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卡尔加里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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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李恨的故事

卡尔加里的冬天,寒冷而漫长。往往刚进入十月,天空就开始飘起了雪花,这雪下下停停,直到来年的四月。尽管断断续续的雪会一直伴随着卡尔加里的整个冬季,但却很少会遇上暴风雪。据在卡尔加里生活了近五十年的房东太太说,上一次遇上暴风雪还是在二零零九年,据说那一年的降雪量达到了一千五百毫米。一千五百毫米是什么概念呢,房东太太说,她家的车整个都被埋在了雪里,要是不把雪扒开,根本都找不到车。其实,也压根儿没有找车的必要,就是找到也没什么用,因为连人都走不出大门,更别说开车了。那一米五高的雪早已把门堵死,打开门,眼前就只见一堵白花花的雪墙,当初听到这儿时,我的脑海里顿时浮出歌剧《白毛女》里的唱词,“大雪封门十几天……”

今年不知是我有幸还是不幸,竟让我赶上了一场罕见的暴风雪。

傍晚时分,雪就开始下得密了,密到仿佛那雪已不是一片一片的在下,简直就是一团一团,风也一阵紧似一阵,狂风将地面上的雪花卷起,又扬向天空,飞雪随风弥漫着,眼前已分不清是天空还是地面,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下雪天躲在屋里的最大好处,就是你能看得见寒冷,而你却感觉不到冷,仿佛有偷偷占了点小便宜的那种满足感。但这还不是我最喜欢冬天的理由,我喜欢冬天,是因为只有在冬天,我才有可能,有理由,抱着毛茸茸的靠垫,蜷缩在沙发角里,有时甚至还会盖上厚厚的毛毯,在这如世外桃源般的一隅之地里,享受那种温暖的感觉。

今天,当寒风在我窗外肆虐的时候,我却没有时间去享受,而是埋头在灯下,全神贯注地为娃娃的旗袍收着最后几针线。下午的时候,李恨就来问过了,我推脱说要到下周末才能好,其实,今晚就可以完工了,但我不想告诉他,谁让他总是那副四平八稳,处事不惊的模样,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掌控之内,根本没什么能让他乱了方寸。这一次,我说什么也要看看他突然的惊喜,会是个什么样子。

我一边暗暗窃笑着,一边收了裙摆上的最后一针,我把娃娃摆放到桌子的正中间,远远地端详着她,她是我亲手装扮出来的,可那一瞬间,我还是被她的美惊到了。她就这么静静地站在灯下,用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微微努起小巧的红唇,让人无法抗拒她那副惹人怜爱的娇羞,紫红色的旗袍更衬出了她白皙的皮肤和纤细的腰身,我简直无法再用语言来形容她的美了,那是古典的优雅与现代的高贵完美的结合。

我就这样趴在桌子上,一直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心里忍不住会想,如果我能有她这样的美貌,如果我能像她这样的楚楚动人,这样的惹人怜爱,我的阿海,也许就不会离开我了。我难过地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永远都只是在替别人做着新嫁衣,没有哪一件可以属于我。

外面的风声更紧了,不停地敲打着我的玻璃窗,仿佛是在哀求,哀求我能打开窗户,让它们进屋来暖和暖和一般。我爬上了椅子,把脸贴在了玻璃窗上,冰冷的感觉让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在密集的雪片间隙,我看见了李恨家若隐若现的灯光。

对啊,我今晚是要给他送娃娃的。想到他可能会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甚至是说不出话来,我就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我敢说,没人能抗拒得了她的美艳,我有些迫不及待想要听听他将如何去赞美她,又将会如何来赞美我,现在,恐怕也只有赞美才是给我的另一种补偿吧。

我匆匆地穿上了羽绒服,把娃娃小心翼翼地揽在怀里。房东见我要出门,吓了一跳,她用一种惊愕的表情看着我,仿佛我这个来自南方的女孩,终究受不了这里极其恶劣的严寒,已经变得有些神经不正常了。

“暴风雪!”房东用夸张的手势比画着,“你知道什么叫暴风雪吗?你会没命的。”

“不会的,我命硬。”我半开玩笑地冲房东笑笑,从这里走到李恨家,只有几十米远,别说是暴风雪了,就是龙卷风,恐怕也还来不及刮走我。

“你真得确定你要出去?”房东仍旧有些将信将疑。

这还用说,我还等着看李恨会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呢。我设想了他所有可能出现的搞怪表情,只是没想到,那竟是一种意想不到的凝重。

“很美,”李恨小心翼翼地捧着娃娃,仔细端详着,点了点头,“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美。”

那当然了,我很是得意,得意得都有些飘飘然,像这样赞美的话一句怎么能够?我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想Amanda——定会非常喜欢的。”

这还用说?!别说是那个年纪的小女孩了,就是早已过了玩洋娃娃的大人,也很难抵挡这样美的诱惑。

那还有呢?我继续期待着。

李恨没再说什么了,他转身小心翼翼地把娃娃收了起来。

就……就这些?我掩饰不住一脸的失望,就算他一向四平八稳,处事不惊,可好像也不该是这样。出了什么事?他为什么会这样心不在焉?他的一个小动作,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我看见他摸了一下口袋里的钥匙。

“你要出去?”我的诧异一点也不比房东少。

李恨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走,我送你回去。”

“那然后呢?你还要打算去哪里?”我抖着肩上还没融化的雪,就这短短的几十米远,已经快把我变成圣诞老人了,他居然还打算要开车出去?就是四轮驱动又怎么样,还不是照样会陷在雪堆里,“外面可是暴风雪!知道什么叫暴风雪吗?你会没命的。”

“不会的,我跟你一样命硬。”李恨勉强咧开嘴笑了笑,那笑比哭实在好看不了多少。

“你要去哪里?我陪你一起去。”我以为他会拒绝,但这一次,他没有。

我是个天生的路盲,而且方向感极差,就是没有暴风雪,我也经常分不清东南西北,更别说在这个能见度不足五米的恶劣天气里。我不知道他这是在朝哪儿开,更不知道他要开多久,一路上他都紧闭着双唇,没有再说一句话。我更是不敢打扰他,唯恐他分心,在这样的天气里,稍有不慎,都会陷我俩于极度的危险之中。

李恨不是个做事鲁莽的人,更不是个会为了一点小事就冲动的人。今天的日子,和他要去的地方,对他来说,一定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我静静地坐着,等待去了解他内心更深的秘密。

终于,仿佛过了很久很久,他把车停在了路旁。

“这是……哪里?”我扭头望向窗外,但窗外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看不见任何显著的路标来让我确定可能的方位。

李恨没有回答我,他扭头打开了右手边的储物箱,从里面拿出一只棕色的木头匣子,匣子已经被摸得有些发亮,显然是有些年头了。他打开了匣子,我看见了一张发旧的照片,李恨把照片递给了我,照片上是一位清秀的年轻女子,水汪汪的眼睛,浅浅地笑着,眉眼间竟跟李恨有着几分的相似。

“她是我……”李恨说得很犹豫,几次张了张口,却都没能把话说完,仿佛要说出的最后那一个字,对他来说是那么的艰难。

我忽然想起李恨说过的话,来这儿的人都是有故事的,那什么才是李恨的故事?我记得他的钱包里一直放着一张全家福的照片,眼前这位与李恨有几分相似的女人,很显然并不是他的母亲,那么她会是谁?

李恨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又从木头匣子里抽出了一张纸递给我,是一张加拿大的出生证明,出生日期,是三十五年前的今天。

今天?

“是,今天是我的生日。”李恨点了点头,“我出生在加拿大。”

这怎么可能?我愕然了,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他是和我一样的大陆移民。这会是真的吗?可出生证明上的名字,分明是李季同,并不是李恨啊。

“李季同是她给我取的名字,李恨是我自己改的。”李恨说着摇下了车窗,顿时大团大团的雪花裹着刺骨的寒风,吹了进来,他扭头望向窗外,“今天是我的生日,也是她的忌日,她,就葬在了这里这里?我吓得张大了嘴,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他,不敢相信我们现在竟身处在死一般寂静的墓地里。

“对不起,是不是吓着你了?”李恨有些歉意地看着我,然后关上了车窗,刚才还肆虐的风声瞬间就消失了,车内又温暖如初,将黑暗,寒冷和恐惧,都挡在了车外。

“回去吧。”李恨说着,放下了手闸,就在他要转动方向盘,把车驶入车道的时候,我突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这是我们第一次有肌肤的接触,我没想到竟会是我主动的,我的心怦怦跳得厉害,脸也涨得通红,不管这第一次的接触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什么样的情绪中,他毕竟是个男子,而我,终究是有夫之妇。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握着他的手,但我并没有松开,这么久以来,我所经历的每一次坎坷,每一步艰辛,都有他在我身边,支持我,鼓励我,这一次,该是让我陪着他了。

李恨的故事,他说得很慢,也很凌乱,我试图从他那些不完整的记忆中,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来,可随着故人的离去,他们也将很多的秘密永远地带离了这个世界,而那些让李恨无法理解,甚至无法接受的事实,也成了他一直在逃避的缘由。

他不明白,为什么他出生在加拿大,父亲却要把他带回中国抚养?为什么那个与他感情深厚,把他从小养大的母亲不是他的生母,而这三十来年却没人跟他提过?即使是在母亲病重时,也未曾吐露一个字。既然父亲没再打算回加拿大,为什么还要把他的生母独自葬在如此遥远的异国他乡?如果说父亲早已淡漠了往日的一切,那为什么临终遗愿却是要和他的生母葬在一起,而不是和相濡以沫共同生活了三十年的妻子?那么他的母亲怎么办,那个陪伴了父亲一生的女人,就该被一人孤零零地留在苏州的那片墓地里吗?

“那你……”我隐隐感觉到李恨可能会真得不顾父亲的遗愿。

“是的,我不会把母亲一个人扔下,我没他那么狠心,一个跟他生活了三十年,为他牺牲了一切的女人,为了照顾他和别的女人的孩子,她甚至都放弃了自己生养的骨肉,我很爱她,我以为他也爱她,没想到……”李恨说到这里,声音开始颤抖起来,“他把母亲当成什么了?一个替代品吗?”

李恨哽咽了,我看得出他内心的纠结,他是在为母亲的这一生不值吗?还是觉得违背了父亲的遗愿,也会有些愧对他?

“我自作主张把他们合葬在了苏州,然后就来到加拿大,”李恨继续说道,“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这里对我来说,是陌生的,冰冷的,但当时,我只想离开那个伤心地。走之前,我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李恨,我能恨父亲吗?我能恨她吗?”

李恨说到这里,突然用手紧紧地握住了方向盘,我看见他手上突出的青筋,“我知道她葬在这里,可到加拿大这么久,我一直不敢来,甚至连路过这里的勇气都没有。我如果不这样做,我对不起养育了我三十年的母亲,可我现在,又该怎样去面对她?那个宁愿自己死,也要赋予我生命的女人?我恨过父亲,也恨过她,可终究,我只能恨我自己……”

认识李恨这么久了,我总在试图走进他的心,走进他一直紧闭的世界,今天,当我终于知道了他全部的故事,我却只是看着他独自在内疚、自责、怨恨中挣扎,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突然间,我想到了阿海。

“阿海以前曾经问过我,在你设计的所有旗袍中,你最喜欢哪——件?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长长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这真的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我看见李恨转过头来看着我,用期待的眼神等待我的答案。“因为在每一件的设计里,我都倾尽了自己所有的情感,我对它们的爱,并没有随着设计的完成而终结,随时随刻,每一次当我翻开我的设计簿,我都能想起我设计它们时的那种情景,那种冲动,那种心潮澎湃,”说到这里,我忍不住激动地挥舞着双手,“真的,对每一件都有,都是同样的强烈。在我心里,它们没有先后,没有轻重,我不能说我更爱哪一件,因为我爱它们全部。我的爱,也不会因此就少了分毫。”

李恨眼中的目光开始柔和起来,我想他理解了我要说的意思。

“是我狭隘了,”李恨点点头,“爱不是只能存在一次,更不是只能非此即彼,她们是不同时期的爱,没有必要放在一起比较。”

我也使劲地点点头,“天堂里,没有国家和地域之分。”

“不论我怎么做,他们的灵魂都会在天堂里相遇。”

“叶落归根,我想你还可以选择把你的生母接回中国,你父亲没有做到的,你可以做到。”

凌晨十分,暴风雪渐渐停了。我们踩着厚厚的积雪,墓园里仿佛是有回声的,我想,尽管我没有听到极光的声音,但我却听到了灵魂在天堂里踏着雪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