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大约两个时辰,板车停下来。只听见吴壮招呼道:“高掌柜,我给你送柴禾来了!”
朱慈烺知道到了铁匠铺,也连忙坐起身来,只见眼前一个很大的铺子,里面大概有七八个小伙计在忙活。有很多东西朱慈烺都从来没见过,更叫不上名字,只见铺子中间有两个大火炉,火势很旺,火苗不时往上蹿起老高。两个火炉旁边都分别有个小伙子半蹲着在前后有节奏地拉动一个抽屉一样的东西,每推拉一下,火炉里的火苗就高高蹿起来,他并不知道那是风箱,但看样子却明白应该是使火烧得更旺的器具。另外两个小伙计在旁边一个高高的铁墩子上忙活着,一个好像用锤子在狠命敲打什么东西,另一个伙计随着他敲打,不断地翻动手中的一个长长的铁块,以变换着敲打的部位。
一个身上只穿着短褂,皮肤黝黑,脸上还淌着汗的汉子,刚把一个烧得通红的铁块从其中一个火炉里取出来,听见吴壮招呼,转过身来,熟稔地笑道:
“大壮,你来了,好好好!小东,你带大壮到后院去吧!”说着,并不多客套,把烧红的铁器放到面前一个大铁墩上,随手在抹了一把汗水,对一个小伙计说:“来。”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计手握一把大锤,大力地照着铁墩上烧红的铁块熟练地砸下去。
朱慈烺正看得出神,一个伶俐的小伙计答应一声,放下手中的活儿,含笑跑过来,对吴壮招呼道:“大壮哥,你来了。”他一眼瞥见马车上的朱慈烺,好奇地问道:“这是?”
吴壮笑着道:“这是我堂弟,就村里的,他上山砍柴摔了腿,今天我顺便带他来看看郎中。”朱慈烺转过身来,含笑跟小东点点头。
小东热心地道:“哟,那可要仔细瞧瞧,别伤了骨头才好。”
“是啊,这不,卸下柴禾,我们就去。”
“那好。走,咱们还是去后院。”
大壮答应一声,拉起板车跟在小东后面进了后院。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
“小东,我看铺子里生意还不错啊,你们都在忙活。”
“是啊,忙得不行!你不知道,现在军营里有些兵器也是交给我们铺子做。”
听他提到军营,朱慈烺心中一紧,便凝神细听。
“你们跟官家搭上了关系,那吃喝就不用愁了。多好哇!”
“这个谁说得准呢,军营还不是老拖欠我们的钱,说饷银发不下来。谁知道是他们自己私吞了还是真没发下来。”小东不满地嘟哝道。
“我听说现在很多地方的士兵都因为饷银而闹事,也许朝廷真的没钱了。”
“现在官府还不是欺上瞒下,吃亏的照样是我们老百姓!你不知道,军营要我们打造三百柄刀,却要我们开八百的字据去欺瞒上面,虚报数目,从中捞油水!对我们呢,通常又只付一百柄刀的价钱,其余的都是拖欠。你说,这都是些什么事儿!人家是军营,我们敢说什么?”小东忿忿不平,语气充满了抱怨和无奈。
大壮也由衷感叹道:“唉,这年头,老百姓的日子真没法过!”
小东见大壮感同身受,说得越发起劲了:“就是,就拿前两年来说,叫每家每户上缴练饷,说是支持朝廷从各地抽调和训练精兵,结果呢?各地大量虚报官兵数字,骗取朝廷饷银,老百姓的血汗钱还不是被贪官污吏给吃了喝了。号称的几十万精兵,哪里能见得?要说拿去平辽、剿贼,什么时候见他们打过一场像样的仗!倒是家家户户都被他们搜刮空了!”
朱慈烺心里听得两人议论,才明白整个朝廷上下原来如此腐朽。他心里恨得牙痒痒,心道:“父皇就是被这些贪官污吏所蒙蔽,才导致国家如此疲敝。这些奸佞小人,才是罪魁祸首!”
小东和吴壮两人说着话,不觉就到了后院。二人到了柴房,朱慈烺在大壮搀扶下下了马车,站在旁边,看他们边卸柴禾边说话。
“小东,我好多天没来通州城了,通州最近可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新鲜事?岂止是新鲜事!”小东一下子来了精神,停住手道,“通州前夜还出了大事呐!”
“啊?什么大事?”
朱慈烺也料到这伙计要说的肯定与自己有关,不禁一下子心跳加快了。
“前天夜里,通州南城门发生了血战,听说,是有细作要混出城被及时发现了,后来双方打了起来,连总兵雷将军都被杀死了!”小东脸上因讲出了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显得兴奋无比。
朱慈烺听到这句话,心中霎时一沉,尽管他已经料到雷将军必定凶多吉少,但听闻他的死讯,想到他最终为自己而死,内心还是翻江倒海般地难受。他咬紧牙关,尽量平复自己的心绪,凝神听下去。
“有细作要混出城?雷将军亲自追赶?”大壮惊异地道。
“是啊,听说死了不少人哪,有好几十个兵。”听闻死了这么多人,朱慈烺心里细细一算,知道一定是敖金禄为了封锁消息,制造假象,杀死了城门口所有知情的士兵,要不绝不会有这么多人。想到此,他心中暗暗发誓:“敖金禄,你丧尽天良,这笔血债,我迟早要找你算!”
“我听说,是宫里一个太监和细作一起出城。”小东又压低声音说道。
“那太监可曾抓到?”朱慈烺记挂着杜公公的安危,不禁插嘴问道。
见他突然插嘴,言辞颇为关切,两人有些意外,朱慈烺连忙掩饰道:“通州发生了这样的大事,真是闻所未闻。”
吴壮也替他遮掩道:“这孩子,没见过世面,大惊小怪的。”
小东点点头,叹道:“你想想,连宫里都出了奸细,这朝廷还能不亡?”
“嘘!”吴壮环顾四周,神情紧张地阻止小东道,“这可不敢乱说,要杀头的!”
小东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道:“没事,大壮哥。你没听说吗?闯王已经快打到京城了,我看呀,这天下马上就是闯王的了!”
吴壮谨慎地道:“那不见得吧,京城哪有那么容易攻破。”
小东笑道:“你以为京城有多牢固?我看,闯王一到,文臣武将一投降,皇上不就是孤家寡人了?”
朱慈烺听着小东的语气,没有一点为朝廷和皇上担忧的意思,还有些迫不及待和幸灾乐祸的意味,不禁心中又是震惊又是愤怒。
“不是听说,京城有十几万守城将士,还有皇上的京营呢,未必都投降吧?”
“哼,守城将士?说得好听!都是老弱残兵!你说朝廷这十年来打了多少仗?哪里还有那么多兵?再说了,现在还有几个真的要拼死守城的?难道你没听说,闯王所到之处,文武官员三拜九叩,那是无比欢迎啊!当官的都这样,小兵们还拼命干啥?照我说,这里的百姓还不是巴不得闯王赶快来。”
“百姓为什么盼着闯贼来?”朱慈烺没想到官员和百姓竟然心向着李自成,心中愤怒,因此忍不住插嘴道。
小东听见朱慈烺叫“闯贼”,甚是惊讶,面露不解,反问道:“怎么,我听你的口气,还是为朝廷说话。你还没吃够这朝廷的苦?敢情你对朝廷还挺留恋?”
吴壮笑着圆场道:“我这兄弟年纪太轻,不懂事。”
朱慈烺不服气地道:“可我觉得,百姓日子不好过,也不能全怪朝廷。”
“咦,”小东显然对朱慈烺的话听不顺耳,立即面露不悦之色,“不怪朝廷?不怪朝廷你说怪谁?朝廷整日就只知道搜刮压榨咱们这些贫苦百姓,根本不顾我们的死活。这样的朝廷,早就该倒台了!”
朱慈烺丝毫没有经历过世事,听闻小东如此辱骂自己父亲的朝政,不禁又惊又怒道:“你身为明朝百姓,竟然如此大逆不道,朝廷岂是你能如此诅咒的?”
小东冷笑道:“没想到你还如此忠心哪!咱们话不投机,不说也罢!反正朝廷亡不亡,也不是咱们说了算!你忠心,那你好好效忠着你的大明朝,你的好皇帝!”
朱慈烺见他出语嘲讽,依然不服气地道:“即便朝政腐朽,那也不该是皇帝一个人的错!皇帝仅凭一人之力,又不手眼通天,怎知道这些贪官污吏在下面做了什么!”
“皇帝当然有错!他要是多用几个好官,别总是用狗官昏官贪官,老百姓的日子会这么难过吗!”小东毫不退让,生气地高声反驳着。他转向吴壮,手指朱慈烺道:“大壮哥,你这弟弟这脑子,他怎么想的,啊?”
不待吴壮回答,他转向朱慈烺,毫不客气地道:“不怪我说话难听啊,朝廷给了你什么好处?你为这样的朝廷说话!你没看见有多少乡亲外出逃荒啊,你没看见路上有多少人饿死冻死?这样的狗屁朝廷,你还帮着说什么屁话!我要是有本事,也早参加闯王,打死狗皇帝和那些贪官污吏!”
朱慈烺万万没想到自己心目中勤政爱民的父皇原来被百姓这么痛恨和诅咒,心中又是难受又是不平。他刚要争辩什么,此时吴壮见二人起了争执,连忙劝道:“好了好了,兄弟,少说两句。”朱慈烺见吴壮满脸陪笑,小东一脸的不痛快,不想让吴壮在中间为难,于是强忍心中的怒火,别过头去不再说话,心中却异常屈辱和压抑,泪水几乎要流出来。
卸完柴火,吴壮拿了一串钱,和朱慈烺离开了铁匠铺。临行前,朱慈烺想到小东对自己父皇和朝廷的敌意,心里认定是小东的狭隘和偏见,因此未免对小东心存芥蒂,就在他颇不友善地回身看小东的时候,却见小东也一脸敌意地对着他狠狠啐了一口,那样鄙夷的神情,令朱慈烺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沮丧。
垂头丧气地与吴壮一起走在街上,朱慈烺依然不甘心地问道:“大壮哥,百姓真的有小东说的那么痛恨朝廷?”
吴壮叹气道:“兄弟,想必你生长在富贵人家,不知道老百姓的苦。这也难怪。小东说得没错,百姓都盼着闯王快点打来,给大家分田地,发粮食,早日过上有温饱的日子!”
“闯王就那么得民心?”
“听说闯王所到之处,杀贪官,放粮食,赈济百姓。因此各地的百姓都很拥戴他!”
“可是他大逆不道,反抗朝廷,要颠倒乾坤,百姓就拥护这样的反贼吗?”
“兄弟,我说实话,其实百姓不关心谁当皇帝。只要能让大家过安生的日子,谁当皇帝百姓都高兴。”朱慈烺从皇权正统的立场出发,一时接受不了吴壮和小东的话,但他们所说的在他心中又如一石击起千层浪,让他心潮起伏。他不知道谁说的是对的,一时间觉得心头一片茫然。
“兄弟,不说这个了。你在这等着,我去买点干粮给你路上吃。”不等朱慈烺答话,吴壮放下板车,就大步走开了。
朱慈烺心中还在懊恼,他不断地回想起与小东的争辩以及吴壮方才说过的话,心里觉得万分压抑难受。正当他坐在板车上愣神之时,不经意看见三四个身着铠甲的军士朝自己迎面走来。他心中一惊,以为他们冲着自己来的,不禁暗暗握紧了拳头,准备迎战。但再一看,几个兵士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经过朱慈烺身边时,只听见其中一人说道:“敖将军最喜欢吃的酥饼是那家吗?走,买点去。”
另一人说道:“哟,你小子现在开窍了,也懂得投其所好啦?”
那人道:“时势所逼,没办法。这年头,不为自己打算打算,只有喝西北风的命了。”
“这也是好事啊,哈哈!我兄弟终于开窍啦!”说着,那士兵拍拍他的肩膀,几人快步向前走去。
听见敖将军三字,朱慈烺心中一凛,一股怒火“腾”地在胸口升起。他冲动地跳下板车,就要尾随几人前去,想伺机找到敖金禄,为雷天浩和杜公公报仇。但他刚要迈步,就看见大壮在不远处已经含笑跑近前来,手里捧着一大个纸包。
“兄弟,你怎么下来了?等不及了?”
吴壮的返回让朱慈烺顿时冷静下来,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贸然去找敖金禄寻仇,不仅没有把握,还有可能妄自送命,而且南京之行迫在眉睫,不允许他再有片刻耽误。想到此,他心中恨恨地道:“敖金禄,这笔帐我先记着,他日一定让你血债血偿!”
“兄弟,看我给你买了什么好吃的!”吴壮笑呵呵地走近前来,没有注意到朱慈烺神情有异。
朱慈烺这才连忙答话道:“大哥,让你破费了!”
“嗳,兄弟说什么呢。你给的银子,够我们几个月花销了!这点干粮算什么!”吴壮大大咧咧地道,“你看,有松子饼、甜糕。够了吗?”
“够了够了!谢谢大哥!”朱慈烺由衷地感激道,双手接过来。
“兄弟,我先送你出城,再回来买米和煤油。还要买点糯米给我娘,娘喜欢吃糯米,但我们已经好几年没吃上了。亏得有你,娘这次能吃上了!”大壮自顾说着,一脸乐呵呵的样子。
朱慈烺心中酸楚,没有搭话,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兄弟,上来啊,我拉着你。”吴壮指了指板车。
“不用了,大哥,现在我可以自己走。”朱慈烺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大哥,我时间紧迫,想买匹马骑着赶回京城,你能帮我吗?”
吴壮略一思索,道:“兄弟,你如果骑马出城,必定引人注意啊。”
朱慈烺道:“我也想到了,因此不知道该怎么办。”
“兄弟,你别急。让我想想。”吴壮想了片刻,有了主意,他说道:“北门出城有个永合庄,要不我们到永合庄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买到马?”
朱慈烺闻言大喜,连忙道:“大哥真有办法!听大哥的。只是又要劳烦大哥!”
吴壮笑道:“上来吧!”
朱慈烺摇头道:“我不想让大哥拉得那么辛苦。”
“出了城门你再下来。我们还要演戏呢。”
朱慈烺无奈,只得又到板车上半躺下来。
两人顺利出了城,又到了永和庄,终于花二两银子买到了一匹马,吴壮详细给朱慈烺交待了行走路线,二人在永合庄村口依依惜别。临走时,借着帮吴壮整理衣服,朱慈烺把买马剩下的银子又偷偷塞到了吴壮怀中。
一路上,回想着自己初次结识的朋友吴壮和他的母亲,还有小东说的话,以及想到南京之行,朱慈烺心中千头万绪,一刻也没宁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