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海边的艾米丽
21806900000005

第5章 龙须糖

这是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战争的狼烟还未燃起,恐惧与压抑已经在这座小城的大街小巷里渗透漫延。街上报童叫卖的内容无外乎“沦陷”、“失守”,各种密会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悄悄进行,人人自危,整座城都笼罩在肃杀的气氛里。

但这动荡的时局并未影响宝巾的生活。对于这个七岁的孩子而言,阳光依旧明媚,蝉鸣依旧恼人,糕点依旧香甜,当然,茉莉也依旧那么讨厌——此时,宝巾正坐在教室角落里生着她的闷气呢!说起茉莉,宝巾有种“又爱又恨”的感觉。由于父母是至交,她们理所应当成为好朋友。而宝巾在茉莉面前是有些自卑的:茉莉比她漂亮,家境比她好,成绩比她好,甚至个头也比她高。当她们并肩行走,众人的焦点不约而同对准茉莉时,好胜的宝巾就会有种卑微的窘迫感。可她又喜爱、崇拜着茉莉,虽然那崇拜里泛着酸。因此,宝巾对茉莉的感情摇摆不定,有时喜爱大于讨厌,有时则反之。

这段日子里,两个女孩的关系被一种黏黏的糖拉近了些。她们在茉莉家的街口发现一个糖果摊子,专卖一种她们不曾见过的糖。那糖裹在雪白纤细的糖丝里,绵软酥松,入口即化,美妙的滋味只有亲自咬一口才能体会。它的名字也同样美妙,唤作“龙须糖”。

摆摊的人并不常来,每当来时茉莉总会买一袋,放学后两人找个隐蔽的地方分着吃——这是她们之间甜蜜的小秘密,并不打算与人分享。

而此时宝巾懊恼的原因也正是由于这小小的糖:她明明瞥到茉莉的布包里装着袋龙须糖,那熟悉的牛皮纸袋她不会认错,但刚才,那个袋子居然出现在国文先生的书桌上!

“马屁精!想讨好先生呢!”宝巾低声嘟囔着,气鼓鼓地冲茉莉的座位翻了个白眼。

所有人都喜欢儒雅博学的国文先生,茉莉送糖给他并无不妥。可宝巾认为茉莉应该事先告知她,毕竟龙须糖是两个人的“私密”,茉莉没告知她,就是对友情的严重背叛。

这样胡思乱想到放学,宝巾的怒气丝毫未消。茉莉唤她,她只当没听见,扬着脸兀自往教室外走去。

她决定,这辈子都不要跟茉莉讲话了。

二宝巾是被一声巨大的闷响惊醒的。爬起身向窗外看,院子里一片漆黑。她以为刚才只是雨前的炸雷,便倒下翻个身继续睡。

“宝巾,宝巾!快起来!日本人来了!你得躲起来!”还未睡沉,宝巾就被妈妈摇醒了。“去哪啊?”她揉着惺忪的睡眼,显然没有感受到大难临头的恐惧。“茉莉家的地窖。”

“我不去!”宝巾噘起嘴表示抗议——她才不要搭理那个马屁精!

“瞎胡闹!”没等她再次抗议,妈妈已经把她拽了起来。宝巾被爸妈扯着手在巷子里狂奔。火光把天空映得通红,空气里尽是硝烟的呛味儿。万炮齐鸣,炸弹落地的巨响似乎要把天幕震裂。宝巾从未见过这样亮堂的夜晚,她隐隐有种预感:从前安逸的生活就要结束了。

茉莉家地窖的入口是在院里的一棵槐树旁,平日用一口大缸挡着。地窖很空,只放了张巨大的圆形木桌和一堆稻草。

“给你带的包裹里有棉被和食物,你跟茉莉分着用!”妈妈吻了吻宝巾的额头,“在这里等我们回来,乖啊!”

“你们去哪里?”宝巾捏紧了妈妈的衣角,她原以为爸妈会在这里陪她的。

“我们有重要的事要做呀!好孩子,千万记住,不要离开这里!”妈妈说完便顺着梯子爬出地窖,与茉莉的父母一起消失在那小小的入口处。

轰炸还在继续,隔着地面,炮声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地窖里光线很暗,桌上放着盏小小的煤油灯,透过灯光,宝巾看到桌子另一端的茉莉——她看起来脸色苍白,嘴唇被抿得没了血色,似乎很是害怕。

“胆小鬼!”宝巾在心里暗骂,不屑地撇撇嘴。两个女孩就这样一人守着一端桌子,彼此偷偷瞄几眼,暗暗较量着耐力,谁也不肯打破这沉默。时间似乎无暇顾及这隔绝在战场下的安宁之地,过得格外漫长。此时炮声已止,外面的世界似乎恢复了宁静,地窖里更是安静,安静得令人浑身发毛。其实,有好几个瞬间宝巾都耐不住了,这闷闷的地窖里实在无聊。可她偏要等到茉莉先开口,不然真是太没面子了!

“喂,你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了吗?”良久,茉莉终于开了口,声音在昏暗的灯光里颤抖着。

三“什么啊?”宝巾窃喜自己的“胜利”,得意扬扬望向茉莉。

“来我这边听!”茉莉招了招手。宝巾不情不愿走过去,一屁股坐在茉莉身旁。她把胳膊支在桌子上,托着腮不以为然地凝听,忽然神色变得紧张起来。她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一种从没听过的声音,那声音很细微,透过地面一丝丝渗下来。她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可分明已在那声音里感受到了极度的恐惧与痛苦。

寒意顺着地面爬向两个女孩心头。宝巾不自觉地靠紧了茉莉,此时白天的小间隙已经完全被她抛在脑后。

“这,这是什么声音呀?”宝巾小声问着,不禁缩了缩脖子。

“好像是人的声音……小声哼哼那种。”茉莉跟着打了个寒战,“好像很疼……是不是受伤了?”

仔细辨认,那怪音似乎来自地窖出口处。出口连着外面的街道,藏在一块铺路的石板下面,若不做标记,没有人会发现这隐蔽的秘密领地。

“要不要上去看看?”茉莉指了指地面。“要去你去,我可不敢!”宝巾惊恐地摆摆手。这个茉莉,怎么忽然胆子这么大!谁知茉莉竟然真的站起身,去搬入口的梯子。“喂!你还真去呀!”宝巾猜茉莉准是吓傻了,“要是日本人怎么办?”茉莉没吭声,继续挪沉重的梯子。这梯子对于瘦弱的茉莉而言真是太重了,费了半天力只挪动了一点点,照这速度,还没搬到出口她就得累垮了。宝巾无奈,冲茉莉执着地背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随即上前帮着她一起抬。“我猜你就会帮我!”茉莉嘻嘻笑着。

“我只帮你搬这个,可不跟你上去!”宝巾认真地强调。果然,她们合力把梯子挪到出口,宝巾就一溜烟儿跑回桌旁继续坐着。

茉莉快速爬上去,那怪音更清晰了些,也更揪心了些——她确定那是人的呻吟。她举起双臂托住头顶的石板,深吸一口气,用力把石板向一边挪开。

风瞬间灌进地窖,外面还是黑夜。茉莉抽抽鼻子,似乎嗅到几分甜丝丝的腥味儿。

“有人吗?”她试探着问道,声音细如蚊蝇。那虚弱的怪音仿佛恢复了一点元气,像是在挣扎。茉莉鼓起勇气,小心翼翼探出半个身子,却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大街上躺满了人,街旁的店铺一片狼藉,空气里残留着战火的烟味儿,遍地尽是未干的骇人的血迹……“啊!”茉莉忽然失声尖叫——她被一只血糊糊的手揪住了衣袖!

“救……救我……”

茉莉看到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忽闪了几下就合上了。

四“茉莉,茉莉?你怎么了?”宝巾站在梯子旁,仰头望着一动不动的茉莉。

茉莉听到宝巾的声音才回过神,急忙扭头冲下面喊道:

“快上来!这里有个伤员,你得帮我把他抬下去!”“你、你疯了!”宝巾目瞪口呆,但还是爬上了梯子。茉莉抱住伤员的腰,将他慢慢向下送,宝巾在梯子上接应着。两个女孩使出浑身解数,沾了满手的血和尘土,终于把伤员抬进地窖。她们把他安置在柔软的稻草上,累得瘫在一旁大口喘着粗气。

“外面真是太可怕了!”茉莉惊魂未定,一点点擦拭手上的血污。

“妈妈说日本人是魔鬼,我都没敢出去看!”宝巾看见这个浑身是血的伤员就能想像出外面有多恐怖,“你说,他是不是死了?”

“还没有,他还喘着气呢!肯定是疼晕了!”茉莉伸手放在伤员鼻子下面,感觉到弱弱的温暖的气息。

“天哪!他的腿在流血!好大的口子!”宝巾指着伤员惊呼,他左腿中了枪,伤口不断涌出细股的鲜血,裤子都被浸成了黑色——她头一次见到如此可怖的伤口。

茉莉解开宝巾妈妈准备的包裹,把裹食物的棉布抽出来撕开,在伤员腿上厚厚地缠了好几层,血终于不流了。她又翻出棉被盖在伤员身上,她记得妈妈说过躺着不盖被子会染风寒。“他是个军人吧?”茉莉看看他的长军靴,还有领口沾着血迹的勋章。“咱俩救了个军人,算不算英雄?爸妈知道肯定会夸咱们勇敢!”宝巾的惧意退了一些,“你说,爸妈为什么不跟咱们一起藏着呢?”

“他们要做大事的!”茉莉压低了声音,“有次他们跟一群叔叔阿姨在这里开会,我偷听到‘炸毁鬼子的老窝’……他们才是真正的大英雄呢!”

“真的?他们是去打鬼子了?”宝巾瞪圆了眼睛,爸妈从未向她透露这些。

“小声点!”茉莉做了噤声的手势,指指躺在稻草上的伤员,“这些话不能给别人听到,这是秘密!”

宝巾赶忙捂住嘴,又看了看昏迷着的伤员。“他一直睡着,会不会醒不过来?”她皱起眉头,总觉得他会在睡梦里死去。“要是舅舅在就好了,他是个外科医生。”茉莉抱膝坐在一旁,无奈地叹息。“有了!”她猛地挺起身,“我想到办法啦!”

五茉莉兴冲冲跳起来,在布包里翻了一会儿,拿出一个牛皮纸袋。

“龙须糖?”宝巾怔怔盯着那熟悉的袋子,“你不是已经……”“今天刚买的。放学想叫你一起吃,你都不搭理我!”

茉莉撇撇嘴,“不过现在你想吃也吃不到了!”原来那袋糖不是茉莉放的!宝巾默默红了脸,她又错怪茉莉了。但她是不会把白天的误会告诉茉莉的,只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

茉莉拿起一块糖,掰开一小半塞进伤员嘴里,那糖在他口中缓缓化开,过了很久,伤员仍旧双目紧闭。茉莉不甘心,把剩下那半也塞了进去,依然不见成效。

“这么好吃的糖,我要是他早就醒过来了!”宝巾眼巴巴望着牛皮纸袋,很心疼刚才那颗浪费掉的糖。

“会不会,他的舌头也睡着了,尝不出味道?”茉莉叹了口气。

“一定是的!”宝巾伸手拿了块糖快速填进嘴里,神情惬意。又拿了一块递给茉莉。

两个女孩席地而坐,安静地分享这袋龙须糖,就像从前放学在秘密地点分享她们的秘密一样。她们曾因这些小小的糖果拉近了距离,也曾因此生出间隙。而此时,在这暂时隔离了残酷战争的地窖里,她们彼此依赖,被这熟悉的味道勾起温馨的记忆。那些暗藏在心底的小火苗,也悄悄熄灭在这唇齿间的甜蜜里……“宝巾,你听!”茉莉指了指地面,似乎又听到什么声音。这次动静很大,宝巾也听到了。那声音来自入口,“嗒嗒、嗒嗒”,像脚步跺地的声音,凌乱又沉闷。“是爸妈回来了?”宝巾站起身,眼里透着明亮的光。

六两个女孩欣喜地跑到入口下面等待爸妈出现,却迟迟听不到水缸被移开的声音。良久,地面传来人声,是低沉浑厚的男音,说着她们听不懂的语言。“不是爸妈啊。”茉莉失望地垂下头,“要不,再上去看看?”宝巾点点头。能进来茉莉家的一定是爸妈认识的人,她想。于是跟茉莉一起去搬那沉重的梯子。

“别去……”

地窖里忽然响起陌生的男声。宝巾和茉莉面面相觑,又齐刷刷地扭过头:此时,那个伤员已经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宝巾惊喜地凑上前,难道茉莉的方法起效了?“早就醒了,但实在没有力气说话……”伤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千万别上去,上面有日本人!”宝巾和茉莉霎时变了脸色,她们刚才已经见识了日本人的残暴。“那……那我们赶快从出口出去!你的腿怎样,可以走吗?”茉莉说着就准备上前搀扶伤员。“不行,外面太危险!鬼子在大扫荡,他们见人就杀,小孩子也不会放过!你们出去不是送死吗?”伤员挣扎着坐起身,也许是扯痛了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听我说,你们两个把我用稻草埋住,把灯熄灭,然后蒙着被子躲到角落里。如果鬼子真的下来,我就从稻草里出来!不管发生什么你们都不能乱动,更不能出声!听懂了没?”

“可是,他们会不会伤害你?”茉莉轻声问道,细小的声音似在颤抖。

“如果不是你们,我刚才已经死在上面了……多活了大半天,值了!”伤员扯开嘴角冲她们笑着,嘴边有两个好看的小酒窝。

宝巾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有种想哭的感觉。她和茉莉对视了几秒钟,立马熄了灯。

地窖彻底暗下来。两个女孩在被子里缩成一团,寒意浸透了她们的每根神经,甚至不敢用力呼吸。伤员就在她们附近,细细辨认会听到他虚弱且粗厚的呼吸。三个人都静默着,却又似在进行一种无声的交流。

地面传来的脚步声渐渐清晰,宝巾听到水缸被抬起又落下地面的重重的闷响,不禁打了个寒战:也许他们不会发现这里,也许马上就能听到挪动石板的声音、看到地面照进的光。

棉被之下,两个女孩紧紧抱在一起,就像裹在糖丝里的龙须糖一样。

——无论发生什么,她们都不会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