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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高原的风雪之夜

高原的寒风,裹挟着片片雪花,呜呜地吹拂着。

吹过孤立的帐篷,吹过沧桑的村寨,吹过辽阔的荒原,吹过连绵的群山,也吹过家乡那烟波浩渺的大江,吹过他儿时生活的古老城郭,宛若在低吟着一支尘封已久的思乡小曲。

朱云才从昏迷中醒来,隐约看见眼前有一盏酥油灯,发出昏黄的光泽,如豆的灯苗在寒风中摇曳着;一个白色的瓶子,挂在他的旁边,正一滴一滴往下滴着液体;同他一起来的两个军医,正蜷腿坐在他的身边;一个藏族老阿妈,好像正在用热奶茶擦着他的手心和脚心。

“啊,朱院长,您终于醒过来了!”灯光下,医生胡晓乔见朱云才裂开了一线眼缝,他兴奋地抓住他的一只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朱院长,您醒过来就好了、就好了——您,真把我们给吓坏了呀!”

“我,怎么会在这里呢?”朱云才抬起沉重的眼帘,问。

“您病了。已经在这里睡了一天一夜了!”小胡说,“您在车上昏迷不醒,搞得我们束手无策,这里离县城太远,又遇到了暴风雪——没有办法,我们只好把您抬到多尕阿妈这里来了。”

“哦……”朱云才疲惫地合上眼帘,喃喃地说道,“我没事,你们辛苦了,休息去吧……”

此时,从昏迷中醒来的朱云才,依然感到胸口发堵,眼睛肿胀,脑袋沉重。当多尕老阿妈一口一口地喂了他一碗奶茶后,他似乎才感到有了一些清醒。外面依然飘着雪花,天地依然一片混沌。不知过了许久,朱云才听见外面呜呜的风声,他努力地回忆着,回忆了半天,脑海里才浮现出此前的一些记忆碎片来:

由于长年在高原工作,特别多年来在雪山草原巡诊医疗中,朱云才患上了严重的高血压、胃溃疡等疾病,他时常感到腹部不适、头痛头晕。半月前,为防治突如其来的流行感冒,他又带着医疗队来到海拔近4000米的青海循化高原。由于这里海拔高、气温低,加上饮食不规律,他的胃病发作、血压升高。为了不影响同事们的工作,他默默地忍受着胃部剧烈的疼痛,克服着高原缺氧和饮食困难,坚持为牧区群众接种流感疫苗,宣传疾病防治知识,诊治患病的牧民和僧人。

由于连日来高强度的工作,加上病痛的折磨,朱云才身体越来越衰弱了。到后来,他的眼睛出现了血瘀,面部和下肢出现了水肿,每天只能靠输液支撑着工作。几天前,当他听当地的干部说,在国家重点援藏的多哇小学里,有部分孩子患流行感冒后,又出现严重的呼吸道疾病时,他坚持要去看看孩子们的情况。这所学校,在边远高寒的山上,医疗队的同志们怕出意外,坚决不让他去,科朱云才固执己见,还非去不可。

医疗队队员胡晓乔见拦不住院长,他一边给朱云才输液,一边着急地哭了起来,他说:“院长,我一个年轻人,身体没有什么病痛,这几天都明显地感觉支持不下去了——这样,我们到多哇小学去,您还是马上下山,抓紧时间治病吧!”

“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但也要理解我的心情。”朱云才说,“我们到这里来一次不容易,去看看我才放心。”

最终,朱云才没听从大家劝阻,坚持来到多哇小学,并为全校师生进行了身体检查,为患病的学生进行了诊治。两天后,他见全校师生都无大碍了,这才和同志们准备返回草原驻地——未曾想,高原的天,就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就在他们离开学校的返程途中,天气突变,气温骤降,暴风雪不期而至!

天昏地暗,雪骤风狂。当汽车缓慢地爬上一个山坡时,朱云才再也支持不住了,他全身酸胀,脑袋剧痛,呼吸气促——突然,他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医疗队员们一看情形不对,赶紧把他从车上抬了下来。茫茫荒原,寒风呼啸。最后,队员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抬进了藏族老阿妈多尕的帐篷里,紧急进行了抢救。

好了,如今朱云才终于脱离了的危险,清醒过来——要知道,在高原上,或许就是一次重感冒,也会要了人的命啊,何况像朱云才这种身患多种疾病的人呢!

外面的风雪虽然依然肆虐着,但帐篷里却暂时安静下来。在昏黄的酥油灯影里,在胡晓乔等人疲惫的鼾声中,朱云才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是醒着。

迷糊中,他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鸡啼,随即一个声音从天边飘来:“三魂来遮身,七魄来护体,回来呀,回来——云才的魂魄快回来吧!”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既临近又遥远——啊,是谁在呼唤自己呢?

哦,一瞬间,朱云才突然明白过来:这凄婉悠长,慈祥温馨的声音,是母亲,是自己的母亲的声音!他突然想起来了,就在自己四岁那年,在家乡郊外的“吞口”堰塘落水,被母亲救起后,母亲生怕幼小的儿子受到惊吓,魂魄被水中的鬼们摄走,把儿子带回家后,每当黎明第一声鸡叫时,母亲就这样执著而坚韧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坚持要把受到惊吓的儿子魂魄呼唤回来。

母亲黎明前的呼唤,一日复一日,整整坚持了七七四十九天——真是莫名其妙,时间已经过去了40多年,在自己病得最严重时,母亲那黎明前的呼唤,怎么又会出现在耳边呢?

那时,年幼的云才每当被母亲的叫声惊醒,他闭着眼睛假装睡熟了。其实,每当母亲呼唤他的声音响起时,他的眼角边常常都挂着泪水,感动并辛酸着,细细地体会着母亲的那份爱子的苦心,享受着母亲的那份深沉的母爱。虽然当时他还小,虽然母亲的这些举动还带着迷信的成分,但无疑会使他幼小的心灵受到震颤,从而在他的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痕。母亲这博大无边的爱,启迪着他人性中善良的基因,在他心底里播下爱的种子。那时,他就暗暗发誓: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敬自己的父母,一定要做一个有爱心的好人。

“三魂来遮身,七魄来护体,回来呀,回来——云才的魂魄快回来!”母亲的声音,随着帐篷外呼啸而去的寒风,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渐渐消逝了。

说来也怪,随着母亲的呼唤,裹着多尕老阿妈羊皮袄的朱云才,不觉之间出了一身大汗。天快亮时,他竟真正地清醒过来,一身的病痛也好像减轻了一半。睁开眼,他见眼前的酥油灯虽然熄灭了,但帐篷里还燃着牛粪火,多尕老阿妈正坐在火堆旁,转着经筒,干瘪的嘴唇微微地阖动着,似乎在为谁做着祈祷。

看见多尕老阿妈,朱云才心里突然涌起一个不可遏制的情愫:他强烈地思念自己的家乡,强烈地想念自己的父母——啊,年迈的父母,你们在家乡还好吧?

……我参军离开家乡30多年,父母就牵挂了我30多年。他们那种对儿子牵肠挂肚的爱,在往来的信件和电话中,在回家探亲的絮叨中,我都感受得刻骨铭心。刚参军那阵,父母守盼我信的心情,就像守盼秋天收获那样既焦灼又兴奋的等待。每当我探家时,父母总有说不完的话,经常彻夜长谈到凌晨才依依不舍去休息。

母亲说,她时常在梦中梦见我,有时梦见我在部队施工的洞子要垮塌了,有时梦见我在高原上病倒了,惊得她在梦中大声呼唤我,深夜中醒来她还在惊骇——那是一种怎样牵心挂肠的煎熬啊!

父母年老体衰了。2000年母亲不幸摔断了大腿骨,生活不能自理,数年出不了门,受了很多苦遭了很多罪,但在长达两年她都不让家里告诉我,她怕影响我的工作。2002年春节母亲消化道大出血,我担任节日战备值班任务走不开,母亲不但不要求我回家照顾,反而要叫我坚守工作岗位。

2003年秋天,我80多岁高龄的老父亲患肺心病住进医院,并多次发出病危通知。作为医生,我清楚父亲的生命危在旦夕。而我正带着医疗队在若尔盖草原巡诊,身边有更多少数民族患者等待我为他们服务。我打电话向家里说明情况,让爱人寄回一点钱,自己仍带领医疗队穿越海拔4000多米的高原牧区,跑遍了甘南玛曲和青海循化、化隆20多个县,历时1个多月,行程2万多公里,诊治病人3万2千人次……

父母家庭都出身贫寒,从小就成了孤儿,在几十年的岁月里,他们含辛茹苦把我们几姊妹养大。其间的辛苦,我们做儿女的哪能体会得到啊!现今想起来,我几十年不在父母身边,在父母长期的衰老和病痛期间,做儿子的不能为他们端茶送水,不能亲自为他们诊治疾病,就连几句关心的话也不能当面多说。我即使是当兵在外身不由己,即使是为了高原的民族兄弟,但也不能用自古忠孝不能两全来原谅自己啊!

2007年初,朱云才的父母先后离世后,他怀着愧疚的心情含泪写下《难忘母亲的爱》和《父亲》两篇文章,表达了他对父母深切的怀念和忏悔之情。

是的,这几十年,朱云才把自己全部的青春、全部的情爱,都献给了这里各民族的兄弟,献给了这广袤的雪山和草原,唯一亏欠的就是自己未能尽到对父母的孝道啊!

雪停了,风住了,雪山顶上浮现出了一缕阳光。天亮后,朱云才与他的战友们告别了多尕老阿妈,离开了她那孤立的帐篷,汽车一路碾着厚厚的积雪,慢慢从山上下来。

“是呀,那一次是有点凶险。”采访中,朱云才这样告诉笔者,“不是随行的医生和那位藏族老阿妈多尕,我真会把命丢在青藏高原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