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海边的艾米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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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烙印

手术前夜,慕然几乎—没有合眼。她安静地躺在特护病房的小床上,心烦意乱却不敢随意翻身,生怕惊动了临床正睡得香甜的病友。慕然知道几天来疼痛的折磨让那位病友筋疲力尽,所以不想打扰,只能睁着眼对着天花板胡思乱想。

不知过了多久,同房的病友开始微微打鼾,慕然用余光瞥了一眼,看到病友裹在棉被里的身体正随呼吸均匀地起伏,这才小心翼翼地下床,蹑手蹑脚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水。

此时是凌晨三点,距手术开始还有六小时。她将胸前的十字架项链攥在手心,双手合十默默祈祷。而后,轻轻抚了抚脸颊。

彼时,窗外的探照灯透过窗帘照进病房,刚好映在她的右脸。

灯光下,赫然是一块结着深棕色痂的可怖的疤痕。

二如果没有遭遇那场大火,慕然现在也许正坐在某所大学里开始新的生活。无奈命运弄人,就在高考前一个月,一次意外摧毁了她所有美好的期待。

起火点就在母亲经营的小吃店。那时没有顾客,为了给女儿增加营养,母亲在煤炉上煮了一锅牛奶,谁知忙碌之余忘记关火,终究酿成大祸。着火的煤炉就在慕然的房间门口,母亲赶到时木门正被大火侵蚀,她不顾危险发疯一般冲进去,身上落满火星依然镇定地把女儿护在身下向出口逃离……邻居闻讯赶来把她们送往医院,母亲终因伤势过重不治而亡。所幸慕然在母亲的庇护下伤势较轻,得以生还。

慕然难以接受母亲逝去的噩耗。同样难以接受的,就是那场灾难在她脸上留下的永久的伤痕。

那块伤疤在慕然右脸颊上方,很醒目的位置。慕然不算漂亮,却很清秀。尤其是天生凝脂般细腻幼滑的肌肤,更是她引以为傲的资本。而今,那场大火跟她开了一个足以将她打下十八层地狱的黑色玩笑,一瞬间抽空了她所有的美好情怀。从此慕然再也不敢照镜子,它就像一个永远无法洗去的烙印,时刻残酷地提醒她母亲离去的事实,又唤醒她所有的自卑、痛苦和深深的伤害。

慕然的父亲早在十年前便已病逝,如今她只剩下姑妈一个亲人。姑妈打算将她寄养在家中,慕然不想寄人篱下便婉言拒绝姑妈的好意,坚持暂住在医院。两个月过去,伤痛渐渐淡了一些,正欲出院却在体检时被诊断出眼球发生病变,需要手术治疗,于是便又一次住进了病房。

慕然常常想,如果母亲没有丧生,凭她脆弱的意志也许会选择自杀。可她知道,她的生命是母亲拼死换得的,她不敢想象母亲究竟背负了多少勇气才能冲进火里,所以她不能轻生,即便她的灵魂已经奄奄一息,她也要坚强地,好好活下去。

三手术很成功。由于康复需要,这些日子必须在眼部缠上层层绷带,换言之,慕然将要感受一段时间盲人的生活。

姑妈请来护工照顾慕然。护工很专业,把慕然的一切都打理得当。只是慕然发觉,护工很少站到她的右边,敏感的她知道也许是自己的伤疤让人不愿接近。

每日清晨,护工都会用轮椅推慕然去户外晒太阳,这一两个小时是属于慕然自己的,也是她一天里最轻松自由的时光。

这天阳光明媚,护工依常把慕然带到医院后院的草坪。即使厚厚的纱布把阳光阻隔成一片黑暗,裸露在外的肢体依然可以贪婪肆意地汲取温暖。也许是温润的阳光与心灵发生微妙的光合作用,慕然长久压抑的心情似乎获得了些许释放,情不自禁哼起轻快的旋律。“你的歌声很动人。”忽然,慕然听到背后有年轻男子在说话,听音调似乎是同龄人。“是谁?抱歉,我的眼睛刚做完手术,缠着绷带什么都看不到。”“没事。我只是路过这里的病人,被你的歌声吸引,所以猜想这里有位美丽的姑娘。”“谢谢。不过,如果你有胆量靠近些看,就会后悔刚才说的话了。”慕然勾了勾嘴角,像是在自嘲。那人果然向前挪移了几步,慕然听到脚步声中夹杂着拐杖点地的声音,也许这人的腿部受了伤。“我走近看了。有什么不妥吗?”男孩声音中略带疑惑。“你看的是左边……我的右脸颊有一块很可怕的伤疤,如果不怕被吓到就转过来看看吧。”男孩又拄着拐杖绕到慕然右边,慕然心里有些忐忑,开始后悔让男孩靠近“参观”这令她自卑绝望的烙印。“嘿,没什么嘛……”男孩口气颇为轻松,“不过是块疤痕,并不影响美观的!”“你不觉得它恐怖或者恶心?”慕然十分诧异,不禁坐直了身子。“当然不觉得!”男孩语气肯定,像在讲一件再明确不过的事,“我要走了,明天会再来。你叫什么名字?”“慕然。你呢?”“我叫何笙。奈何的何,笙萧的笙。”何笙。奈何的何,笙萧的笙。慕然默默重复着,随即嘴角微微上扬。——真是一个诗情画意的名字。

四慕然不知道那天自己怎么会主动“邀请”陌生人来“瞻仰”她的伤疤,她一向是敏感且介意的。所幸何笙并没有做出任何伤害她的举动,这让慕然很是感激并且倍感安慰。

次日,阳光依然晴好,慕然早早让护工把她带到昨天遇见何笙的位置。空气里沾着淡淡的露水潮气,慕然猜想草叶上也许正挂满晶莹的露珠,就像她此时的心一般纯净又安宁。

那场灾难过后,慕然再也不曾期待过任何事,她无法想象自己现在竟会对一个陌生人产生如此兴趣。也许何笙是除姑妈外唯一不嫌弃她的伤疤的人,也是第一个称赞她美的人,慕然心底早已把他当作了可以信赖的朋友。

不久,慕然听到了熟悉的拐杖点地的声音,她知道是何笙。“等很久了吧?”何笙拄着拐杖在慕然身边的长椅坐下。

“没事。”慕然微微一笑,“对了,你得了什么病?是因为腿吗?”

“呃……是的。因为一场车祸。”

慕然点点头。原来他也是由于意外,她忽然有种同病相怜的亲切感。

“那个……我可以碰一下你的伤疤吗?”良久,何笙轻声问道,生怕冒犯了慕然。

“可以。”慕然正说着,就感觉一只温热的手掌轻触到她的疤痕,又随即收回。

“你知道吗?这伤疤的轮廓会让人想起未圆满的月亮。”慕然微怔。从来没有人给予这块丑陋的烙印如此美好的比喻。“月是安宁的,也是有灵性的。人们都赞美满月,却不知最动人的其实是残月。满月再美,不过仅在每月中旬昙花一现,而残月却拥有最漫长的时光,这就是缺憾的幸运。”

何笙缓缓说着,慕然听得十分投入。“你就像是残月,也许不够完美,但终究有满月不曾拥有的魅力。何况,你仅是比满月缺失了一小块皮肤而已呀。”慕然安静地听着,如同聆听救世主的福音。何笙的话就像甘霖栖落在慕然久旱未雨的心里,那片干涸的土地渐渐汲满新鲜的养分。

那天,何笙与慕然交谈甚多。他们谈坚强,谈隐忍,谈理想,谈未来……慕然感觉自己千疮百孔的灵魂似乎已被注入新的活力,那颗沉溺已久的心仿佛被何笙救活,正在一点点复苏。

还好在最脆弱时能够遇见如此温暖的朋友。慕然倍感欣慰。

五一晃已逝去半月时光。每日清晨,医院后院的草坪上总会有两个年轻的身影,女孩坐着轮椅,男孩拄着拐,过往的人们不禁对这对热切交谈的年轻人抱以欣慰的微笑。

“今天给你带来一个好消息。”这天,何笙忽然这样对慕然说。

“什么?”“我找到一个医术高超的皮肤专家,在新加坡。我不敢保证他会把你的脸恢复得与以前完全相同,但达到百分之九十的相似度一定可以!”

“真的?!”慕然不敢相信这天降的喜讯,险些从轮椅上跳起来。

“千真万确!明天我就把医院的地址和电话写给你,你的伤疤一定会被清除!”

“谢谢你!我觉得一切都充满希望!”慕然语气中透着兴奋,“对啦,我也有好消息告诉你。”

“怎么?”“明天我就能拆掉绷带了!”

“……是吗?祝贺你。”何笙慢慢应着,慕然似乎从中听出了些许不快。

“喂,你好像不开心呢?”“没有啊,你能够重见天日我当然为你高兴!”“嘿嘿,”慕然笑得一脸顽皮,“你知道等我眼睛康复了要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去新加坡找整容医生?”“不对。”慕然浅浅一笑,“我要先看看你的样子。”兀地,谈话陷入一瞬沉默。

“其实你现在就可以的。”何笙压低声音略显神秘地说。

“哎?”

慕然有些不解,何笙轻轻拉住慕然的手放到自己的脸颊,示意慕然摸摸看。

“你脸形很清瘦……下巴是尖的?颧骨突出?鼻梁很高挺?”

慕然既新奇又兴奋地在何笙脸颊摸索,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像,正欲顺着鼻梁向上摸却被何笙拦住。

“不能让你一次‘看’完,不然就没悬念了。”“是是是。”慕然收回手连声应着,脸上难掩不可置信的神情,“真想不到,以前人们说盲人的手就是他们的眼睛,虽然我现在只是暂时看不到,不过对这句话倒是体验了一番!”

“盲人除了视觉,几乎所有感官都比常人灵敏,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

“原来如此……我就快见到你的样子了,你终于不再是神秘的‘影子朋友’了。明天午后我会在这里等你,不见不散!”

“好……不见不散。”何笙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语气中似乎透着生硬的勉强。

六次日清晨,医生帮慕然拆掉了绷带。做完一系列细致的检查已近午后,慕然顾不得吃饭便匆匆奔向后院。

草坪上不见何笙的身影,慕然席地而坐等待何笙到来,周身弥散的青草香气让她有种想要翩翩起舞的欲望。她满怀期待地东张西望,右手轻抚着脸颊。如今,这疤痕不再象征痛苦和绝望,而是昭示着顽强与新生的,属于强者的烙印。

彼时天空一片灰暗,太阳被厚厚的阴霾挡住透不出一丝光芒。良久,天空开始淅淅沥沥落起雨,慕然只得在屋檐下躲避。恰巧碰见一个同样在躲雨的护士。

“请问你有没有看到常来这里的腿受伤的人?”慕然问道。

“腿受伤?没见过……对了,那个盲人让我把这个给你。”护士边说边递来一张纸条。

“盲人?什么盲人?”慕然一头雾水。“就是每天跟你在一起的那个……你不知道?”护士十分诧异。

慕然不禁瞪圆了眼睛。“那个男孩几个月前因车祸摘除了眼球,本来半月前便可出院,但他坚持要多住几天——我以为你都知道的。”

“……他在哪儿?”“今天出院了……也许是不想让你看到他的样子吧。”

护士轻拍慕然的肩膀以示安慰。慕然有些慌神。片刻,她忽然明白何笙之所以拄拐杖不是因为腿疾,而是因为眼睛看不见;之所以不让她摸鼻梁以上的部分,是因为那里只有两个凹陷的空洞;之所以得知她将看到自己而不开心,是因为这预示着他即将离去……她无法想像这半个月自己竟是从一位盲人那里换得慰藉与重生的希望,也无法想像当何笙对她讲残缺的幸运时,心里是怎样翻江覆海。

何笙,谢谢你。慕然轻轻说着,吻了吻胸前的十字架为他祈祷。

她恍然想起手里的纸条,展开一看,原来是整容医生的地址与号码。

慕然盯着纸条发了会儿呆,随即弯腰把它埋在潮湿的泥泞里。

她想,她再也不需要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