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苑回京之后,这鬼天气就见天儿下雪,于穷苦人来说自然是雪上加霜,不知冻死多少贫民。老太太还特地出了私房银子,叫人在城郊开了粥铺施粥,也不独老太太如此,京里但凡有头脸的勋贵素日都是这般做的。
而于富贵之人来说,却是“画堂晨起,来报雪花飞坠”,又是“妆点万家清景,普绽琼花鲜丽”,正该“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再炙点儿鹿肉,真真是赛神仙。
中午下了学堂,沈荨和沈萃就闹着要烤肉吃,这阖府上下都知道,论起烤肉的手艺,还得数九里院的羽衣。别看这羽衣生得相貌一般,但手艺着实了得,否则也轮不到她候补入九里院里去伺候。
向九里院要人这项任务自然是当仁不让地落在了沈荨头上。
哪知沈荨却一脸为难地道:“每回吃了烤肉我嘴角就要长热疮,二哥都不许我吃的。”其实这也只是其中一方面的原因,因为沈荨惯会使唤人,在九里院时就跟强盗一样,见着好的就往她院子里搬,闹得沈彻忍无可忍,九里院他不在的时候等闲都不放沈荨进去。
苏筠拿眼尾扫了扫纪澄,冲着沈荨笑道:“荨妹妹,我教你个巧,你若是能拉了你澄姐姐一道去,肯定能事半功倍。”
这话一出,当场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齐刷刷地往纪澄看去。
苏筠暗示得太明显,而众人又从没察觉到纪澄和沈彻能有什么,所以才这么惊讶。
纪澄自己则很诧异地看着苏筠,她那语气里的酸意真是挡也挡不住,若放在以往纪澄自然是坦坦荡荡的,可现在说不得她和沈彻之间的确有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她沉默了片刻仔细思考究竟什么地方让苏筠察觉到了不妥。
可纪澄实在想不出来,只好作罢,这会儿也就只能装傻地看向苏筠:“筠姐姐这话说得好生奇怪,为什么我去就事半功倍?”
苏筠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暗自懊恼,笑着找补道:“澄妹妹素来周到,同谁都玩得好,咱们这些人里就数你人缘最好,你去了羽衣怎么也会给你面子的。”
这话真是越说越不像样子了,纪澄在仆从中人缘的确不错,谁让她有银子呢。府里的主子闻不惯铜臭味,仆从却都还指望着月银养家娶媳妇,他们闻着银子香,自然最给纪澄的面子。
纪澄也不点破苏筠的话,哪怕苏筠这样针对她,于纪澄而言也不过只是小摩擦,不值得气恼。今后大家还是要彼此应酬的,总要留一丝余地:“那好,我和荨妹妹一同去,看看我这人缘到底管用不管用。”
纪澄和沈荨一走,沈芫就拉了苏筠到旁边数落:“筠妹妹,你最近是怎么了?说话做事都不如以前和气了,亏得澄妹妹脾气好,换个人早跟你翻脸了。”
苏筠低头不语,心想着翻脸就翻脸呗,纪澄惯会忽悠人,哄得沈芫也是一心向着她,连那最狠心的人对着她时也是有说有笑的,不像对自己总是冷冷淡淡的,她到底是哪里不如纪澄啊?
沈芫叹息一声,也知道苏筠那点子心思,大约就是“既生瑜,何生亮”吧:“你何苦刺澄妹妹呢?反而显得自己狭隘了。她出身不如咱们,本来心里就没底,所以做人自然只能和气,你我若是强硬点儿,下头人只有服帖的分,可她呢?那些刺头儿可会给她面子?她使银子那也是没办法。”
苏筠抬头看着沈芫,也知道她说的是大实话,可有的人天生就像是对头一样,她和纪澄几乎是同时到沈家的,又生得一般好,下头人时常拿她两个比较。沈芫她们是不知道,苏筠却听见好几次那些人议论她和纪澄。
每一次下头人都说纪澄宽厚又大方,每回她屋里的丫头去厨房点吃食时,都会打赏铜钱。而那些仆妇说起苏筠来时就没什么好话了,总不出小气之类的。还有编派她和纪澄的穿衣打扮的,虽然纪澄向来打扮得很清简,可但凡是她用的,每一件都是精品,苏筠的很多首饰都是上京之前旧物翻新的,这沈家的仆从眼睛多尖啊,就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们瞧不出底细的。
如此种种将苏筠气得心都绞痛了,便是苏家还没没落之前,那也是清贵人家,诗书传世,使唤银子上头的确不像纪澄那样称心如意。可便是这样苏筠也都还是没和纪澄闹生分,苏筠也不在乎这些,但老太太说的话她就没法不在乎了。
上次在素玉山,苏筠一路都跟着老太太一起的。晌午休息时,她就睡在庵里的厢房里。那厢房和老太太住的厢房虽然用墙隔了,横梁之上却是相通的,所以那边说话,苏筠也能听到一二。
那日苏筠睡得并不安稳,听见隔壁老太太身边的曹嬷嬷问:“我瞧着筠姑娘似乎不太乐意李家的亲事,按说老太太您将筠姑娘留在府里,又为了她的亲事操心这个操心那个,就是想拉拔一下娘家人。筠姑娘才貌人品都没的说,怎么不将筠姑娘就长长久久地留在咱们府里呢?”
苏老夫人知道曹嬷嬷是老太太身边第一人,在她身上没少下工夫,曹嬷嬷也本着对主子没什么不利的心思,总是帮苏筠说话。
苏筠听见曹嬷嬷的话时,心里顿时一紧,简直连呼吸都不敢了,只一手抓着自己的衣襟侧耳去听。
老太太没接腔,只听那曹嬷嬷又说:“您老人家向来不是看中家世的人,您也瞧得出筠姑娘的那点心思,怎么不肯成全了她呢?”
老太太这才道:“阿彻的亲事我做不了主,他自己就是个主意大的,安和也未必管得了他。至于筠丫头,品貌自然是没得挑,只是我看她不是那容得别人的,若是说给了阿彻,今后必定成一对怨侣,何苦来哉。”
老太太的确看得很通透,若是苏筠嫁给了沈彻,哪里容得下他外头那些个莺莺燕燕,只怕成日里小两口都要闹腾。
“我眼瞧着,这一点上她倒比不上澄丫头,澄丫头是个真心宽的。”老太太赞道。连纪兰和沈萃那里,纪澄都处得十分融洽,没有一味忍让,也没有掐尖好胜,处处帮扶,可见心计十分不简单,反而更适合他们这样的人家。当然老太太说这话的时候,也绝没有要将纪澄说给沈彻的意思,她可是受够了纪兰那德行了。
老太太只是纯粹比较纪澄和苏筠而已。
但这话听在苏筠耳朵里就不一样了,连老太太都看中纪澄,当时苏筠就蒙了。若非偷听了这番话,让苏筠死了心,她也不会点头同意和李家的亲事。
那李值对苏筠倒是一见钟情,生得也算秀气,可有沈彻这珠玉在前,苏筠又哪里看得上他。
苏筠甩了甩头,想将这满腔的怨念都甩开去,她拉住沈芫的手道:“姐姐说的对,是我狭隘了。”
听苏筠这话,明显就还赌着气,沈芫也没法子再劝了。
苏筠拉着沈芫的手摇了摇:“好姐姐,是我错了,我这就去给澄妹妹道歉,咱们去找她吧。”
说不得沈芫也领着苏筠、沈萃和卢媛,四个人一同往九里院去。卢媛走到半道儿,说是还得喊上弘哥儿,便转道去了沈御的常衡院。
却说回沈荨和纪澄同行往九里院去,沈荨虽然天真烂漫了些,遇事不往深处想,但好歹是沈彻的妹妹,也蠢不到哪里去,她自然也看出了楚镇对纪澄的些许不同,不过沈荨并不担心纪澄会有碍于自己。
只因沈荨对她那二哥天生就十分崇拜,有时候虽然很不满意沈彻对她的疏忽,但遇到事的时候她第一个想着的必是去寻沈彻。所以这回沈荨情窦才初开,她就先问过沈彻了。
若是她哥哥说这件事使得,那沈荨嫁给楚镇的可能性便很大,若是沈彻说不行,少不得沈荨就只能暗自抹泪了。
沈彻对王府不太感兴趣,对于楚镇这个人他有些了解,说怜香惜玉怕是不能,沈彻自己就是男人,心知楚镇这样的人恐怕不怎么疼女人,心也不够细。而王府奢靡侈败,楚镇如今瞧着不坏,但将来成亲之后,在那样的环境里发生什么事都说不准。
沈彻说楚镇心不细却也是有道理的,纪澄受伤,还是沈彻解开自己的大氅给纪澄披上的,楚镇却没注意这些细节,到后来探病时,连沈御都知道带一点儿伤药,楚镇却也是没什么表示。
这样的男子,对你好是真心的,可失之细腻,对沈荨这样的温室之花,未必能养好。
沈彻可不想沈荨被粗鲁男子给误了,有些男人当兄弟自然是没话说,但是给人当夫君确实不太适合。
所以沈彻对沈荨的回答是模棱两可的,没说不行,但也委婉地表示道,他觉得沈荨年纪还很小,嫁了人之后做人媳妇可不比当姑娘舒服,定亲之后很多事情做起来也会束手束脚,沈彻让沈荨不要着急。
可是沈彻那模棱两可的话在沈荨听来,就解读成了其他意思。既然沈彻不反对,那就是同意了?至于急不急的问题,沈荨觉得她那二哥对人生大事丝毫不着急,就以为别人都不着急呢。
虽然沈荨也不想那么早嫁人,可若是晚了就不能嫁给楚镇的话,她倒是愿意早点儿去婆家,当人媳妇伺候公婆天经地义。
这就是女大不中留啊。
却说沈荨虽然觉得纪澄对她构不成什么阻碍,但楚镇对纪澄的关切多少还是让沈荨心里有些小小的醋意,所以忍不住就开门见山地问:“澄姐姐,你同真长表哥挺熟吗?上次你坠马,他关心得不得了,在你帐篷外转了好几次呢。”
纪澄道:“说实话,我都不知道楚世子在我帐篷外头转过,上次他来探病,我还好生奇怪呢。我想着估计是因着他和你是表亲,又恰好见着我摔马了,来探病只是为了不失礼数而已。又或者他来看我的病,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回答沈荨的话纪澄其实早八百年就想好了的,她就猜着沈荨肯定要问这些问题的。
沈荨辨不出纪澄话里的真假,可是她这样的人也并不扭捏,自然有一套行事的套路。沈荨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澄姐姐,你们是不是都瞧出来我心仪真长表哥了?”
说实话,这话听着真是不害臊,但被沈荨这样天真烂漫又素来直爽的姑娘说出来,却只让人觉得可爱,纪澄偏头靠向沈荨:“是啊。”
沈荨的脸红得跟三月桃花似的:“我也知道这样有些不害臊,可是我也管不住自己,我第一回看他的马球赛时,不知怎么的,眼里就再也装不下别人了。”
你说沈荨是聪明还是傻?反正她这么一说,纪澄便是再有别的心思,也只能打住了,只因为沈荨先说了,而且还是不顾女儿家的矜持明着说的。
纪澄只好也故作烂漫地刮了刮脸道:“你一个大姑娘说这些,羞也不羞?”
沈荨跳起来就去拧纪澄的脸,两人一路嬉闹着跑进了九里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