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村委会在饭店设宴给张九年庆功，除了全体村干部，全厂的工人也都参加晚宴。本来，镜子想让张九年讲几句话的，又怕他像上午在乡里似的，讲那些不该讲的话，所以就不让他发言了。镜子代表村支部，简单传达了乡里表彰大会的精神，并把张九年将十万元奖金捐给教育事业的壮举当众宣布，招来在座一片赞美声。从那阵阵掌声中，从那一片羡慕的目光中，张九年读懂了一切。受人尊重固然久违了，张九年还是觉得心清气爽，激动不已，幸福得险些落下泪来。
敬酒的时候，张九年谁都敬了，连看门的老王头都没抹，唯独抹了毕玉婷。镜子将张九年拉到一旁去，说：“叔，这是你的不对，俗话讲，宁抹一村不能抹一家，你这又何必呢？”张九年说：“她上次被砸骨折，歇了好些日子，工资没有扣她一分，已经够对得起她了！今天要不是你讲情，这顿饭根本没有她的座位！”镜子说：“她是工厂一分子，你没有理由不让她参加。至于你敬不敬酒，这是你的权力，我不能勉强你。但是叔，我还是希望你能大度一点儿。过去的事就过去吧。”镜子生拉硬拽，将张九年推到毕玉婷的跟前，说：“玉婷婶子，九年叔专门来给你敬酒了！”
厂子成立一年多了，天天在一起，张九年却一次正眼也没给毕玉婷送过去。今天，张九年才正式望了一眼过去他曾经无数次感叹的女人，一下却呆住了，过去那个美貌的女人如今变成这样一副尊容：身体句倭着，眼皮松弛，脸色暗淡无光，牙齿好像也不健全，左腮明显凹了进去。毕玉婷没敢去接张九年的目光，所以她也不清楚张九年所思所想。更没有想到，张九年能来给自己敬酒。她急忙站立起来，因为有些急，竟将板凳碰倒了。她说：“谢谢张厂长，恭喜你！”张九年心说：“恭喜我什么？恭喜我出狱？还是恭喜我成功？”他一口饮干杯中酒，下意识看一眼女人扁平的胸脯，心中好一阵纳闷。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眼前这个女人最为迷人的就是胸前那对奶子了，既丰硕又有灵性，早先惹得多少男人眼馋哪！现在是怎么了？人变得没有看头了，怎么会连奶子也会变了呢？当初那么大的东西，怎么一下子消失了呢！他趴在女人的耳边，本想说一句恶毒的话，或是糟践她的话。可是话到嘴边又停住了，半晌说道：“你真可怜！”女人不经意一笑，说：“张厂长你说什么？这儿太嘈杂了。”其实她已经昕清楚张九年的话，只是诧异面前这个和自己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已开始腾达的男人没有说出她想象的那句话！起码他该说：“我想杀了你，或者说，你已经不值得我对你下子了！”
七
鞭炮没开始响几天，转眼就到了年跟前。
大年三十这天傍晚，张九年买了火纸去到穗的坟上烧纸，想在坟地与女人一起过个团圆年。他除了给穗做了一条鱼，还做了一些她平素喜爱吃的菜，又专门到集上买了些水果糕点之类的东西。酒当然是必须带的。
出了村子，张九年正往前走，猛抬头，见前面走着一个人，很像毕玉婷那个臭女人。他猜想这个女人一定也是上坟给他男人烧纸去了，不然的话，这会儿大家都在自家喝酒过年呢，没有事，谁出来呢！
虽然他们奔的不是一个方向，张九年还是不想与这个女人打照面，就点燃一支烟，蹲在那里吸。想等那个女人走得远一点儿，他再走。黄昏虽然光线短缺，毕玉婷那有些向偿的身影还是朦胧能看得见。张九年的余光里，他发现那个女人没有向自家的坟地走，而是与自己走的是同一个方向。他忽然想起来，刚回来在坟地见到那个女人的场景，急忙丢掉烟头，赶了过去。他绕过女人的视线，还是躲在坟地附近的那棵柳树的背后，欲看看那个女人究竟想干什么。
没出张九年所料，毕玉婷走到穗的坟前停了下来，而后将于中的包袱打开，将里面的剪好的纸钱拿出来，擦着火柴点燃。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也映红了女人的身影，像一幅剪纸。
如上次一样，毕玉婷在穗的坟前磕了三个头，口中念叨：“穗，马上要过年了，姐姐知道现在有人给你送钱了，可我还是忍不住给你送一点儿。姐姐没有其他的要求，只希望你能显显灵，给你男人张九年托个梦吧……”
天突然间就黑透了，那个黑影子随火光一起消失，张九年往远处看了好一会儿，竟然没有一点儿蛛丝马迹。他突然这样想，刚才发生的一切，是自己的错觉，还是实实在在的呢？往溜地一看，坟前真的有一堆纸灰，用于一摸，还有温度。张九年好生奇怪，这个女人为啥给穗烧纸呢？是良心发现，替她男人赎罪？还是故意做给自己看的呢？或者说另有隐情呢！要不然，她怎么老是说，让穗显显灵，让穗给我托个梦。这是啥意思呢？
张九年点燃自己带来的纸钱，望着穗的坟说道：“穗，那个毕玉婷让你给我托个梦是啥意思呢？你就显显灵给我说说吧！”张九年回忆，出狱这一年多来，还真的没有梦见过穗，一次都没有。
开了春，村里准备盖厂房，将厂子挪出去。现在工厂规模大了，原先村委会的房子已经不适应目前的发展。张九年一边顾着生产，一边又要顾着厂房建设，虽然有镜子帮忙，还是忙得于脚不闲着。
毕玉婷日渐消瘦，大风来了都可能被吹倒。镜子劝她有空去县医院查查，可她只是笑笑没当回事。后来，镜子去县里办事，硬将她带到医院检查，结果被查出是肺癌晚期，当时人就被留在医院里。
突然有一天，毕玉婷从医院里跑了回来，找到镜子，要镜子帮他办一件事。镜子说：“只要我能办到的就一定办。”她说，我临死就想见张九年一面。镜子知道他叔的脾气，肯定不会来的，不过还想试一试。他不想让一个将死的人留下什么遗憾。
张九年不但不来，还高兴得哈哈大笑，这是报应，这就是报应啊！老天真是有眼哪！
镜子说：“叔，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去听人家说些什么，也是积德，你说是不是？”
张九年终于去了毕玉婷的家，躺在床上的毕玉婷已经成了一具陆楼。他心肠本来很硬的，见到毕玉婷，心里不免也生出一丝怜悯来。想想自己过去一些做法，感觉有点残忍，是她的男人害了自己的女人，与他的老婆有何相干呢！
屋里人全出去了，屋子里剩下两个怀揣仇恨的人。毕玉婷努力弄出一丝笑容，使出全身的力气，说：“穗到底有没有给你托梦？”
张九年摇摇头。
女人说：“穗真狠心！”
张九年说：“你有啥话，你就说。”
女人说：“我本不想说，可我又不想将真相带到棺材里，那样的话对谁都不公平，固然我们家已经没有人再与你们张家结怨。”她缓过一口气，
当初穗与莫恭俭相好，是我在你家捉奸在床。穗后来偷偷与我说，是她勾引莫恭俭的。”
张九年说：“你放屁！”
女人说：“我就要死了，我不会说瞎话。”穗与我说：“她一人在家，真是太寂寞了。我当时太恨她了，就拿着莫恭俭的手机偷偷给你发了那条短信，目的就是想你能处置处置你老婆。穗还告诉我，她并不想当什么妇女主任，她当时就想接触莫恭俭，就是想得到我的男人。”
张九年暴跳如雷，说：“你这个臭女人，临死还说假话害人，你、你永远永远都不会得到超生的！”
毕玉婷是跳河死的，很多天以后才被人发现。跳河前，她在自己的身体上绑了块石头，尸体漂浮上来时，人的模样已经完全变得认不出来了。有人看见，某一天晚上，张九年拿着一摞报纸在穗的坟前烧了，当时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天空。
以后，每天晚上下班之后，只要没重要的事情，张九年经常会到不老河边走走，或在桥上站站，吸着烟望着河水发呆。水里有很多鱼，活蹦乱跳地在那里游来游去，有时候，还会有鱼跳出水面，扑通扑通地闹出很大的动静来。
（原载《中国铁路文艺》201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