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蚁族:北京生存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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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四阶段(下) 寻觅,寻觅(1)

7月12日

第二天,严格来讲是19个小时以后,我准时出现在面试现场。

“你以为这是一场简单的面试吗?其实你们走进来的时候并不知道,这场面试,将要改变你的一生!”

我看着这个戴着眼镜额头上有深深皱纹的白面男人,瞠目结舌。

亲爱的,如果你以上帝的视角看着这个世界,你就能发现,我坐在一个影棚里——如果你仔细观察,你就可以发现,这个影棚是一个旧的校舍改建的。嗯,没错,校舍的新主人打通了一楼和二楼所有的教室,把这个地方改建得像一个仓库。二楼的残墙顶上偶尔能见到几台电脑,是最老式的箱式电脑,积满灰尘。斑驳墙面上的巨幅海报上写着“CCTV城市频道——有心,就能征服中国”,背景是一幅巨大的中国地图。

镁光灯在头上摇摇欲坠,我很担心它会忽然扑面而来砸死我,并且真心奇怪,为什么不直接找一个仓库建这个公司。

答案其实很简单。如果把视线调高,你会发现央视那亮闪闪的“大裤衩”周围是没有仓库的。我面试的这个地方,坐落于距离中国中央电视台南侧500米的红绿灯左拐路过地铁站再路过一个地铁站面见一个日式料理店再路过一个英国皇家风格小区再进入一个中学在中学院内左拐再右拐去三号教学楼旁侧的原保安处。

每个面试者都会应邀来到中国中央电视台,给面试方打电话,面试方会礼貌地告知这个地址。当然,你都走到这里了,不去见一见岂不可惜。

于是我来了。和我一起赶到的还有另一个女生,是个应届艺术生。

考官拍拍自己并不很凸起的啤酒肚,看看她,再看看我,推推眼镜,眼里冒出精光。

“你们,先把自己的作品交上来吧。”

我递交了之前刊登过的新闻稿,白面考官却并不满意。

“你不是说,你在写网络小说吗?还签了约——你要知道,网络文学呢,相对来说文学性不是很高。什么红肚兜红内裤啊,金融皇帝玩穿越啊,宅男娶了十二妃啊,这些你们认为好的,从我们艺术的眼光来看,是不入大雅之堂的。”

您平时都看这些书吗?我心里碎碎念了一下,还是躬身起来,给他调出了我的小破稿子。

“哦?《军刀六事》?军事的?你自己写的?”

“不算军事,是以军事为背景的世情小说,”只得恭敬答了,本能地对贬低文字的人有点儿反感,当然习惯性忍了,“虽然写在网络上,但网络仅仅是载体,这个稿子签约时候的发展方向是实体书和影视。”

他推推眼镜,眼角闪烁一丝精光,开始念:“老男人?你一个刚刚毕业的小女孩,怎么知道什么是老男人的想法?没有经历过怎么知道?你又没有参加过战争。年轻人,还是踏踏实实写写你们小学生吵架啊,初恋啊,初夜啊,这样的故事。”

那要是按您的说法,全世界都没有人有资格去写主角的死。所有的历史剧和科幻片都甭写了。脑内吐槽完毕,我握紧了拳头,深呼吸,保持微笑。

他看了我一会儿,见我没有痛哭流涕地表示自己真的很幼稚,略微有点儿失望:“他的骨头缝儿里散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骨头缝里能散发出美?骨头缝里散发出来的只有骨质增生,知道吗?”

我谢谢你的股骨头坏死,强直性侧索综合征和高位截瘫,你丫的。我心里把他骂成了狗,脸上依然挂着微笑着点点头,依旧不语,一脸祥和,整个人精神分裂一般。

“美得像嘹亮苍白人生的一道电闪。他让你相信,美是有杀伤力的。我看到美到如此脱离人间的东西,就本能地想玷污他,撕裂他,摧毁他。这个故事,关于美。”考官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在“玷污、撕裂和摧毁”这类黄暴的字眼儿上停留了片刻,眼睛里精光渐甚。他沉默了片刻,咳了一声,“挺长的,我回去以后再看吧。”接着跷起腿抖了抖,对着那艺术系的应届生妹妹说,“你的作品,带来了吗?”

妹子虽然晚我一届,却大我一岁,长相很是亲切,她拿出她作品的照片,是陶瓷的装置,以及各种扣子,蛮漂亮,我跟着看了一会儿,考官忽然说,“好,我先看看,你们先给我回答一个问题,什么是生活,什么是文化?”

我忍不住脱口而出:“这问题太大了吧,恐怕一本书也——”

“不难,我让你们用一句话回答。”

艺术妹思考良久,说:“文化,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是这样吗?”

考官摇摇头:“如果这么简单,为什么还让你们回答?”

“文化——”我说,“只有人能生存下去之后,才会谈文化。被我们称为文化的东西,往往只是一小撮真正衣食无忧的人创造的作品,而真正的文化,应该是一种生存状态的反映。秧歌,以及地摊文学,都是反映生存状态的,其实它们也是文化。”

考官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对,不对,你们说得都不对。”

“文化是一个精神符号。”

“生活是先有生,后有活,先活着,之后才能……”

“生活和文化相爱相杀,相辅相成……”

“……其实文化也有可能是生活的先导……”我们两个七嘴八舌地说,渐渐地我发现每一次我说话,身边的艺术妹子都会白我一眼,之后以更加虔诚卖力的口吻回答考官先生的问题,就这么七嘴八舌地说了半个小时,我渐渐发觉这次面试的时间有点儿过长了。最后那考官先生拍了一拍桌子:“统统不对!让我来告诉你们正确答案吧!”

我们两人忙转向考官,听听这问题的正确答案。结果他顿了一顿。

“拿笔,拿纸,记下来。来这个地方之前,你们也许不会想到,这个问题以一种简单的方式就可以解释。”

“首先你们看一看,为什么美国人就比我们先进,美国大片在中国卖得很好,中国的片子到了美国,却卖得不是很好呢?你看啊,开始记,有了人,哎,对了,就有了生活,人们生活好了呢,就想描述生活,这就是文化。美国人呢,美国的文化,比中国的文化更能反映生活。所以呢,美国的文化就好,中国的文化就相对弱一些。而人呢,为什么人到了40岁,有的混得好,有的混得不好呢?原因很简单,那就是因为有的人自己的文化比较好,对生活的理解比较对。而另一些人,对生活的理解不对,所以呢,他们就混得不好——记下来了吗?”

我身边的艺术妹忽然热泪盈眶。

“考官,考官您——面试了这么多家,我从未遇到过这样有新意的面试,我从未,从未——这一次真的是学到了好多东西。”

考官微微一笑,看向我,我一时语塞,不知道是不是该说一句,大王英明。他点头示意了我一会儿,看我毫无反应,只好继续说:“你们啊,今天早晨到我这里来的时候,想的什么?你们想没想过,这不是一场普通的面试,这场面试,可以改变你们的一生!”

“我真的是,没有想到!不论您肯不肯收我,能认识您真是太好了!”艺术妹身体前倾,动情地交握手指,满脸亮晶晶的,激动万分。

考官赞许地点点头,慈爱地说:“给你们,我准备了很好的前程,你看啊,你呢,艺术生,我们马上就要开始兴建一个艺术基地,占地面积是798的三倍,这个,总设计师,都由你来担当,你想想,一个刚刚毕业的学生,这是求之不得的机会啊。至于你——车厘子小姐,你的文章写得虽然还是很幼稚,但是,现在你有一个绝好的机会,我们马上就要拍摄一个关于北京的古都纪录片,要拍十年,也就是要写十年,十年啊,你知道这是一个要载入史册的重要工程,能不能得到这份工作,将决定你未来十年的发展!”

艺术妹止不住地千恩万谢,反复说如果得到这个建立三个798的机会,一定好好干。

考官赞赏地点点头,说:“好,我决定录用你,下周一你就可以来上班了。”艺术妹紧紧握住他的手:“谢谢,谢谢。”谢了N久,才恋恋不舍地走了。临走,还回头看了我一眼,一脸胜利的嘚瑟。

偌大的影棚里一下子就剩下了我们俩,显得空旷安静了很多。

他看看我,我看看他。一时无话。

最后他终于说:“其实……其实我还是希望你写写生活,写写生活还是必要的,我给你留一个作业吧,写写你这次面试的经历和感受,发到我的邮箱里。”

我憋着笑:“好的,我会好好构思的。”

我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声音里有说不出的无力和疲惫:“你觉得我很可笑,是吧?”

我没想到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整个人很尴尬:“并没有啊,您很好。”

“小姑娘,我告诉你,别以为你那点儿小鸡贼你的老板看不出来,我当初刚刚出社会的时候,也是和你一样的。觉得自己非常聪明,骗坐在上面那个傻子跟玩儿一样。”他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整个人憋着一股义愤填膺。我怔住了,站在门口,一时不知道是回来坐下好,还是站着听完好。

“你看看,你看看,我当时干得特别好你知道吗,我在电视台干了五年,老领导退休之前,特别特别喜欢我。我不知道你在C集团做得怎么样,我也不清楚你到底有什么能耐,我只知道,只有一年,不是吗?”

“我……我还有许多事儿是需要和您学习的。”我觉得他的声音在吼,于是赶紧安抚了他一下。

“你觉得你年轻,你可以大展宏图,我们都老了,我们都老成了这个样子,还是一事无成!”他突然狠狠拍了一下桌子,仓库四周游走的几个员工都哆嗦着停下了手上的事情。

“三年,就三年,三年以后,你就该被新人嘲笑了,你现在有多狂妄,你到时候就有多后悔。你觉得你自己未来一定是个成功者,不会像我一样悲哀,没错,你想得一点儿都没错,因为无数人都是怀揣着你这种想法,幻想啊,幻想,一不注意,就变成了我的这个年纪!”

“先生,我好像没说什么吧?”我终于忍无可忍,我决定不再理会这个疯子,准备摔门出去。

他一声冷笑:“你什么都没说,你写在脸上的,你的那点儿腹诽,从你进门的那一刻起,就挂在了你的脸上。你一直都觉得我不靠谱,对不对?”

“……理念不同吧。”我终于说。

“我是不靠谱,我只有这间工作室,但是你,明明生存都难以为继了,还在挑三拣四,还在保持你那点儿可怜可笑的自尊,更加眼高手低的是你,更加自作聪明的也是你。我这句话一定要说给你,如果你30岁,如果你起码能有个机会的话,出来创业,不出三天,你想起你现在的自己,就会羞愧得一头想撞死。”

“我承认我不成熟,可是您为什么这么激动?”我歪着头,仔细端详他的表情,内心有点儿蒙。

他再次冷笑,表情甚至有点儿恶毒:“我当然激动,你被一个公司踢出了局,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你到底想没想过你的毛病到底出在哪儿?想都没想?那你就自信满满出来找工作了?”

我突然间瞠目结舌。我一直以为,找个工作就是换个环境,重新开始;我一直以为,换个环境,什么就都会改变,我马上就要拥抱我新的人生。

“我告诉你,车厘子同学,你以为你自己表现得很出色?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今天从进门开始,到现在为止,我彻底清楚了你从C集团是怎么走的,是一直努力努力干得又快又好,然后突然有一天,稀里糊涂不知道怎么着,被人陷害,然后就马上被扫地出门,连缓和一个月找新工作的时间都没有?”

我瞬间傻掉:“你……怎么知道的?”

他又笑了,这次不是冷笑,是近乎歇斯底里的哈哈大笑:“因为我以前是和你一模一样的人。别担心,人生长着呢,这只是个开始,你不会就这么被坑一次。如果你学不会好好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到底成个什么样子,你记住,这种事情还会再上演一万次。你满怀希望对吗?你觉得你会厉害?看着吧,等你30岁生日那天,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那是我自己的事儿!我谢谢您!”我吼了一句,一股怒意从我的头顶直接蒸发了出去,惹得我整个人都陷入一种躁狂的状态,我直接摔上仓库的门,转身走了出去。外面的天光亮得刺眼,我整个人陷入了白色,无穷无尽的白色。

原来如此,我似乎高估了自己。

我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我之前遇到的面试,明明都不是这样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我突然意识到,是刚才遇到的那个学艺术的妹子。一时间我想赶紧擦掉眼眶里淤积的眼泪,一时间我又想别擦得太明显让她看出来,一时间手忙脚乱,最后尴尬地偏转了头。

我确信她看到了一切,她却若无其事,笑眯眯地跟我打招呼,问我:“你面试也通过了吧,什么时候来上班啊?”

“我,可能不是很合适,继续找找吧。”我知道她是故意问的,还是实话回答了。

她的表情一下子灿烂起来,完全没有敌意了,惋惜道:“唉,可惜了,本还想着能和你成为同事呢。”

“嗯,我第一份工作吧,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面试的是中国移动,却想不到是一个和中国移动稍有关系的小作坊,最后做了一年,发现自己的经历并不为外界认可,坐井观天,工资也低迷得可怕,于是只能再找。”我希望她明白。

“你呀,果然还是小,工作嘛,打从毕业就要有规划,你说说,你这次面试没有成功,你别怪我说话直哈,虽然我还是学生,但我毕竟虚长你一岁,知道前途是要规划的——”我看着她,知道无可挽回,走到“出云”料理店的时候,我们分了手,看着她朝气蓬勃的背影,自己也想说出关于人生经验的话,可是想想她,想想考官,想想千万人以自己在一个地方存活的时间作为考量自己成熟度的标准,我终究还是哑了声音。

我这才发现路的对面就是京城里有名的鬼宅,紫金豪庭。传闻说,这楼盘的原址上曾经吊死过一个女人,打那以后,怪事就源源不断地来了。这是怎样的女人,又为什么会死呢?我禁不住开始联想,思来想去,却仍旧是无果。

这一路路过了幸福大街,又走了紫金豪庭,我还是没有找到工作,心中郁郁,转身走入那家“出云”料理,想讨一份清酒来喝。

推门进去,一副日式装潢,纸灯笼上头写着平假名片假名。我开了口,正待说话,一口龅牙穿着女仆装的服务员却上下打量了我一眼,见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便笑盈盈地问:“小姐,您……就自己一位呀?”

我顿时便觉得奇怪,最终我还是翻开了菜单,顺口问了句:“有什么推荐的吗?”

“这寿司有什么好推荐的,都差不多,”她笑盈盈地说,“要不然您来点刺身,刺身呢,就是生鱼片。”

我咧嘴苦笑了一下,这阵子漫长的憋闷一瞬间暴涨。我看了她一会儿,慢慢合拢了菜单:“刺身不是生鱼片,生肉切成的薄片统称刺身,您是工作人员,这点常识是该了解的。给我拿一壶清酒,一份三文鱼,不需要您多说话了,快去吧。”我不知道自己最后的表情是愤怒还是嘲讽,希望是嘲讽,好好嘲讽她一会儿,让她了解自己的势利和卑微,而我自己又有什么两样呢,仅仅敢跟一个势利服务员撒泼的我,也是一样的卑微。

晃晃悠悠走出了店,因为迷糊,我最终还是迷了路,错过了地铁站。明明知道错过了,我还是憋着一股力气,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为什么周遭忽然繁华起来,玻璃幕墙在夕阳里散发着光辉,立交桥尽头我看见了央视“大裤衩”,金刚“内裤”的光线几乎闪瞎了我的眼睛。

街角的旧书摊有卖书的,五元钱一本《中国哲学史》、一本《西方哲学史》,翻过来一看,居然是罗素和冯友兰的版本。迷迷糊糊掏钱买了,又顺手拿了一本最近卖得很红的《饥饿游戏》,书贩子乐开了花,说:“你们年轻人就是有文化,常来啊,常来。”

我最终还是没告诉他,您盗版的这一摊子书,都是我们文化出版行业生产的。

因为毕竟我也没告诉他,是盗版书养育了我。家贫没钱买书的时候,盗版书是我唯一的精神食粮,是我童年的圣殿。

拿了书,我蹲在马路牙子上,想哭,又想笑,日本清酒的劲儿真的不小,远远飘来熟悉的音乐声,我沉迷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是我的电话响了。结果一接起电话,忽然就清醒了一半。

“来,让我听听今天的傻帽儿事儿。”是伊莎贝拉,她的声音里永远自带一种妖娆娇媚,永远自带一种气定神闲,不像我,做什么事儿都小心翼翼,做什么事儿都总是担心。

“你怎么知道是傻帽儿的?”我回答。

伊莎贝拉在电话那头震耳欲聋地笑,我也笑,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笑得有点儿发酸。

“贝拉,我堂堂一位C集团宇宙超级无敌工作狂,怎么突然就混成这样了。”

我甚至能感觉到贝拉在电话那头翻了个白眼:“黛玉妹妹,你还有三家公司没去呢,能不能别这么玻璃心。”

“玻璃心你妹,我这不是为了表达对祖国山河的热爱和对考官的悠悠尊重吗,哈哈哈……”我心虚地转移话题,对着伊莎贝拉狂笑,伊莎贝拉也狂笑,我心存侥幸地想,幸亏她不是李昼,如果是李昼,李昼一定会苦口婆心地跟我说:“你不要装模作样,我知道你很悲伤,你也不要一味悲伤,傻子才悲伤。”

走出去的时候,我忽然发现我站立的地方叫幸福大街。

当年网络上疯传过一首灵异阴森的歌曲——《嫁衣》,歌词凄美,曲调惊悚,我们曾经用它吓跑过代课的老师。这歌的作者就叫幸福大街。相传她是个北大才女,《南方周末》的编辑。我曾经指着专辑的名字说,你们看你们看,幸福大街,这组合的名称,加上嫁衣的气氛,多么的黑白交映,多么的相得益彰。

而此刻,我就蹲踞在幸福大街上,一脸茫然,看车来车往。

原来世界上真有这么一条幸福大街,原来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不够幸福。

“你哭了?”伊莎贝拉突然意识到什么,声音安静了不少。

“我哭?Are you kidding me?我是谁啊,堂堂文化产业一个——一个——”我突然哽住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

“哭,哭哭,就知道哭!混账东西,我可告儿你,周六,世界尽头,我和姐儿几个弄了个趴踢,敢不来——我——我咬死你。”

“伊莎贝拉——”

“你这是什么小动静儿啊。这几天心情挺不好的是吧?偶尔也跟姐学学,今朝有酒今朝醉,往死了发泄一天,明天天一亮,就过去了呗,别那么土气的郁闷。”她在电话那头毫无厘头地叫嚣了半天,声音忽然温柔了半度,温柔到让人能听出长年吸烟的沙哑,“乖,有我在,你饿不死。”

最后,我还是又哭又笑了。

7月13日

这座城市里生存着千千万万的怪兽与奇葩,他们平时埋没在城市的人流里,与常人无异,然而每到深夜以后黎明之前,他们就会撕去画皮露出真实的面目,他们的存在,叫这所城市变得亦真亦幻——我真的不是危言耸听。

从理论上讲,这应该是我在C先生公寓居住的最后一天,明天,我就要面临着被扫地出门也没工作的境遇了。为表庆祝,我特地抵达“世界尽头”,开始了一夜的狂欢。

其实我也没搞清楚,在这种节骨眼上,伊莎贝拉哪儿来的闲心做这件事。反正临近傍晚我抵达“世界尽头”的时候,内部已经被布置得非常浮夸了。

我来这里之前,挑了一件纯黑色百褶拖地抹胸晚礼服,配了一条埃及风金色蛇形腰带和同样风格的三角流苏项链,脚上踩了一双经典风格的15厘米小羊皮坡跟鞋,手里还拿着一细小格子风格的金色钱包。

妆是必须要化的。

平时工作的时候,一直是素面朝天外加一个眼镜,所以我自己都不清楚这一身化妆的本事是什么时候练就的。

打底遮瑕,修容粉勾勒出轮廓,晚妆不能用高光,重要的事情要在心里默念三遍。假睫毛撑起来,我照猫画虎,对着镜子抛个媚眼,努力学习伊莎贝拉。

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我对着镜子,抿了抿754号的唇膏,然后发现这大概是我刚来北京的第一个月,领到自己人生中的第一笔工资——1500元的时候买的。

那时候我从未逛过那种死贵死贵的专柜,涂一个隔离霜就算盛装出席。凭借着下班的好奇和举目无亲的无聊,我决定去商场逛了一下。那天服务员看见我,努力推销睫毛膏给我,我当然不需要。可是她突然说:“买一个吧,这个是防水的。哭的时候不会掉下来。”

于是我有了人生中第一个死贵死贵的睫毛膏和这支754号唇膏。

任何事情,你在前面加上“第一次”的时候,大概就意味着它要变成你的习惯,你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我眨了眨灰色的美瞳,叹了口气,转身出门。

弄成这个鬼样子坐地铁,是要被目光们扫射死的。

伊莎贝拉,为了你,我可把压箱底的东西都拿出来了啊。我摘掉墨镜,仰天长叹,眨眨眼睛透过美瞳看看这个世界,发现这个世界也在对我行注目礼。

脚很痛很痛,我悄悄挪挪脚腕,忽然身后闪光灯一闪,我下意识伸手就摁住了镜头,一个戴眼镜的大男孩忙不迭地解释:“对不起啊对不起,我是来玩街拍的。”

“我还以为你会先征得我的同意。”我眯眯眼睛,大男孩倒退了三步。

“对不起——对不起——我这是抓拍,抓拍——”我一言不发盯着他,莫名其妙地看他点点头忙不迭地跑远。

不远处一对纯黑色机车装的男女,男的染了很亮眼的黄色头发,女人肌肤干净,梳着BOBO头,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可能是同类,弯弯笑眼略微点头示意。他俩也善意得很,一人对我吹了一声口哨。

“喂喂,老子一会儿没来就眉来眼去了?怎么不过去啊?”一条雪白的胳膊猛然搭上我的肩膀。略一侧头,这种诡异女人还能是谁——伊莎贝拉。同样是肤色白,伊莎贝拉和小白怎么就这么不同呢,小白的白纯良干净,看上去就想捏一捏。伊莎贝拉呢,我下意识地看看她手腕血管上的一块烟疤。她肤色白得几近透明,殷红嘴唇,妖冶如蛇,往那儿一站,方圆几公里之内都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

“喂喂,我说厘子,我是说过,要打扮得亮眼,可你怎么这——啧,打扮得跟个木乃伊似的。”

我一跺脚冲她翻了个标准的白眼儿:“没工夫搭理你这种不解风情万种的女人。”

“你这种一马平胸的,还跟我说什么风情啊你。”她整整自己的殷红色绸缎外套,踩着黑色铆钉松糕长靴,拎着Bass拽着我直奔前方那对男女,那架势,那速度,让我总误以为她提的不是Bass,而是提了一把锃亮的猎枪。

伊莎贝拉见到那群狐朋狗友,自然照例又是一气儿搂脖抱腰,热情得跟在五行山底下压了五百多年刚放出来似的。听她讲那女孩子叫小狼,男的叫凯子,毫无疑问是对情侣,打游戏认识的,相隔五百公里,凯子买张机票就来了,相爱至今,癫狂而又长远——这群人每个人单独拎出来都有一段奇葩的故事,所以他们谁也不好意思用真名。

说完了也聊完了,我们就上了路。伊莎贝拉往前一走,一股子烈烈的红色就扑面而来,她挂着我的肩膀说,你今儿的妆太淡了。我揽过她的小蛮腰接招,你这外套是战士们的鲜血染红的吧。她飞了个白眼儿,回嘴说:“待会儿要是有人问你路,你就摇摇头,告诉他说,我从阿富汗来——”

她的声音挺大,凯子和小狼在前面听见,瞬间笑得蹲在地上,其时当时是下午两点,炙热的太阳当空烤,我们却都穿着晚装。路人偶有侧目,喃喃一句,这是COSPLAY吧,小狼就远远啐一口,然后放声大笑。

眼见小狼笑得前仰后合,我顺手拍了她一巴掌。不知怎么的,忽然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叫。紧接着一个黑影猛扑上来,浸没了我的视线。我眼前一黑,腿软了一下,本能地就往后摔下去。

还没等反应过来,一条纤细有力的胳膊就猛地拦住了我,抓着我的肩膀把我拎起来。

“伊莎贝拉!我——”伊莎贝拉拍拍我肩膀,咬牙切齿地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兰棠!”

我回头一看,是一个瘦弱的矮个子英俊男孩,肩膀上正停着一只黑猫。

一瞬间,我还以为我遇见了李昼的孪生弟弟,他为什么不叫李夜?

他优雅地抬起修长纤细的手指,慢慢搔挠着黑猫的下巴,黑猫舒服得直眯眼睛,我这才明白刚才扑我的是一个什么玩意儿。不,不是扑我,准确来说,是扑这个兰棠。

兰棠眼睛亮晶晶的,张开胸怀等待伊莎贝拉的拥抱,伊莎贝拉却撇撇嘴:“先把你肩膀上那小畜生给老子去掉!”

兰棠一听,收了笑容,露出一副拽得不能再拽的表情,抱着胳膊,肩膀上架着猫,转身就走,我这才发现他走进了一个火光幽暗的房间,再抬头一看,古老的木头牌子上刻着一个巨粗糙的血红色字体——世界尽头。

这当然和我们家贝拉奇怪的品位有关。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发现伊莎贝拉等人早就已经进屋了,于是赶紧跟上,冷不防一脚差点儿踩到一团黑毛,定睛一看,那黑毛偷偷移动到红沙发底下去了。啧啧,天知道这屋子里养了多少只黑猫。

兰棠在吧台站定,打个响指,立时几杯殷红色的透明液体就端上来了,他咧嘴对我们笑笑,笑容清澈明亮,让我禁不住觉得有点儿脸红。这几处殷殷的红,终究是抵不上一屋子的黑光。不开灯,黑猫,深色地板,墙上黑色的粗笔画希腊文涂鸦,天棚有蜘蛛网的纹样,几幅巴洛克风格老图画鸟瞰着我们。蜡烛是一大团红色的蜡油,幽幽闪光,映衬得整个屋子精美无比,幽深无比。几个人一时默默。伊莎贝拉斜倚沙发,端起酒杯,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唯有一双嘴唇鲜艳欲滴。小狼靴子也不脱,整个窝在沙发里,头枕在凯子膝盖上,凯子没去吸烟,任火星在修长指间明灭。兰棠低头看着怀里的黑猫,黑猫也抬起亮闪闪的眼睛看着兰棠。一瞬间我简直以为自己是进了一所巴洛克风格的蜡像馆。

“今儿畅饮,我埋单。”兰棠开口说,一双眼睛在烛光的映衬下居然是透明的金色,不是美瞳,纯粹的瞳孔的色泽。我一下子看得发了花痴,忽然又觉得他的声音过于纤细。本能地扫了一眼他的领口,嗯,没有喉结。啥?难不成他是——

他是女人?!

我惊疑不定地看向伊莎贝拉,伊莎贝拉轻启了朱唇不屑地撇嘴一笑,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拿了一包万宝路爆珠冰蓝,慢条斯理地拆,弄得我一时尴尬。

兰棠眯起眼睛看了我一眼,一脸了然,看来被人误会不是第一次了。她耸耸肩膀,抓起伊莎贝拉的Bass,坐上高脚凳,排开乐谱,开始在手指头中间咯啷一首调子,因为是Bass,音色略带一丝喑哑和嘈杂。伊莎贝拉一听就笑了:“你用Bass弹这个?闲的。”

兰棠看了伊莎贝拉一眼,唇角挂起痞痞的笑意,她唱起来的居然不是死亡金属,而是一曲简单的老歌。

Hello,darkness my old friend……

I’ve come to talk with you again……

Because a vision softly creeping……

Left its seeds while I was sleeping……

And the vision that was planted in my brain……

Still remains……

within the sound of slinece……

……

伊莎贝拉深深吸口烟,冲兰棠点着头,轻轻哼唱几句,烟雾缭绕让她的表情看得不真切。我也抽出一支烟,因为听得出神,并没有点。

调酒师的表情一直没变,悠悠闲闲摇晃着酒具,依着兰棠的节奏。

渐渐地人多了起来,门口不知怎么也停了几辆车,各色奇葩人物渐渐充斥了整个房间。有学生打扮的胖子男孩,笑容亲切,整体形象实在和吸血鬼这一主题毫不沾边。有穿着自制服装的中年妇人,微微有点儿胖,裙子恨不得缝出一千个荷叶边。两个身材修长的小男孩一直站在一起,有了兰棠做先例,我现在有点儿不敢轻易判断男女,保不齐那边三个浓妆艳抹的妹妹里还有伪娘呢。

三人一群两人一伙儿,谈笑声渐渐重了,本来是陪着伊莎贝拉来玩,对这一群不认识的没什么兴致,可惜伊莎贝拉这没良心的,早就左拥右揽、左右逢源去了,哪还顾得上我。我盯着他们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眼前忽然被一个阴影挡住。没错,一对浅金色的眸子。他,哦不,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唱歌了。现在坐在高脚凳上的是一个微胖的男人。

“怎么看你满怀心事的样子。”兰棠粗声粗气地说,推了杯叫不上来名字的酒给我。端起来喝一口,奇妙的果味儿,高脚杯底凝固着一滴红色的液体,好像血。

“哪有。”我笑笑,忽然不知道该用对男人的礼节还是对女人的礼节,她倒不客气,直接坐下来,黑猫立马悄无声息地跳上她的肩头,一对琥珀色的眸子看着我,和兰棠一模一样,这让我产生了古怪的脑内联想,以为兰棠是猫变的,或者恰恰相反,猫是兰棠的化身。

“嘿。”兰棠笑着,跟我打了个招呼。

“可以问你一个尖锐的问题吗?”我突然前言不搭后语地问。

她毫不介意地笑起来:“你问。”

“我其实是想问,你真的天生就长成这样吗……”我有点儿尴尬地回答,脑子里反复想象,如果李昼遇见了兰棠,会是一副怎样的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