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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权力与人格

路边的水银灯撒下疲惫惺忪的光影。龙德润拖着困倦的身体一瘸一跛地从厂办公大楼下来,慢慢朝家里走去。

整个厂区早已沉浸在甜蜜的梦乡之中。远远望去,家里的窗户虽然洞开着,可灯光早已熄灭——妻子和两个女儿早已熟睡了吧?

想到妻子和女儿,龙德润心里不由得掠过一阵难言的苦楚和内疚——唉,他欠她们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这些年来,繁忙的家务、教育子女责任几乎全落在了妻子身上,自己哪天不是丢下饭碗就往工厂跑,深更半夜不归家。即使偶尔有点闲暇,不是有人来谈工作,就是那风风火火的电话又把他叫到厂里。一年365天,到底有多少时间坐下来问问妻子的油盐柴米,又有多少时间静下来问问女儿的数学和语文呢?更谈不上有一个节假日,能和妻子女儿一同去逛逛商店市场,或去郊外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享受一下明媚的春光了——女儿已经读高中,说来没人相信,到现在还没去60公里外的重庆哩!

龙德润的岳父病危,工厂两次派了车,一定要叫他回去看看,可两次都遇到工厂有急事泡了汤。岳父去世后,他回去了一趟,匆匆处理完岳父的后事,当天又急匆匆赶回了工厂。

龙德润患有高血脂和高胆固醇症,不分白天黑夜的工作,使他几次在工作岗位上昏倒。1988年他患胆结石,严重得实在支撑不下去了,才在曹书记等人的再三劝说下去了医院。可手术后他只是象征性地休息了5天,又支撑着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

夜风吹拂着他花白的头发,吹拂着他疲惫的脸庞。他往前走了一段路,突然感到脚下一阵钻心的疼痛,使他不得不停下步来。水银灯下,他的双脚掌已经肿得像两个馒头,脚趾处已经渗出一道黄水——唉,这双脚一到夏天,简直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他的这双患有严重“烂趾丫”的脚,使他夏天不能穿凉鞋和布鞋。这个为他人造了成千上万双胶鞋和布鞋,乃至皮鞋的厂长,却常常只能穿草鞋!

“说实话,这双鬼脚痛得厉害时,我有时真恨不得烧一壶开水,不要命地烫一烫!”一次,他捂着剧烈疼痛的脚掌,对曹泽贵书记说道。

就这样穿着一双草鞋的厂长,不分白天黑夜地在外边跑呀,在车间里转呀——看见他那肿得像两个馒头的脚掌,他的下属和职工们当然明白自己应该干些什么。

其实,这个厂的领导哪个又不是这样呀!就拿曹泽贵书记来说,他不但患有高血压,而且心脏功能也不大好,他几年如一日,哪天又轻松过呀!“说句不怕人笑的话,这么多年,我和老婆、孩子连城外的艾坪山也没去过一回!”

他们这种玩命似的工作,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龙厂长只是苦笑了一下。

曹书记也只是苦笑了一下。

他们似乎一下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为了金钱?不,龙德润和曹泽贵的工资并不高基本工资就200来块钱,他们的奖金和普通干部一样,平均月收入有时还不如一个一线工人。

为了权力?不,他们从来没有滥用过一回手中的权力,从来没有往家里拿回一样不该拿的东西。几年来,客商和职工哪怕是送他们一瓶酒、一条烟、一段布,他们都原封不动地退回;实在退不回的,统统上交到了厂纪委。在他们纪委的档案柜里,有据可查。

为了荣誉?不,也不尽然。龙德润这些年来被评为全军劳动模范、四川省优秀企业家、重庆市职工信赖的好厂长等,但他每次都是推脱。笔者采访他时,他一再说明:“要多宣传我们的领导集体,宣传全厂职工,特别要宣传我们党委曹书记、工会马主席,他们才是全才,是工厂真正的功臣。而我,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每当上级和职工给我一分荣誉,我的思想压力就加大一分!”

而曹书记则说:”我一般不推崇人,但在我这几十年所接触的人中,我就推崇老龙!他在我们班子中是个好领导,在党内是个好党员,在家庭是个好丈夫和好父亲,在人群中更是个值得相交的朋友——你不要有丝毫的顾虑,大胆写好老龙这个人!”

夜更深了。龙德润忍着脚下的疼痛,一步一步挪到家属楼前,他正想扶着楼梯爬上楼去——突然,他又停下脚步,听了听厂里传来的机器声响,犹豫了一下,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一转身,他又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工厂车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