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尔加里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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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酒不醉人,人自醉

“人人都向往能有水晶般的爱情,就像它纪伟谦把水晶烛台托在掌心上,晃动的烛火舔着烛台边,他的脸也在这一明一暗中,显得深沉起来,“晶莹剔透,没有一丝瑕疵。”

“可最后我们拥有的却都是玻璃般的爱情,”我接过他的话,“如盛满红酒的高脚杯,美丽而易碎。”

他抬起眼,穿透烛火看着我,“这么些年,你过得还好吗?”什么叫好?什么才叫不好?生活太复杂了,我没法绝对地去区分它好与不好。曾经的我,有稳定的工作,有心爱的丈夫,有幸福的家,直到我不满足地将这一切都抛下……我苦笑着,人总是贪心的动物,而我又会想要的更多。拥有的不再是最好的,我想要那些我从未有过的,我这样做了,也一意孤行地来到了这里,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可也失去了最不舍的,这难道就是代价吗?

“只为了让你看见我的美丽/我不惜将自己点燃/放逐在亘古的黑夜里……这是你在高中时为剧本写的一段《烛》,”纪伟谦长叹道,“我一直以为你会是我们中最幸福的人,因为你既感性又理性……”幸福,就是一起走一条叫一辈子的路,可我没能走完它。我再一次苦笑地摇摇头,“幸福需要的是智慧,是介于聪明与傻之间的状态,而我……总不是太聪明,就是太傻。”

我的聪明,让我曾自信地以为,阿海不会真得离开我;而现在,又会傻得认为李恨只是我的守护神……

“你知道吗,在高中时,你在我们心目中,是那样的可望而而不可即。”纪伟谦的眼里闪过一丝柔柔的光,“如果不是高三那年去了日本,我想我……”

“我想你一定会跟我们一样,考得很惨,”我岔开他的话题,人们对过去的不能忘怀,往往不是因为某个人,而是那段曾经年轻过的岁月,“说说你在日本吧,怎么又会来加拿大呢?”

那一刻,纪伟谦突然沉默了,陷入了沉思,很久很久,他才缓缓地说道,“你无法想象那是段怎样的日子……在日本,我一句日语也不会说,没人相信我是日本人,更没人理解我家族的过去。十几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中国人,可中国人恨日本人,他们说我是日本人,日本人反过来又恨中国人,他们说我是怪物……家族的人接纳了母亲,却很难接纳我,那些年,我无处可去,我无家可归,有时我真恨……”

纪伟谦说着撸起了衣袖,他握紧双拳,看着自己双臂上凸起的青筋,“恨自己血管里流的那一半日本血……”

“伟谦……”

他冲我摇摇手,没再说下去,而我也沉默了,我们就这样隔着烛火静静地坐着,到了这个年龄的人,谁的心上会没有些许的伤痛?快乐可以感染别人,但悲伤却未必人人能懂,只有各自去品味其中的酸苦。

“直到有一年,我偶尔来到加拿大一个叫Ponoka的地方,那是个只有七千人口的小镇,古朴,宁静,生活简单的与世无争,从那以后,我就再没回过日本。”

我点点头,在加拿大,像这样的小镇数不胜数,Chemainus小镇、Perth小镇、Cremona小镇……当然最美的还要数Banff小镇。小镇里没有鳞次栉比的高楼,没有熙熙攘攘的人潮,没有大都市的喧嚣,有的只是如梦幻般的恬静。

我希望等我老去的时候,也能在这样的小镇,找到我最终的归宿。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纪伟谦忽然站起身走向吧台,气氛渲染到这份上,是该要喝一杯了。

“你能行吗?”纪伟谦端着两杯酒回来,递了一杯给我,“不会醉得让我抱你回去吧?”

再没什么酒量,也不至于醉倒在这一杯里,我接过了他手里的酒杯,大义凛然道,“喝酒伴醉客,舍命陪君子!”

“够豪爽,”纪伟谦笑了,“你都不问问是什么酒?”

“只要不是史彼立塔斯就好。”我一边说着,一边皱起鼻子在杯口闻了闻。

“史彼立塔斯?”纪伟谦奇怪地看着我,“你是说Spirytus Rektyfikowany?"

Spirytus Rektyfikowany是波兰精馏伏特加,也是世界上已知度数最高的酒,据说经过反复七十回以上的蒸馏,可达到百分之九十六的酒精度数。Rektyfikowany算是我见过的最难读的一个单词,所以每次我都主动省略它。

“九十六度,那可是易燃易爆品,你就是想喝我也没有。这是Breezer,我给你选了款浪漫蜜桃。”纪伟谦笑着举起手里的酒杯,"Cheers!"

冰锐我知道,是种果汁混合饮料,市面上可见的有四种口味,尽管我没喝过,但却经常能在酒铺外看见贴的大幅广告,蓝玫瑰的优雅,香橙的豪气,水蜜桃的妩媚和青柠的爽朗。我一仰脖喝干了杯里的酒,这玩意,别说喝一杯,就是喝一瓶也不会有任何感觉。

纪伟谦反倒好像吃了一惊似的,他不解地看着我,“你喝酒……一向这么猛的?”

我没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不就是一杯……冰锐吗?我砸巴了一下嘴,嘴里分明还残留着一股甜甜的蜜桃香味,可为什么我的舌头已经开始打转?

“伟谦……”我用手揉着两颊的太阳穴,感觉到头越来越重,“你确定……它只是一杯……冰锐?”

纪伟谦用手沾了些杯中的冰水,洒在我的双颊,微微摇了摇头,“看来,你不知道什么是冰锐。”

我还需要知道冰锐什么?它不就是果汁混合饮料吗?可我怎么会醉倒在一杯蜜桃汁里?难道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一直到很久以后,我再次路过酒铺门口时,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看漏了很多……Breezer是Bacardi公司预调的一种鸡尾酒,所谓鸡尾酒就是以朗姆酒、龙舌兰、伏特加、威士忌或白兰地等烈酒作为基酒,再配以果汁、蛋清,加以搅拌而成的一种饮料。Breezer通常的搭配是:威士忌和蓝玫瑰演绎优雅,伏特加和香橙释放豪气,白兰地和水蜜桃尽展妩媚,朗姆和青柠喷薄爽朗……

酒醉后的一段记忆是非常模糊的,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的西餐厅,也不记得是怎么上的车,更不记得有没有把住址写给纪伟谦……迷迷糊糊不知过了多久,等我从酒醉中睡醒时才发现,纪伟谦把车停在离我家百米远的一棵大树下。

我努力睁开眼睛,头还是昏沉沉的,我挣扎着坐起来,身上盖着的一件西服滑落在地,是纪伟谦的,“我睡了……多久?”“没睡多久,一两个小时吧纪伟谦放下手里正在看的卡城地图,把衣服捡起来往我身上盖了盖,“再披一会儿,酒醉后容易着凉。”

我用双手使劲揉搓了一把脸,努力想回忆起一些事,哪怕只是些零星的片段,可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我只得窘迫地看着纪伟谦,想不到他竟会是第一个见到我醉态的人,“我……没怎么吧……”

纪伟谦忍不住乐了,一脸的坏笑,“听这意思,你好像是……想要怎么的……”

我瞪了他一眼,脑子也开始彻底清醒过来,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过去的他就喜欢把自己装扮成无赖相,仿佛男人不坏女人不爱似的,想不到到了今天,还是这般没长进。

“你也就是占占嘴巴便宜,”我把他的西服扔还给他,也扔给他一个大大的白眼,“有贼心没贼胆的。”

“还是你最了解我,”纪伟谦嘻嘻笑着,从手扶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递了过来,“我知道你是想问刚才有没有失态,是不是?没有,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一点都没有,既没有大脑短路地胡说八道,也没有装疯卖傻地又唱又跳,更没在饭店大吵大闹,只是嘛……”

“只是什么?”我吓了一跳,赶紧起身在座位四周看了看,唯恐自己最担心的事会发生。我从不喝酒的原因不是怕喝醉,就是怕醉后会吐得一塌糊涂,对我来说,那已经不是什么难堪不雅的问题,简直就是丢脸丢的再没脸见人了。

“你放心,你没吐在我车上,你其实压根儿就没吐,可能是喝得还不够多吧,总之一句话,你醉得很文明,”纪伟谦说着把身子转过来,让我看他身上的衬衫,指着肩膀说,“你只是抱着我一个劲儿地哭,一个劲儿地哭,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把我一件新衬衫都毁了。”

不就是一件衬衫嘛,我长舒一口气,一颗心落回到了肚子里。我舒舒服服地靠回到椅背上,举起矿泉水瓶,咕咚咕咚灌下几口水,一伸手,“拿来,我替你洗干净。”

“这还听着像句话,”纪伟谦说着就去解衣扣,解开两个后突然一本正经地扭过脸来问我,“我没理解错的话,你的意思是……要我现在就脱给你?”

看着他这副装模作样的德行,那一刻,我真恨不得把一整瓶矿泉水都浇到他头上。

“你真的还是你,一点都没变,”纪伟谦看着我愤怒到扭曲的脸,更忍不住笑了,“看来人的改变,不全在处于什么环境,还是在人心。”

我不知道纪伟谦说的我一点没变,是指什么,可在阿海走后,我觉得自己已经变了很多。看着纪伟谦,我突然很想问他,除了哭,我还有没有说些什么,这些日子以来,我把太多太多的心事都埋在心底,唯恐在酒精的麻醉下,心里的那道防线不再坚固,我怕自己会不自主地提到阿海,但更怕会提到……他……我会提到他吗?会吗?

看着我欲言又止,纪伟谦疑惑地看着我,“有……什么问题吗?”我摇摇头,这话我不知该怎么开口问,又或者不知道比知道更能让人好过些。

“那就早点回去吧纪伟谦望着我家门廊上亮着的一盏小灯,在这里只要还有家人没有回来,家家户户都会在门外留一盏灯,“我一直等你醒来,不敢送你回家,就是不想让房东看见你在外面和别的男人醉酒,他们未必能懂你的处境,但我不想你被人看轻。”

那一刻,我的心忽然软得能滴出水来。若干年后,你可能会淡忘很多人的容貌,但却永远忘不了他带给你的那些感动……“对了在我拉开车门跳下车的瞬间,纪伟谦突然摇下车窗问道,“李恨……是谁?”

李恨……我微微怔住了,我终究……还是提到了他吗?我似乎总在潜意识里抗拒他的存在,但承认不承认都不重要,因为他始终存在着。

之后的有段日子,我忽然迷上了五行八卦,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反之则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五行相生相克,循环不断,生生不息。那时候,我开始不得不相信,原来人生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以五行来推算性格,金为刚,以倔强、处事果决为特色,但刚猛有余,柔韧不足,一旦遇到挫折或者难缠的事,不是半途而废,就是鱼死网破。木为才,像古时的秀才,满腹经纶、能言善辩,但却容易因为自身的修养而固执。水为柔,人见人亲的性格,人际关系广,又能善解人意,属于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是公认的贤夫良父。火为直,性格率真,富于阳刚之气,却缺乏原则性,容易感情用事,更像是没长大的阳光男孩。土为平,万物终究归于尘土,金木水火也不能例外,男人的性格中多少都会带有一点土性,但纯粹的土男则更显稳重和雄厚。

就阿海、李恨和纪伟谦来说,不难看出,阿海当属金,李恨当属火,纪伟谦则应属水……

火能燃烧生命,水能滋养生命,都说女人可以没有火,却不能没有水,我知道,我也明白,纪伟谦该是最好的选择。经历过伤痛的人,更应该懂得自己要什么。可为什么,我却宁愿生命枯萎,哪怕短暂,也希冀它被燃烧,在那一刻,能绚烂如那火烧蝶……

周末过后,纪伟谦回了温哥华,桃姐也很快去了面包房,Sophie似乎早有心将她调走,只是缺少这么个机会。由于作息时间的不同,我和桃姐很少能有时间坐在一起吃饭聊天了,但偶尔在休息室碰上了,我总能听见她爽朗的笑声。我想,她是满意的,这也多少给了我些许安慰,这样的结局,对桃姐,对Eva,或许都是最好的……

“那你呢?你就不为自己争取点什么吗?"Sophie有一次悄悄地问我。

我笑着摇摇头,争名争利,都只是争闲气。正所谓急急忙忙苦追求,寒寒暖暖度春秋。朝朝暮暮营家计,昏昏昧昧白了头。是是非非何日了,烦烦恼恼几时休?现在这样的安排,我既对得起桃姐,又不用为Eva可能会有的落魄而自责,我还争什么呢?况且我也不是一无所得……这事之后,Eva的确收敛了很多,她没再找任何人的麻烦,甚至连中餐部的事也没再插手过。她很少跟人说话,对我更是视而不见,似乎完全把我当成了空气,透明的,可以不存在的空气,从她脸上,我看不出是愤怒,是感激,是无奈,还是痛苦……总之,我们平静地共事着,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宁静……

我有时在想,也许我错怪了李恨,也许他看得比我远,也许他早就想到了我会有这么一条退路,一条对所有人都好的退路,而不是像我那样狭隘地认为,他不顾任何人的利益,只是为了Eva……但无论是与不是,都不再有任何意义,已无瓜葛的我们,也终究没了再见面的理由。李恨就像是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一般,又仿佛他从来也没走进过。我想,我会很快将他淡忘,犹如不断稀释的茶,时间越长,冲得越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