范融教导他,他没必要就国子学读书。且二皇子领石头戍事,掌管京师守备——虽说外人大都觉着他只是挂虚衔,实务自有佐吏、幕僚们来处置,但毕竟是有官职在身的人,国子学也不能收他。

因此就算沭阳公主及时改口说是“弟弟”,但众人也都心知肚明,她说的还是“妹妹”。

众人虽不知道沭阳公主有几个妹妹,但提到她的妹妹,众人率先想到的就只有当年和她一道在襁褓中受封的舞阳公主了——这两个公主年纪同他们相当,很可能一道幼学馆里读书。

……究竟谁是舞阳公主?

馆内众人各怀心事,纷纷数着可能的人选——有张贲和琉璃的教训在先,但凡不是自己的世交好友,又没确认确实是某家公子的,他们都心存怀疑。

但是不论是谁,首先怀疑的人都是如意,而数过一圈之后,最后怀疑的那个还是如意。

无他,太好看了。

早先虽也觉得她生得美,但因为有这么个常识在——女子不能入国子学,故而众人都没多想。何况当今世家以柔弱为贵。大约是为了同那些寒门出身的武将们区别开,如今的少年越发的矫枉过正。既以上进心为耻,自然不会勤修文武艺。反而熏衣剃面、傅粉施朱,出入乘车坐褥、凭人搀扶,一个个养得柔不胜衣,以此为清贵美好。

又好娈童,觉着女子美不出他们要的那种韵味来,便选容貌姣好的幼童养做柔弱女子姿态,用来狎昵亵玩……时风如此,男生女相又有什么奇怪的?

先前有人不愿意亲近如意,也正是因为如此——太美了,且体态又无寻常世家子弟的虚浮松散,而是猿背蜂腰、轻盈俊俏。年纪略大些、见惯娈童的少年很容易就对她生出狎昵之心来,偏偏她家世清白高贵、人品清冷孤直,狎昵不得,故而还是远远避开为好。免得不经意间做出什么失礼的举止,惹得麻烦。

——但再男生女相的少年好看起来,也和少女的美好不一样。嗓音也不同。

此刻骤然被琉璃戳破了那层纸,众人意识到他们当中有一个姑娘,自然就都怀疑起如意来。

虽不敢明目张胆的点明,但目光还是不经意间便都飘向了如意。

如意只一如既往的“清冷孤直”、不为所动的站在那里。

这个时候她任何举动,都只会让人觉着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但她心里确实已恼火至极——任是谁被这样的目光偷窥着,都不会很自在。

所幸此刻刘峻终于回过神来了。他没有怀疑如意——确切的说,他根本就无心在意这件事。他只急切的问张贲,“你还有弟弟在幼学馆里吗?”

所有人闻声都一愣,不由望向张贲——因为琉璃是以公主的身份出场的,众人竟都忘了这个可能。此刻才忽然意识到,对啊,毕竟沭阳公主是以张璃的身份在幼学馆中受到排挤的,说不定她说的还真就是张家表弟。

张贲只一笑——这个少年来到幼学馆中,初时也十分的爽朗爱笑,但历经波折之后,这次的笑容却显得前所未有的痛快。

“你们觉着呢?”他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而是满怀恶意的但又友善有礼的笑着反问道。

众人都被噎了一回,但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结果。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张贲的遭遇,不对他们心怀怨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何况——

“莫非诸君还想让我替你们把人找出来,好请你们帮我格外关照他吗?”他微笑,好整以暇道,“那还是不必了吧。虽说我要离开国子学了,但舍弟自己照顾自己还是不成问题的。不过,在这里,我也先谢过诸位了。”

他句句不失礼节,但众人心中有鬼,除了刘峻对琉璃关心则乱外,旁人句句都听得刺耳刺心——偏偏这毫无疑问正是张贲的目的所在。

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琉璃是公主也就罢了,毕竟身份在那里。张贲是个什么东西,竟也敢阴阳怪气的讽刺人。

“你得意什么,我们所作所为,还不是因为你咎由自取!你这个屠夫之子!”

他却忘了,郭祭酒还在这里。

郭祭酒脸色一沉,也不待他呵斥,旁人立刻便拉住这少年,拼命对他施脸色。这少年只能悻悻作罢。

张贲却并不动怒,只义正词严驳斥道,“家父是天子钦封的将作少监,你辱骂朝廷命官为屠夫,是何居心!”

郭祭酒见他先是数言将人挑拨得大怒,被当面辱骂了方才趁机发难,心下不由就一凛。越发的厌恶他心机深沉。

便道,“尊长面前肆意喧哗,像什么话!”

少年们立刻噤声,都忙垂下头去,恭敬的侍立在一旁。

郭祭酒也不愿陪这些小儿玩耍了,便借口疲乏,依旧命儿子招待他们。自己打算退场。

却又有少年顾不得他不高兴,抢上前去问道,“先生,馆里真的还有旁的公主吗?”

郭祭酒脚步便停了停,目光不由望向张贲,缓缓道,“……老夫不曾听说过。”

他是天下知名的大儒,一言九鼎,他这么说,少年们不由就长舒了一口气。

然而郭祭酒却转口又补充道,“不过就算有又如何。阮籍醉卧酒垆,何尝因为沽酒女子貌美而避嫌?天下名士,无不是外坦荡而内淳至,纵然你们比不得阮籍,难道连见贤思齐之心都没有?!不要说沭阳公主已然离开了。就算真有公主和你们同窗,莫非你们就不能一心读书向学了吗?!”

郭祭酒目光扫过众人,细细观察这些少年的神色,见他们畏惧有之、不服气有之,就是没一个坦然无愧的。终还是不能不承认,除了徐仪之外,不论张贲还是如意,在见识和气度上都远远胜过其余的世家子弟。他不由就兴起一股悲凉之叹,心想这一辈世家子弟如此人才凋零,竟连女子与小人都不如,也无怪如今朝中是寒门庶族当轴秉权。莫非士族风流就要在这一代人手中衰败了吗?

郭祭酒很快便悻悻离去。

少年们面面相觑。然而短暂的忙乱之后,目光还是都汇聚到了如意和张贲身上。

如意和张贲却是都不愿再久留此地了,几乎是同时上前和主人家道别。

少年们立刻便留了心,纷纷想,她总归是要回家去的,不妨就差个人留意着。一旦知道她究竟是住在哪里,自然也就容易辨明她的身份了。

徐仪只看他们的目光,便已猜度到他们的打算。

然而他今日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多余——毕竟如意的身份有他作保,众人怀疑如意时,其实也就连他一道怀疑了。

他只邀如意同行……然而尚不及开口,忽就又有人匆匆来报,“又来人了!”

郭祭酒的儿子郭润都麻木了——才送走了一位公主,且现场很可能还有另一位公主,结果又来一位——宫里怎么这么多贵人!

“这回又是谁……”

“说是云摩将军,领石头戍军事……”

郭润才要放心——哦,这回不是宫里的——忽就又回味过来——等下,恐怕还是宫里的!自东吴大帝孙权修建石头城以来,石头城戍一直关系到京城门户的安危。是京畿机要重职,自前朝以来,领石头戍军事一职素来非天子至亲者不能担任。

本朝领石头戍军事的,似乎是……

正说话间,便见有少年跨过门槛进庭院里来——也许还称不得少年,毕竟他看上去才不过幼学之年——满脸这个年纪的骄子特有的无畏和无忌。然而玉面明眸,从容出入,分明又是个骨子里透着涵养的贵公子。

沭阳公主的美貌已令人耳目一新,可这少年甚至还更胜一筹。沭阳公主还自知其美貌,甚至是在故意彰显它,以此凌人。但这少年显然并不知美貌,也压根就不将自己的容貌、举止放在心上。他傲慢、嚣张得理所当然,但偏偏不以此凌人,反而示人以涵养。郭润面对沭阳公主时,还有种看孩子撒娇耍赖般的哭笑不得,然而只同这少年对视一眼,便已收起了轻视之心。

就算是他,年幼时也听说过徐家之女绝色无匹的名号。此刻见了这少年,竟又回忆起来了——却是直觉先于头脑一步,意识到这少年就是徐妃所出之二皇子。

他一面吩咐人去请父亲出来,一面快步迎上前去,躬身行礼。

二皇子从容受了这一礼,笑道,“偶然路过这里,进来看一看郭祭酒——不知祭酒大人在家吗?”

郭润忙道,“在,殿下里边请。”

二皇子也不着急,笑道,“请主人稍等。”目光扫过在场众人,便径直往如意和徐仪那边去,笑眯眯的看了他们一会儿,方唤了一声,“三哥,十七哥。”

如意心情本十分不快,听他信口乱叫她“十七哥”,立刻便记起自己送他草蝈蝈儿时的事——她将徐仪诓老婆婆说“家里有十七个弟弟妹妹”的笑话说给他听了,彼时他就十分的不受用,此刻偏偏叫她“十七哥”,显然是故意向她扬威炫耀来的。

但不可否认,她的心情因此变好了不少。

她也只能无奈的跟着徐仪一道拱手行礼。二皇子自是受之无愧——似乎还稍稍品味了片刻,才又笑着说,“阿爹听三姐姐说你们来给郭祭酒贺寿,令你们贺完寿入宫一趟。刚好碰上,就坐我的马车去吧。不必等我了,我还要和郭祭酒说几句话。”

随即又看向张贲,对他点头致意,又道,“三姐姐让把你也带上。”

他虽说的嚣张,可语气柔和。张贲能觉出其中善意来,料想到他给如意解围,便也顺路替他解厄——虽说张贲此刻已不在意,也用不上了,但也还是拱手深深的一鞠,道,“那便劳烦二殿下了。”

马车辘辘的行驶在雪后泥泞的青石路面上。

三个人俱都沉默不语——如意心情沉郁,自然不愿意开口说话。张贲因琉璃的言行,对如意也心存愧疚。至于徐仪,他则不能不考虑如意日后在幼学馆中的处境。

虽说今日二皇子及时出面替如意解围了,但也只能救一时之急——只要幼学馆中少年们依旧心存怀疑,就迟早能找到机会打探出如意的底细。而这几乎是无法防备的。

张贲和琉璃虽被排挤,但毕竟他们彼此之间还可以互相支撑。可如意在幼学馆中原本就是游离于众人之外的那个,一旦徐仪离开幼学馆,她又被众人忌惮和排挤起来,便真的孤立无援了。

他不由就望向如意。

如意察觉到他的目光,很快便明白他在担忧什么。

便道,“我不怕。”

而徐仪也几乎在同时开口,“我会留下来陪着你。”

话一说完,两人不觉就都失笑。片刻后如意垂眸道,“幼学馆不是表哥该待的地方——若不是我小了几岁,只能在幼学馆里读书,今年也想去国子学呢。原本该我奋力追赶表哥,怎么竟变成表哥为我驻足不前了?莫非表哥觉着我应对不了这些小事吗?”

徐仪不由望向张贲。张贲察觉到这表兄妹之间氛围,也略有些尴尬。道一声,“……我去透透气。”便挤出车门去,与车夫同坐。

徐仪这才对如意道,“只怕你低估了其中难处。”

如意一时无言,片刻后还是扬头直望向徐仪,道,“就算真如此,那也是我自找的。”

徐仪不能解。如意便低声道,“……当日三姐他们被排挤时,我没有替他们说话,没有试图去扭转馆里的不正之风。如今我自己沦落到同样的处境,身受其害,那也是我先前的不作为种下的苦果。”

徐仪一怔,好一会儿才又说道,“这风气不是你在幼学馆中振臂一呼就能扭转的——总要缓缓图之。”

如意道,“也总要有人去当那个敢为天下先的人。”她交握起双手,轻轻舒了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笑道,“表哥不必担心我。莫非他们明知我是个公主,还要反过来故意欺负我不成?若连这点小麻烦都处置不了,要表哥时时处处的跟着我,帮着我,那我岂不就是个拖后腿的累赘?还读这些书做什么。”

徐仪早知道,她虽是个姑娘家,性格中却不乏古时读书人锐意进取的一面。此刻听她这么说,一面担忧她年少意气,只怕要比旁人遭受更多挫折,一面又不能不心生敬意。

便笑道,“你此刻所说,倒是让我想起一位先贤的豪言壮语来。”

如意笑着追问,“什么豪言壮语?”

徐仪笑道,“孟子所说,虽千万人吾往矣。”

如意一听便知又被他调侃了,不满的嘀咕,“表哥说的,就好像我要去赴的是必败之局。”

然而到底还是轻笑起来,又叹道,“‘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我记下了。”她便学着张贲先前的模样,笑道,“多谢师兄教诲。”

有二皇子的命令和舞阳公主本人在,侍卫们当然不敢擅自阻拦。马车顺利的驶入宫中。

不过往前进入内宫,便不能再行马了。三个人便都从马车上下来——因无人来接引张贲,如意便干脆亲自送他一程。

张贵妃所居住的承香殿临近御花园,也更靠近西宫门些。而御苑是从西宫门前往辞秋殿所必经之处,倒也无需额外走许多路。

因立太子一事久拖不决,近来张贵妃颇有些焦头烂额。

大皇子呼声这么高,也到了再不立太子就会引得人心纷乱的时候,天子却依旧久拖不立,是什么意思?

朝臣们都心知肚明。

士族偏爱大皇子,有自己的利益和主张,素来不怎么谀顺天子,倒也还罢了。可那些早年跟随天子一道打天下的心腹之臣却没这样的节操,既察觉出天子中意的是二皇子,又意识到此刻天子孤立无援,正是向他献媚投诚的好时候,便纷纷把握准了时机,变着花样的开始和以沈道林为首的世家大族们唱起反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