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澄跟着众人回到静园时,先去了老太太跟前儿报平安。如此兴师动众地派人找她,纪澄是满脸的歉意。
老太太如何瞧不出小姑娘的歉意,只做没看到似的拉了纪澄到怀中安慰道:“吓坏了吧?平平安安回来就好,平安就好,他们是在哪儿找到你的啊?”
沈径上前一步道:“我们去的时候,澄妹妹就等在那山坡上。”
老太太“嗐”了一声:“你这丫头怎么就这时候犯了死心眼?你哥哥和径哥儿这年纪,最是好玩又没个定性的,尤其是遇上马球的事儿,他们更是脑门子发热,什么都能抛下不管。”
“老祖宗……”沈径有些不好意思地哀求道。
老太太可不理会沈径的求饶:“都怪你四哥哥不好,非拉了你哥哥走。不过你也别怪他们,老国公在他们这个年纪的时候,为了马球连命都能不要,他们男的就爱这些热闹。别看你大哥哥和二哥哥如今不玩了,当初也是疯得紧的,为了玩球家都不归的。”
“老祖宗,你说阿径,怎么又扯到我和大哥身上了?这些年我们改得还不够好啊?”沈彻笑着接话道。
老太太闻言立即瞪了沈彻一眼:“你还说。也不想想你当初的糗事,你那年得了魁,走到半路有多少姑娘来撞你的马的,半夜三更的居然还有姑娘想摸到你院子里去,你自己说说是不是?”
沈彻很无奈地笑着一摊手。
周围如纪澄、苏筠、卢媛等没听说过这些事情的姑娘听了老太太的话,嘴巴都惊讶地张开了。
“还有姑娘摸到府中来?”卢媛忍不住重复了一遍,她在边疆见过做派豪放的姑娘,可没想到京师居然也有。
“可不是。”沈荨在一旁悄声接话道,“还被巡逻的家丁逮着了,她就大声喊着‘二郎’‘二郎’,闹得全府都知道了,第二天整个京师都听闻了。”
卢媛和苏筠听了都笑出了声儿。
老太太又看向不好意思的纪渊道:“渊哥儿又生得一表人才,不比你二哥哥差。球若是打得太好,只怕大街上就被人家姑娘拉回家去了。”
纪渊的确生得唇红齿白十分貌美,不过他的容貌多继承自云娘,是阴柔之俊,与沈彻的清隽俊逸又不同。
纪渊被老太太这一番话说得面红耳赤,嗫嚅着不知该如何作答。但他当初之所以答应进初阳社,何尝没有学一学沈彻之心?
男人嘛,谁不想风流倜傥?尤其是文人。沈彻的风流韵事可不仅仅是半夜被姑娘爬进家,他在那青楼粉黛中的那待遇才是最让人艳羡的。
天下承平,文人墨客独领风骚,而靡靡柔艳之词又格外被人喜爱。青楼的姐儿也要靠这些词曲抬身价,所以经常能听见她们拿卖身钱供养书生最后被负情的故事,但她们依然乐此不疲。
于是数代下来,那些姑娘也被养出了一身臭脾气,若是文采不好,便是你家中有金山、银山她们也只是敷衍你,并不拿正眼瞧你,背后还要跟其他客人奚落你。若是你有一手好文采,她便是倒贴三餐也是甘愿,还处处帮你宣扬名气。
由此没点儿墨水的人想攀折花魁那简直是痴人说梦,而唯一的捷径就是马球。那些眼高于顶的女史,除了钟爱文人之外,就只喜欢马球高手。每回有马球社的比赛,她们绝对是最壮观的喝彩队伍。
有那格外喜欢马球的花魁娘子,钟爱了某个马球社,甚至就开始拒绝其他马球社的生意,便是出高价请她出场表演,她也绝不点头。
沈彻赢得马球赛魁首那一年,他所在的马球社可真是风光无比,走到哪家青楼都是头等客人,花魁娘子便是有了应酬也会推拒掉转而接待他们。至于沈彻,那更是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住在青楼都不用花半钱银子的待遇。还有那为了抢着做他生意的女史,彼此打得头破血流的,就为了能给他唱一曲跳一曲。
试问,哪个男儿不想有此待遇?
玩笑归玩笑,老太太和后辈也不能什么玩笑都开,她今日之所以提这些笑话,不过是又想起了沈彻的亲事。
要说沈彻,那真是惹姑娘们喜欢,但在真正谈婚论嫁时却又不一样了。这样的风流公子,爱惜女儿的人家都不愿真把女儿嫁给他,而不爱惜女儿的人家,老太太和公主又看不上。
如此可不就是犯了难?于是蹉跎至今。
沈彻如何不知道老太太这是借着打趣纪渊来埋怨自己呢,他只能假作不知地笑过去。
为着出去骑马惹出的这一档子事,纪澄面壁反省了足足两个时辰。然后痛定思痛地发现,自己实在太高估自己了。她就像一匹野马,被拘束在繁华的马厩里时也能乖顺听话,可是一旦放到草原上,她就无法抑制自己的天性了。
纪澄为了惩罚自己,日日就躲在屋子里练字和习画,便是沈芫等人来邀约她出去游玩儿,她也只是摇头。不过外头日头太毒,姑娘们又爱美,不愿晒黑了,所以出门的时候也不多。
这日沈芫、沈荨来纪澄屋里玩耍,纪澄正在书桌前画花笺。
花笺可是雅物,彼此书信来往之时都得用到。而姑娘们遇到什么都喜欢较劲儿,填词的时候、谱曲的时候、下帖子的时候那花笺的精丽雅致都是要一较高下的。
如今虽然也有那印出来的花笺,但是数量一多就不珍贵了。最金贵的还是那手绘的花笺,数量稀少,又别有趣味。
纪澄知道自己于画艺上练习不够,所以被余夫人指出功底还欠火候。可是日复一日地画同样的东西,太过枯燥无聊,画出来又是废纸,很不符合纪家的商人习气。
于是纪澄就转而改画花笺,同样是习画,但是画成之后还能用来书写信札,就成了有用之物。
沈荨走进来时,眼尖儿地就扫到了纪澄随手搁在一旁的新绘出的花笺。
“呀,这花笺绘得可真别致。”沈荨爱不释手地把玩着。
沈芫拿过来一看,只见纪澄将小篆“相思”二字的变体用来画作了花笺的边框,而边框上还写了一圈“子丑寅卯……”等十二个时辰。
“真有意思。”沈荨道,“澄姐姐,这花笺可有名字?”
纪澄笑道:“我随手画着玩儿的,没想过名字。”
沈芫低头看着那花笺,嘴里低声念叨,手指还来回比画,最后眼睛一亮,绽开笑颜道:“不如就叫作‘一日相思十二时’?”
沈荨立即喝彩道:“好名字。这花笺配了这名字可真绝了,三姐姐你这名儿起得真好。”
正是相思的年纪,正经姑娘家嘴里哪里能说这些话,但是用花笺含蓄地表达情意,既显得雅致,又能暗示己意,这张“相思”花笺可就真是很不错的表意之物。
沈芫觑了沈荨一眼笑道:“你澄姐姐肯定早就想好名字才画的这花笺。”她可不敢独专。
沈荨喜欢得不得了,拉着纪澄的袖口道:“好姐姐,你再多画几张吧,我全要了。”
沈荨有求,纪澄哪有不允的?她一连绘制了十二张,每张几乎都一模一样,简直像印出来的一般。沈芫在旁边看了直叹服:“这速度、这功底,阿澄你可真是绝了。
“是哩,是哩,你有这一手绝活儿,养家糊口都够了。”沈荨笑道。
“阿荨,说什么呢?阿澄哪里用得着养家糊口。”沈芫训斥沈荨道,她怕纪澄自伤身世,自尊心受损。
沈荨话说出口之后立时也就后悔了。
其实纪澄从没以出身商户而自伤,反而在她心里一直是觉得太祖如此瞧不起商人才是不对的。她如今一心想嫁入世家也不过是为了保护自己,以及保护纪家的财富而已。
所以纪澄闻言脸上是很坦然的:“芫姐姐,你快别说荨妹妹了。我倒是觉得她说得没错,不管如何我是不愁饿死的。”
沈荨赶紧道:“可不是吗?别看有些人家得意的时候猖狂,等败落的时候那些人连个营生都不会,只能活活饿死。”世家大族被抄家罚没之后没了银钱来源,那些太太小姐还不是得靠自己的双手做活儿养活自己,那时候可真就要痛恨自己没有一技之长咯。
沈芫无奈地看着沈荨,这丫头真是什么都不忌讳。
沈荨不仅从纪澄这里拿走了十二张“一日相思十二时”,还从纪澄画过的花笺里挑了许多张。
“她就喜欢收藏各种花笺。”沈芫无奈地笑道。
“那真是巧了,我也是喜欢收藏各种花笺,自己也喜欢画一画。”纪澄笑道。天知道纪澄可从没弄过这些姑娘家喜欢的小玩意儿,但是不妨碍她想和沈荨拉拢感情的决心。
沈荨一听纪澄也爱好这个,就拉着她的手跟她数起制笺名家来,说实话纪澄是一头雾水的,但好在沈荨的性子很天真,一张嘴说个不停,倒也省了她费神去插话。
纪澄是个好听众,而且很能迎合沈荨的心思,这一谈就是大半个下午。
等沈荨离开后,纪澄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打听清楚各路制笺名家的路数,此外又让柳叶儿传话出去,让纪家在京师的人悄悄去替她收集一些名家花笺来,既然说自己也收藏,总得有点货吧?
不过收藏花笺是极雅致的事情,但花笺又不如古物一般有价值,纪家的人都是生意上的朋友,若论金银珠宝之流一定能给纪澄找来,但是花笺,就有些难为人了。
而苏筠在听沈荨说纪澄也喜欢收藏花笺时,也来了兴趣,说她在南边时也爱花笺,还拿了她自己收藏的花笺集子出来,里面不乏南方名家制的。
纪澄心里不得不佩服这些世家闺秀,什么雅致就玩什么,样样都有涉猎,而她自己虽然这三年来努力追赶、提升,学画、练字,习诗、作词,但她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也没有从小耳濡目染的环境。
一时间纪澄还真是为花笺犯了难,换别的人就该恨自己多嘴了,但是纪澄不,她知道一切的抱怨都没有意义,要紧的还是去解决难题。
纪澄想了想,觉得这事儿恐怕只能拜托给余夫人了。余夫人爱画,也可能收藏有花笺。恰巧余夫人此刻也随林大人来了乐游原,真乃纪澄之幸。
“你怎么想着要收藏花笺了?”余夫人看着纪澄道,她是担心纪澄贪多嚼不烂,再则,在余贞圆看来,花笺不过小小玩物,边角余料的嬉戏,同真正的作画还是不能比的。
纪澄便将自己不想废掉纸张的心思说了出来。
余夫人笑道:“你难道还少了钱花?”
说起银子真是人人都爱的,可是人人又力求表现得不贪财。三和居士的画价值千金,但是余夫人为着面子也绝不会将画作拿出去卖,那样会好似她是为了钱才画的,就落了下乘。她的画作通常只赠友人。
而林大人致仕之后,虽然薄有田产,但也不过一富家田舍翁而已。余夫人交游广阔,又喜欢游历山水,衣食住行无一不精丽,这些都是要银子的。
纪澄能列入余夫人的门墙,各位看官其实只觉得她是走了狗屎运,实则她也是交了不菲的束脩的。如此既解决了余夫人手紧的问题,又不会显得余夫人贪财。
也因此余夫人才调笑纪澄,她那么大一笔的束脩都能给出,又何愁几张画纸。
纪澄不好意思地笑道:“能省则省嘛。再说,习画的时候制成花笺搁着,也能一路看着自己的进步。而且我觉得方寸之地也有大作为,很想看看那些名家名笺的格局。”
余贞圆点点头道:“我的确收藏了一些花笺,也有书信来往时友人的习作。借给你看看倒无妨,不过你切记不要拘泥在这方寸之地才好。”
纪澄忙不迭地点头。
余夫人那儿空白的花笺自然可以借给纪澄赏析,但那些书信她只拣了十分特别雅致又没什么有关紧要的信给纪澄看,但这些纪澄就不能带走慢慢赏析了。
纪澄对这些信札看得十分仔细,比如里面一张“藤萝蜜蜂”笺的布局和色彩她就极喜欢:“先生,这张笺纸笔法浑厚又不失巧丽,而且别出心裁当是大家之作吧?”
因为信纸有几页,余夫人掐头去尾地给纪澄看的,所以她看不出这信和信笺是出自何人。
“眼力不错,这是白石老人自写自书的花笺。”余夫人道。
白石老人也是不得了的绘画名家,只是如今人已经去世,其作也成绝响了。纪澄没想到白石老人生前和余夫人居然会有书信往来。
“先生,我可不可以临摹这张花笺?”纪澄问道。
余夫人自然是不藏私的。纪澄用了两日才临摹完这张小小的笺纸,余贞圆看到后不禁道:“你这临摹得真可以以假乱真了。”
纪澄笑道:“我就是临摹着玩儿的,先生的信纸阿澄自然不能要,只好临摹一下,以后自己也可以揣摩。”
余贞圆点了点头:“临摹的确可以练习画技,但也容易让人懈怠,处处都模仿,以后就会失去自己的风格,而落得下乘的。”
“弟子一定谨记。”纪澄颔首道。
余贞圆也不再多说,她和纪澄其实都心知肚明,纪澄是有那么点儿画画的天赋,但是她的心并没有全情投入,所以指望她有什么大造化,那是不可能了。
纪澄是只求将来能不给余贞圆丢脸就行了。
纪澄走的时候,余夫人将她收藏的不少花笺都送给了纪澄,这些小玩意她早就不在意了,既然纪澄需要,她也就做了个顺水人情。
沈荨和苏筠看了纪澄的“收藏”后,可再不敢小觑她,别看她一介商人之女,可内在涵养丝毫不输给她们,由此沈荨同纪澄相处就再没有了以前那种有意无意间流露的高高在上的感觉了。
而苏筠看纪澄就别添了些心思,毕竟她二人到沈家,都是抱着同样的心思。
话说后来几日沈荨又央着纪澄画了好些花笺,其中就有那张“藤罗蜜蜂笺”,所谓英雄所见略同,沈荨也看出了那花笺的不同凡响。
纪澄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是临摹的白石老人的花笺,沈荨没见过原作,也无从评判纪澄工笔的好坏,但光是看临摹之作,已经足够大雅了。
沈荨新得了这些心头之好,每天都要翻出来看看,花笺本是做书写之用,但她可是一丁点儿都舍不得拿出来写信的。
这日沈荨临睡前想起来要看看她的花笺集子,嘱了丫头紫嫣去拿,待紫嫣取来后,她略略一翻,就大叫起来:“哎呀,我的一日相思十二时怎么少了四张?”
紫嫣和紫然都愣了愣,幸好紫然反应得快:“今日二公子来过,在姑娘的书房里待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