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玉螭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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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家国梦断

南京东郊十里外的东平镇浦头村。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背着赶集的背篓出现在一间破旧的民居前,听见开门的声音,一个年轻人步子蹒跚地从里屋迎了出来,他显然身上有伤,走路甚为吃力,老人一眼看见他,连忙加快步子奔了过去:“你不要起来呀!伤还没好哪!”说着,连身上的背篓也来不及放下,一把扶住那青年,关切地道:“出来干什么呀?”

青年在老人的搀扶下缓缓坐到屋前的台阶上,感激地笑道:“周伯,我没事,我就是急于想知道你有没有打听到什么消息。”

被叫做周伯的老人放下背篓,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那青年见他神情惨淡,知道必定是坏消息,不由得脸色一变,急忙问道:“怎么了?”

周伯看了他一眼,缓缓地道:“前日在西市,斩了三十九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你问的姓夏的年轻人。听说,他是有名的才子,可惜了!”

那青年听了这消息,脊背像失去了支撑似的,顿时矮了下去,他呆了片刻,接着问道:“别的呢?关于太子?”

老人悲声道:“太子也被抓了,消息都传遍了!听说清朝的摄政王过两天就要亲自押送太子和弘光皇帝回北京!”

“嗐!”那青年悲愤地叹了一声,一拳打在旁边的地上,闭上眼睛,两行泪涌了出来。

这青年正是秦枫。那夜他被打伤掉入河中,并没有死,而是随水漂流了很远,后被一树干所挡,冲到了河岸边。恰巧被河边打水的农民周伯所救,将他带回了家中。两日后他才清醒过来,便急于让周伯进城打听消息。此时听到这个噩耗,怎不让他摧肝裂胆。

他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挣扎着就要坐起身来,周伯见状,连忙压住他肩膀,责备道:“你这是要干什么!”

秦枫咬牙道:“上京城!”

“糊涂!”周伯叹道,“自己路都走不稳,要去白白送死?”

见秦枫咬牙切齿,一言不发,周伯叹口气道:“我知道你关心你的朋友,但你这个样子,什么都做了!不能太心急。”他从身边的背篓里取出两个纸包,在秦枫面前晃了一下,耐心地道;“药也给你抓回来了。先养好身体,其他的慢慢再说。你急也没用。”说着,他站起身来,“我这就给你煎药去。”

秦枫感激而愧疚地道:“周伯,让您费心了。”

周伯和善地笑道:“没什么的,这也是缘分。”说着,他拾起背篓,一手搀着秦枫起身,往里屋走去,嘴里絮絮叨叨地道;“有些事,天定的,人力难为。万万不要勉强。”

秦枫听他说话大有深意,心中一动,忍不住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还是那副质朴的庄稼人模样,花白的头发有些稀疏,嘴角带笑,微微眯缝着的双眼视线柔和,却蕴含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南京郊外,寻常百姓打扮的多铎带着几个随从来到了一处隐秘民宅。在他示意下,随从们候在门口,他独自进入了院中。穿过一个院落,他轻轻推开了最西边一间屋子的门,走了进去。里面的人正仰面躺在屋里的软榻上,双手枕在脑后。正是朱慈烺。

朱慈烺听见有人进门,坐起身来,看见是多铎,并不吃惊,只冷眼看着他。

多铎在他眼前站定,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怎么还不走?”

“我在等你。”

多铎冷冷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想知道为什么。”朱慈烺眼里凌厉的神色丝毫未减,“你为什么要救我?”

多铎神色淡漠地道:“你不用知道为什么。”

朱慈烺咬牙切齿道:“你可知道,即便你救了我,我也不会领你的情。我照样要杀你!”

“我没想过要你领我的情。”

朱慈烺走近多铎,凑近他的脸,恨恨地问:“为什么?”

多铎抬眼直视着朱慈烺,平静地道:“你不知道吗?”

“为了夏小姐?”

“除了她,没有任何人可以让我做我不想做的事。”多铎面无表情地道,“本来你我不必再相见。你马上远走高飞,走得越远越好!你要知道,为了救你,我搭上的可不止是自己的前途和身家性命,更是大清的前途!”

“大清的前途?”朱慈烺冷笑道,“你们太高看我朱慈烺了!”

“你心里清楚,只要你不死,明朝百姓的心就不会死,大清就需要扫清更多的障碍!”

朱慈烺毫不领情地道:“既然如此,你何必多此一举!”

多铎冷冷地道;“原因我已经说过了。”

朱慈烺毫不客气地道:“即便你救了我,他日战场上再见,我照样不会手下留情!”

“我已经说过,没要你领我的情。不过你说他日战场相见,恐怕永远没这个机会了。”

“你什么意思?”

多铎转头看着窗外,徐徐道:“我不日就要离开江南,此生再也不会踏足这片土地。”

朱慈烺不信:“离开江南?”

“不错,我已主动请缨,转战蒙古,永远离开这伤心之地,不再回来。”

朱慈烺不依不饶地道:“你在江南血债累累,就想一走了之?”

多铎转过头来,盯着朱慈烺,一字一句地道:“明朝太子,我告诉你,你杀了我三名爱将,也欠我血债!而今,为了救你,我的至交好友又献出了自己的性命。你别总是一身正义来教训我,你没有资格总是要跟我讨债!我不欠任何人!除了夏姑娘。”

朱慈烺闻言神色一凛,问道:“你的至交好友?是谁?你说!”

“你没必要知道。”多铎冷冷地道,“他不是为了你,他也是为了夏姑娘。”

多铎说完,转身就要离去。

“多铎!”朱慈烺叫住他,厉声警告道,“你再杀害我明朝百姓,我不会放过你!”

多铎停下脚步,没有转身,半晌才缓缓说道:“命运不可逆转。我做过的事,我没有选择。如果我的人生可以重新开始,我只愿当日在杭州街头偶遇夏姑娘的那个人,他不是满清王爷,只是一名普普通通的明朝百姓。”

说完,多铎从怀中掏出一个银袋,置于桌上,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再也没有回头。朱慈烺怔怔立在当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南直隶池州府青阳县坡口镇。朱慈烺在山道上踽踽独行,又饥又渴,看见前方出现了一个村落,他心头大喜,强打精神大步往前,只想去讨口水喝。

刚进村口就有一户人家,虽然院子又小又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朱慈烺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正在院中晾衣服,便去讨水。妇人甚是热心,带他进了厨房,指了水桶,自己又晾衣服去了。

朱慈烺低头饮水之时,感觉似乎有人在窥视自己。他转过身,看见堂屋门口有个小孩的身影倏忽一闪就不见了,显然藏了起来。朱慈烺笑了笑,没有在意,继续喝水。喝罢对主人称谢了几句,就起身离开。

他没走出多远,感觉身后似乎有人跟着自己,转头去看,却没看到人影,以为不过是错觉,遂继续往前走。不一会,又觉得身后有似乎有人,他诧异地回过身,这次看到了身后确实站着一个人,只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见他转身,那孩子停住了脚步,远远地站在树下,怯怯地看着他。见是一个孩子,虽然他心里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以为只不过是小孩见到了陌生人心生好奇而已,于是继续赶路,但他发现那孩子又跟了上来。他停下脚步,等孩子赶上来,但孩子也跟着不动,远远地望着他。他笑了笑,返身向孩子走去。

这次孩子没有躲,安静地看着他走近。两人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逐渐看清了孩子的样子,心里咯噔一声,腿仿佛一下变软了。他的心怦怦跳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过去。

还未等他走到身前,就听见孩子怯怯的声音:“你是皇兄吗?”

孩子的小脸由于紧张和激动紧紧绷着,使劲抿着嘴,好像在忍着泪。那张小脸,正是失散两年多的弟弟朱慈焕。

泪水刹那间模糊了朱慈烺的眼睛,他紧跑几步,单腿跪在孩子身前,一把抓住他胳膊,颤声道:“你是慈焕?”

“皇兄!”孩子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慈焕,真的是你!你怎么在这?”朱慈烺一把把朱慈焕拽到怀里,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下。

“皇兄,我终于见到你了。”慈焕抽噎着,几乎说不出话来。

两人紧紧拥抱了很长时间,朱慈烺才不舍地放开弟弟,他怜爱地用手擦拭着慈焕脸上的泪水,关切地问道:“你在刚才那户人家里?”

朱慈焕点点头:“我是路上被他们捡来的。”

朱慈烺看看四处没人,拖着孩子的手快步走到路边树林里。

“他们可知道你的身份?”

朱慈焕摇摇头:“皇兄跟我说过,对任何人都不要提起家世,我什么也没说。”

朱慈烺放心地道:“这就对了,此生对任何人都不要提。你年纪小,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大人不会觉得奇怪。千万不能说,知道吗?说了你就会没命的!”

“皇兄,我知道了。”慈焕懂事地点点头。

“那家人对你好吗?”朱慈烺心疼地问道。

“他们对我很好,还让我读书写字,我有个姐姐。爹娘一样疼我们。”

朱慈烺含泪道:“这样我就放心了。”他抚摸着慈焕的头,欣慰地说:“你长壮实了。每天要干农活吗?”

朱慈焕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朱慈烺,生怕他跑了似的:“我有时候跟爹爹上山砍柴,找猪草。”

“辛苦吗?”朱慈烺心中酸痛。从小在宫中长大的弟弟何曾吃过这样的苦。

“我不辛苦。”朱慈焕发自真心地说,“皇兄不用担心。皇兄,你要去哪里?”

“为兄也不知道。这两年多来,我四处漂流,经历了很多事……”

朱慈烺恳求道:“皇兄,我跟你一起走吧!”

“不,不能。皇兄现在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也不能照顾你。既然你在这儿落脚,他们都好生待你,你就留在这儿。听见了吗?”

朱慈焕流泪道:“可是我想和皇兄在一起。我想皇兄!”

“皇兄也想和你在一起。”朱慈烺心中酸楚,柔声安慰道:“可现在兵荒马乱,你跟着皇兄不安全。以后皇兄有了安身之处,一定回来找你!你说好吗?”

朱慈焕忍住泪,默默点头。

“皇兄,你见到慈炯了吗?”

提到慈炯,朱慈烺心中一阵绞痛,他咬着牙,轻轻点了点头。

“真的?皇兄真的见到慈炯了?”慈焕喜出望外,“他在哪里?”

“他……”看着慈焕惊喜的样子,朱慈烺心如刀绞,他强忍住眼泪,不知道如何开口。

“皇兄快说呀,弟弟在哪儿?我能见到弟弟吗?”慈焕始终年幼,没有立时察觉到兄长异样的表情,依然一个劲地追问。

“慈炯他,他随父皇、母后去了……”朱慈烺垂泪道。

“随父皇、母后走了?”慈焕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看着朱慈烺流泪的样子,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你是说,慈炯他,也死了?”

慈炯死前的样子又浮现在朱慈烺眼前,巨大的悲伤汹涌而至,他说不出话,泪流满面,不住点头。

慈焕哇地一声哭开了:“慈炯死了!慈炯怎么会死了呢?慈炯为什么死了!”

朱慈烺伸手紧紧抱住弟弟,泪如雨下:“是兄长不好,兄长无能,没有照顾好你们!”

慈焕埋头在朱慈烺怀中,伤心地哭个不住,朱慈烺胸前的衣襟一下就****了大片。

只听慈焕哽咽问道:“皇兄,慈炯是怎么死的?”

朱慈烺怕弟弟听了心中难受,就竭力控制着心中的痛苦,简略地说道:“他是生病死的。”

“他得的什么病,皇兄见到他了吗?”

朱慈烺忍住泪,点头道:“见到了。他得了寒疾,为兄给他找了大夫,但没为他治好。”

慈焕咬着嘴唇,流着泪,呜呜地哭着。

“皇兄,我好想父皇、母后!我们还能回紫禁城吗?”

朱慈烺强笑道:“也许不能了……”

两人话未说完,隐隐听得有妇人的声音在远处呼唤:“青儿!青儿!”

朱慈焕听到喊声,连忙放开朱慈烺,拭去脸上的泪道:“我娘在找我了!”

“你叫青儿?”

“他们姓邵,给我取名叫邵青。”

“我记住了,邵青。你赶快回去吧,免得他们找你。”

朱慈焕依依不舍,泪水咬着嘴唇道:“皇兄……”

朱慈烺极力忍住泪,宽慰道:“去吧,去找你娘。兄长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皇兄,记住,我叫邵青,这是坡口镇杨柳村!”朱慈焕哽咽着,泪水流满了脸。

“知道,我记住了!”朱慈烺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好好照顾自己,听你爹娘的话,好好活着!等着兄长!”

朱慈焕不住地点头,说不出一句话。

“去吧,乖!”听着妇人的声音越来越近,朱慈烺忍着心中的疼痛与不舍,推了弟弟一把,“把眼泪擦了,别让人看见。”

朱慈焕在脸上抹了一把,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住,眼泪汪汪地看着朱慈烺。朱慈烺故作坚强地挥挥手,示意他走,喉头却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慈焕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看着他小小的身影孤单地远走,朱慈烺跌坐在地,任泪水横流。心中的悲痛与难舍无以复加。想到吃尽苦头、幼年夭折的慈炯和而今流落山村的慈焕,他觉得自己的力量是多么渺小!他被裹挟在历史的洪流中,拼尽全力也没能朝自己想要的方向迈出一步,而是被撕扯着在痛苦的现实中苦苦挣扎,没有改变任何一个人的命运,没能挽救任何一个亲人。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开,而自己还没找到前路的方向。他一把又一把擦去脸上的泪水,忽然有一种精疲力尽的感觉,自己似乎成了一个纸糊的风筝,在风雨中飘摇许久之后,体无完肤地坠落下来,再有多大的风,却只是徒劳地扇动破败的纸片,瑟瑟发抖,再也飞不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朱慈烺无力地站起身来,他走出树林,无限留恋地回望了一下这个村子,心中在默默地记着位置,似要把这画面铭刻在心里。

此时,天色渐暗,刮起了朔风,地上的落叶被卷得四处翻滚,几片雪花旋转着轻轻飘落下来,转瞬即化。朱慈烺抬头望天,心中充满了痛苦和迷惘。不一会儿,雪花逐渐密集,放眼望去,飘飘扬扬,天地间逐渐混沌一片。

朱慈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处。父皇、母后,方珍儿、许聪、夏子衿、夏完淳、秦枫、阎应元、陈子龙、冯鹿、骆谦等人的面容在他的眼前一一浮现,这些所有在苦难的日子关心过他的人,现在都已经远去。他也一度面临生死,坦然地想追随众人而去,命运的拨弄却让他一次次死里逃生。上天让他活着,到底要给他什么样的安排,还是要继续承受无尽的磨难?

他心中一片凄苦、茫然,似乎又回到了刚从李自成军中逃脱时候的状态--天地茫茫、心无所依。他抬头仰望苍茫天际,口中喃喃自语:“‘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亲仇未能报,国耻尚未雪。孑然一身,前路茫茫,我该何去何从?何去何从?”

此时,雪越下越大,转眼地上已覆盖了白茫茫一层。朱慈烺艰难地在雪地里缓缓走着,一直往前。这条路好像永远,永远也没有尽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