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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1963年的皮鞋(1)

上篇

那天,收工回来的胜学突然想起来要去上海看望好多年未曾见面的妹妹胜华。正是黄昏的时候,孤独的院子里升起来一种令人怅惘的色彩,恰巧头顶上有群雁阵盘旋而过,左一声又一声的鸣叫令胜学有点儿心烦意乱。胜学走过院子,进到屋里,步履是那么急匆匆,光线暗淡并没有影响胜学的动作,他敏捷地从床下拖出一只黑袖小口坛子,将于伸进去,这是他攒了许久才攒下来的一坛鸭蛋,准备带到上海去。平常无论怎么嘴馋,他都舍不得偷嘴。当他触到那些包着红泥的鸭蛋时,心中想象着与妹妹胜华见面时的场景,浑身不由激动起来。

胜学的屋后闲着一处汪塘,平常无人问津,塘中无鱼,所以生产队里也不在意,胜学瞒着别人的耳目,偷偷养了两只鸭子。当初,卖鸭子的人告诉他两只鸭仔都是母鸭,可是长大之后才发现,两只鸭子却有一只是公的,这大大影响了胜学去上海看望妹妹的行程。过年的时候,胜学本想杀了那只公鸭,一半脂起来,留给远在千里之外的上海的妹妹,剩下一半自己过个非革命化的春节。后来,有个女人告诉他,一只鸭子太寂寞了,会影响那只母鸭的产蛋。说这话的那个女人叫彩云,是他的发小。如果不是解放,胜学与彩云两人可能会睡在一张床上。小时,胜学家日子比较好过,彩云的爹娘便将女儿许给了胜学当媳妇。自从胜学家划成了富农成分,胜学与彩云的缘分就化为灰烬了。即使是没有别人桶一杠子,胜学也不愿意叫彩云与他一起吃苦。如今,固然彩云成了别人的老婆,但是彩云的话胜学还是非常愿意听的,即使是生产队长绍武的话也没有彩云的话管用。

彩云的一句话,保住了那只公鸭的鸭命。可是那只公鸭并不领主人的恩情,长期勾搭那只母鸭,再加上鸭子生活清苦,主人的牙缝里没有多余的粮食施舍,汪塘里又清汤寡水,使得母鸭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产蛋就不是那么积极,时下时不下,总是不尽人意。有人给胜学出个主意,说是鸭子吃了小虫子,不但产蛋多而且蛋黄旺盛。说这话的还是那个女人彩云。

白天上工,胜学绝不敢带着母鸭出门,别说他这样成分不好的人,即便是贫下中农的家庭,也不敢搞资本主义!晚上收工后,胜学顾不得吃饭,将那只母鸭揣在怀里,偷偷出去,然后将它放在大田里,任凭它信马由缰地大啃“社会主义墙脚”。之后,那只母鸭没有辜负主人的心血,产蛋从不间断,有几次一高兴一天还产过两只蛋呢,这令胜学手舞足蹈好半天。

还是父母去世的时候,妹妹胜华回来过两次,屈指算来,已有三四个年头。胜学很早就想去上海看望妹妹了,可是一直没有机会。那是胜学说给外人听的。胜学所说的机会就是东西,千里迢迢地跑了去,两手空空总不是那么回事,况且,妹妹胜华又不是自己亲妹妹,胜学就更不好空着手去了。

看妹妹的东西是有了,可是去上海的盘缠怎么办呢?胜学不止一次找人打听过,去上海,又是旱路又是水路的,单趟下来,没有二三十元钱下不来。胜学心里多次喊娘,这么多钱叫他去哪里找呢?若是喊娘能喊来钱,人人都不上工不干活了,站在自家屋山头,扯着脖子喊就是了,那共产主义还不很快就实现了啊!

胜学曾经动过将妹妹胜华留下那只萄翠铺子拿去当了当盘缠的念头。当初,胜学的父亲去上海做生意回家时,在车站捡到被人遗弃只有个把月大女婴,一直很想要个女孩的父亲兴奋得了不得,认为这是上苍施舍给他的,但是父亲思量了半天还是将孩子放下了。当时兵荒马乱的,又添一张嘴,做生意失败的父亲的确不敢贸然行动。当父亲一步一回头地上了火车,也许那女婴感到逼近的危险,突然奋力哭嚎起来,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将父亲的心给撕碎了,他毫不迟疑跑了回去,抱起那个女婴上了已经徐徐启动的火车。回到家之后才发现,女婴包被里的那只值钱萄翠铺子。父亲与母亲本不想将妹妹胜华的身世示人,怎奈二十年后,胜华的亲生母亲拿着另一只萄翠铺子前来认亲。一向明大义的父亲像二十年前一样,毫不迟疑地送胜华及她的亲生母亲上了火车。固然他心中有很多的不舍。

胜华走了,留下那只令人念想的萄翠铺子。那是妹妹胜华留给哥哥娶亲的东西。胜学将自己分析了许多遍,像他这种出身不好的家庭,想说一门亲事,可以说比老母鸡孵出小鸭来还要困难!所以胜学最后作出决定,哪怕是有天大的困难,也不能打这只萄翠铺子的主意。他想,总有一天要将这只萄翠铺子物归原主。这也是父亲临终前的遗愿。

靠工分吃饭的胜学被去上海二十多元钱盘缠给难住了,他想不起来主意,也没有主意可想,脑袋瓜子想疼了,仍然是一筹莫展。老话说,一分钱能难倒英雄汉。胜学不是英雄,难倒他的也决不是一分钱,而是令当时许多人都无法解决的塌天一般的难事!

人到了没注意的时候,精神猛然一下放松了,精神一放松,主意反倒送上门来了。胜学一下想起来,自己有一双腿,又没有残疾,为啥不能走着去上海呢?凭着自己年轻,一天平均下来,百八十里地绝没有问题。这样的话,最迟半个月的时间就可到达上海了。胜华好不高兴,立即动手准备干粮,然后去和队长绍武请假。眼下正是农闲的时候,麦子收了,秋天的东西也种完了,他想队长绍武不会阻拦他的。

队长绍武那晚喝了酒,心情出奇地好,胜学出门的时候,绍武还借给他一只军用水壶,这令胜学激动不已。这还不算,令胜学想不到的是,队长绍武还慷慨地叫女人彩云送自己出门,这在过去是没有的。当时胜学真有点儿要热泪盈眶了。就在这时,彩云捏住了他的手,胜学险些晕倒,傻了半晌,当彩云转身进到灯影里的时候,胜学这才反应过来,在他的手心里多了一块钱毛票,也许是攥得久了,那张毛票都有些潮了。回到家中,胜学将那张带着女人体香的一块钱毛票看了许久,又亲吻了许多口,最后将它压到枕头下面。那夜,胜学睡得很香甜,还做了一个梦,梦中有许多女人出现过,唯独没有彩云。醒来,胜学感到很奇怪,想了许久也没想透彻。

在去上海路上,当胜学想到女人彩云的时候,还念着队长绍武的好,不过胜学认为绍武亏欠他的,要不是解放,就凭绍武那个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整年见不到一滴油星穷家破院,能娶到像怒放的花一样的彩云吗?一只破军壶与一朵怒放的花样的女人相比,天地般的差别呢,你狗日的绍武捡了个大便宜呢!

十三天之后,胜学出现在大上海街头的时候,廉价的行程换来的是两脚的血泡。可不一会儿,胜学满身的疲惫就被上海的繁华与热闹景象给洗刷净了。

妹妹胜华比胜学想象的还要瘦,真有点儿弱不禁风了。看妹妹那身的穿着打扮,胜学就明白妹妹的日子过得并不好。她在里弄一家小厂上班,每月的收入还不够生活的。前两年找了一个男人,不到半年就得病死了,身边有一个男孩,才一岁半,瘦得浑身是皮,眼睛大得能塞下一只核桃,见到馒头就抢,动作十分敏捷,生怕别人与他争食,只几口,便将那块馒头吞进肚内,噎得直翻白眼。这令当舅舅的胜学很心酸,也就晓得妹妹胜华一直说回去,却一直没回去的原因了。

那次妹妹胜华的亲生母亲去乡下寻亲,昕父亲说,胜华的亲生母亲原来是在一个有钱的丝绸商家做佣人,因为与主人私通,后来生下私生女,因为主人家不喜欢女孩所以被赶了出来。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无法找生计,被逼无奈,才将女儿丢弃。胜学始终没有问起妹妹亲生母亲的情况,妹妹没有提,他也不便问。本想在上海过一段时间的,看到妹妹家中这么艰难,胜学决定第二天就回去。妹妹也没苦苦挽留,客气一下就作罢了。不过妹妹还是给哥哥设法买了一张火车与轮船的通票,固然胜学很心疼,可是他的两只脚更疼,也就顾不得那些了。

临走,妹妹胜华送两样东西给哥哥,是两双皮鞋,一双男式的是黑色的,一双女式的是红色的,都是旧的。

胜华说:“哥,上海虽大,我却买不起好东西送给你,这两双皮鞋,都是穿剩下的,别嫌弃。那双男式的,是你妹夫留下来的,他穿得很少,还嫌新些。那双红皮鞋是我穿的,有些旧了,我知道乡下不时兴穿这种东西,这鞋就留你与未来的嫂子结婚时穿吧。”

胜学自嘲一笑,说道:“妹妹,你哥现在这个样子,还会有哪个姑娘嫁给俺呢!这鞋你留着穿吧。”

胜华说:“哥,缘分很难说,说不定你回去就有人给你提媒了呢。”胜学说:“真有那么一天,哥一定来上海接你回去喝喜酒。”胜华苦笑道:“哥,眼前我家的状况你也看到了,假如哥有了婚姻,

我不一定有力量回去。这两双旧皮鞋,也算是当妹妹的一点心意吧。你就别推让了!”

看到妹妹胜华眼中闪动着凄楚的泪光,胜学也只好接受了。趁着妹妹转身收拾东西,胜学将随身带来的那只用于绢包着的萄翠铺子,塞到了妹妹床边的枕头下面,又从身上掏出彩云送的那张一路上没有舍得花的一块钱毛票塞到外甥的衣服口袋里。

中篇

长这么大,胜学还是头一回坐火车,头一回坐轮船,汽车虽说坐过,也就那么一两次,所以几乎没有出过远门的胜学可以说是个见了大世面的主了。胜学心想,别说是生产队长绍武,即使是大队长何矮子也没听说出过这么远的门,更没有听说他俩坐过火车、轮船之类这种新奇的玩意儿。可就是时间太短了,还没过足瘾就到了他住的那个县城。

胜学眼里装满了一大牛车新鲜,还没有回到家,心中早就计划好了,等见到了彩云,一定要好好地和她说一说自己这次去上海所看到的一切。还有,将妹妹胜华送的那双红皮鞋拿给她。他琢磨着,彩云见了那双红皮鞋,一定是新鲜死了,一定是激动死了,你想想,十里八村的,见过哪个女人穿过皮鞋的呢,好像是连听说也没听说过呢,彩云还不高兴坏了!一准会这样的。

胜学是天傍黑到的家,天空正落着小雨,雨虽不大,胜学是从县城走着回来的,二三十里地,身上也湿得差不多了。回到家,胜学换了身干净的衣服,肚里饥肠辘辘的,也不打算生火了,就想去队长绍武家蹭一顿饭,不是白蹭,这不给彩云送皮鞋去的吗?再说一双皮鞋值多少钱呢,大米干饭白吃上十天半月的恐怕也要不了呢!

队长家早已点上了灯,是煤油罩子灯,玻璃罩子肯定是彩云刚刚擦过的,亮得耀眼,离老远就望得见屋当门的人影儿。

队长一家正在吃晚饭,其实就俩人,队长绍武与老婆彩云。他们成家好几年了,男的女的没有一个。队长绍武正在喝着小酒,酒且如牛眼,一口一个,啧咂作响。女人彩云正专心致志地喝稀饭,碗很大,遮去她半张脸。昕见脚步响,女人彩云这才放下手中碗。胜学这才发现,彩云喝的是麦仁稀饭,挺稠。

彩云是背对着门吃饭的,队长绍武是面朝着门喝的酒,所以队长绍武先望见来人。

队长绍武说:“狗日的回来啦?”夹一粒花生米进口,边嚼边又说道:“还怪快的呢!”

胜学说:“吃饭啦?”

“看你狗日的嘴巴干焦,还没吃吧?”队长绍武拎着酒瓶,停在半空。“刚刚到。”胜学暖暗着。

“在这吃吧。”队长绍武讲道,然后吩咐女人盛饭。无意间发现胜学手中的东西,不由问道:“什么宝贝,捂得那样严实?”

刚才看见雨下大了,胜学怕皮鞋让雨淋了,随手找了块破布包上。再说,他也怕左邻右舍看见了说三道四。

“我从上海给你们捎了样东西。”胜学故意将话音拖得那么缓,手中的破布也随着口中的节奏明显地被拖延时间地掀开,因为彩云去锅屋盛饭还没有回来。他在等着彩云到了之后,再将那双红皮鞋亮出来。

不一会儿,彩云端着饭碗进来了,刚好胜学手中包皮鞋的破布也展开了。队长绍武与女人彩云见到胜学手中的皮鞋,都不免吃了一惊。

“这是啥啊?”彩云放下碗,手都没有顾上擦就去接胜学手中的东西。“皮鞋。”胜学说。“这是我妹妹让我捎给你的。”

“是皮鞋,笨的,连皮鞋也认不出!”队长绍武瞥一眼女人,“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走!”

彩云想去接胜学手中的皮鞋,手又突然停住了,眼睛瞅着男人。队长绍武大咧咧地说道:“这是胜华送给你的,接着呗。”略顿又说,

“即使是胜学送的又咋了?难道就因为一双皮鞋你就与他私奔了不成!”彩云被男人这句玩笑话给说红了脸,接皮鞋的手不由人地晃了一下,

险些松了手。

胜学脸上也有些挂不住,装作没昕见,一屁股坐到饭桌前:“打早到现在还没有进一口食呢,饿死我了!”说着端起饭碗就喝,哪知喝急了,让一口饭给呛住了,喷了对面队长绍武一脸。

队长绍武也不真生气,用袖口操着脸,笑骂道:“你狗日的是饿死鬼托生的啊!”

胜学有些不好意思:“先前淋了雨,可能是冻着了。”队长绍武不在意富农分子胜学,却在意那双鞋,今天尤其大方,像变戏法似的摸出一只酒血,磁磁斟满,小心推到胜学的面前,说:“喝一血吧,别着凉了狗日的!”

胜学报了一口酒,看着彩云试着皮鞋,勾着头说道:“路上我用于撞过了,码子合适,你与胜华的脚差不多大小。”

“正合适。”彩云说着将皮鞋脱下来,看着屋外,“天像是不下了。”队长绍武说:“怎么?想回娘家诵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