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芫眼睛一亮,似乎明白了纪澄的意思,她这个人说话可从来不会无的放矢的:“那正好了,我也是愁着金山银山若是不盘活那也是坐吃山空的份儿。你若是有心,到时候且算我一股。”
纪澄应了声“好”,如今纪家的生意她已经全部撂开了,只是成日看着手里那堆在墙角发霉的银子她就痛心痛身。商人逐利,要让那银子变成活水心里才安乐,纪澄是那种见不得家有余财生霉的人,梦想着能成为陶朱公那样的人,三散家财也不怕,她追求的是那种赚银子的过程。
“聊什么呢,这么开心?”沈荷走过来道。
纪澄和沈荷不交心,这位二房庶出的二姐姐虽然对着谁都是一张笑脸,似乎和谁都能打成一片,但是这里谁又是傻子,沈荷对她的那点子敌意和蔑视,她以为遮掩得很好,但其实纪澄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也只是虚虚应付。
在园子里应付了七大姑八大姨一整日,晚上纪澄回九里院时,那张耗时数年才雕琢完成的紫檀大床已经不见踪影了,寝房也大变样儿。
这样大的家私,搬上九里院已经是大费工夫了,如今要抬下去,自然又得兴师动众。纪澄扶额地想,沈彻这是得有多急啊,成亲的第二日就迫不及待处置她的嫁妆,明日还不知有多少人要来询问呢。
纪澄穿过那三重新挂上的纱幔,只见房里正中摆了张阔大无比的榻床,因为四周无柱,没有挂床幔,自然就再不会叫人觉得闷了。
纪澄别开眼不去看那床上大大咧咧并头摆着的鸳鸯双枕,视线落在飞雪纱上,几百两银子一匹的飞雪纱用来做衣裳尚且舍不得,沈彻倒好,直接给挂来做帘幔了。不过不得不承认,这飞雪纱轻透,用来做帘幔随风起舞,倒将屋子烘托得仿佛仙宫一般。
纪澄正发呆,却见小丫头卷碧跑进来找柳叶儿:“柳叶儿姐姐,你赶紧去劝劝榆钱儿姐姐吧,她都哭了好一会儿了,眼睛都肿了。”
柳叶儿一惊,榆钱儿可不是爱哭鼻子的人,等闲只有她让别人哭鼻子的份儿:“出什么事儿了?”
卷碧道:“榆钱儿姐姐当众被男人给抱了!”
说得怪吓人的,纪澄也是后来才弄明白,原来那紫檀大床太重,一般的婆子、小厮都抬不动,是沈彻另叫了人来抬的。其中一个大黑个儿正是当初看守榆钱儿和柳叶儿的那位。
榆钱儿不知搬动新床是纪澄点了头的,所以叉腰拦着死活不让他们搬动,那大黑个儿被闹得不耐烦了,直接上前双手扣住榆钱儿的腰一举,就把她挪了个地方。
这下可就不得了了,被那么多人看着被个男人抱了,榆钱儿自然只能哭了。
纪澄轻轻地拍着榆钱儿的背道:“别哭了,我自会替你做主的。这件事,你若是对那大黑个儿有心,我就叫他娶了你;若是无意,我定叫那人来给你赔罪。至于其他人若要碎嘴,这整个院子的人都由着你收拾。”
榆钱儿一听就爬了起来:“我对他才不会有心呢,他算什么啊,声儿又大,人又粗鲁,浑身是毛。我就当是被狗蹭了一下,也犯不着他来赔罪,看见他我就烦。”
纪澄“哦”了一声:“那你还哭个什么劲儿?”
榆钱儿脸一红,说不出个理由来,只嗫嚅着发气道:“他怎么能当众那样对我,我……我……”说来说去,却原来是被那男子的行径给伤着心了。
原以为彼此有些情分在里头,哪知道袁勇行事时一点儿也不顾及她的面子,榆钱儿自然就委屈了。
纪澄和柳叶儿对视一眼,心想榆钱儿这小丫头明显是春心动了。
纪澄回到屋子里时,沈彻也刚进门,霓裳上去伺候沈彻换了鞋袜,正要起身伺候他更衣,却听他道:“下去吧。”
霓裳一出去,就只剩纪澄和沈彻两人眼对眼,沈彻张开双臂对着纪澄示意,身为妻子伺候夫君换衣袍真是不要太天经地义,纪澄哪怕不愿意也只能走过去,伸手去解沈彻的衣带。
“真想不到我也能有这样一天,可得阿澄伺候更衣。”沈彻低头在纪澄耳边道,“以前可都是只有我伺候你的份儿。”
纪澄的手一紧,脑子里闪过沈彻伺候她宽衣解带的画面,心一狠,手上就势一拉,本该解开的腰带反而勒得更紧了。沈彻低呼了一声,笑道:“你这力气真不小,难怪胃口那么好。”
纪澄的手又是一紧,沈彻赶紧拉住衣带道:“行了行了,再拉带子该断了。”沈彻自己动手除了衣袍,又将先才霓裳备好的日常家里穿戴的纱袍换上。
沈彻一边换衣裳一边道:“这院子想着成亲那日会有亲眷过来,所以没有大动。明日我叫张德斌进来,你想怎么改告诉他就是了。”
张德斌纪澄是听过的。一座园子少不得日常维护打理,张德斌就是管磬园修缮的,也正是他爷爷的爷爷主持修建了磬园,之后张家就一直负责磬园的修缮。
既然叫了张德斌进来,那就是有大兴土木的意思,纪澄道:“没什么需要改的。”
沈彻此时已经换好了衣裳,看向纪澄道:“这里是你以后起居的地方,自然要你喜欢,你无须顾虑,顾虑别人难免就得轻待自己。”
纪澄道:“的确没什么需要改的。”
沈彻笑了笑,“那好吧,等过几个月我再叫张德斌进来。”
纪澄诧异地看了沈彻一眼,心想这人细心起来可真是极贴心的,知道她一个新嫁娘刚进门,怎么可能就让九里院大动土木,而且看样子,那净室及门窗也都是翻新过的。
“你去看过书房的布置没有?”沈彻又问。
纪澄摇了摇头。
“我领你去看看。”沈彻往前走了两步,给纪澄带路。
书房是新布置出来的,窗户正对着九里院山下的那一林翠竹,养眼怡心。中间是一张巨大的紫檀长案,上面的摆件都十分不俗。纪澄一眼看去就瞧出了那碧玉山水与渔舟图的笔筒和碧玉双鹅笔架都是珍品,更难的是两者虽不是一套,颜色却几乎一致,瞧着倒是成了套,很是难得。
“这里给你平日作画、制笺用。”说完沈彻又补了一句,“没放你的算盘。”
纪澄拿不准沈彻是不是在讽刺自己,就又听他道:“算盘我给你放到顶院了。日常起居你都可以去顶院,只是丫头们不得允许不能上去,你只能自己辛苦些,但好在清静自在。”
纪澄以前本来不喜欢顶院那种质朴的风格,处处席地,觉得有些不便,可如今不知怎么的,比起高大华贵的家具来,她反而更中意顶院那种通透的风格了,她在晋北守墓的小屋也是学了顶院和三好居的布置。
“不过白日里在顶院就好,夜间寝居还是得回这里才好。”沈彻笑看纪澄一眼,“有些事还是床更好使。”
纪澄被沈彻的污言浊句给气得恨不能戳他,沈彻却不以为意,只试探了一句就不再深入,转而道:“我再带你去山顶看看,给你清理了一片舞剑台出来。”
舞剑台临水,正是当初雪夜烤肉醉酒时纪澄舞剑险些跌落水潭的地方。
“本来想四周给你筑上栏杆的,但是又怕你舞剑时觉得拘束,如此你将来舞剑时最好小心些,或者邀了我陪你最好。”沈彻道。
纪澄心想她才不会觉得有栏杆是拘束,只是她忽然明白,最怕拘束的可能反而是沈彻自己。一大把年纪拖着不成亲,未必不是因为怕娶妻之后拘束。如今想来那三好居、四并居还有顶院,都是通透宽敞的屋子,连隔扇都不用,到了夏日更是将门都卸了,只用轻纱障目,尽量减少那些条条框框。
沈彻领着纪澄将九里院上下都逛了一番,指着最下头那处刚进山门的花厅道:“那里是给你备下处理日常事务的,过些时日等你接下中馈之后,可以在那里见那些管事和婆子。”
这九里院上下,可谓处处都已经为纪澄考量到了。哪怕纪澄对沈彻再有成见,少不得也得承情。
可是每当纪澄对沈彻的感观稍微好点儿时,他总能破坏气氛:“今晚还要玩骰子吗?”
纪澄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赌术,跟沈彻怕是比不了,于是摇头。
沈彻道:“既如此那我上去睡觉了。”沈彻没从正门出去,而是选择了密道,如此一来别的人只会以为夫妻两人并未分房。
纪澄看着沈彻的背影愣了半天,亏她自己做了大半日的心理斗争,心想着为了生儿子一切牺牲都是暂时的,结果沈彻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了。
直到躺在床上纪澄都还没猜着沈彻那是什么意思,敢情还是她自己太自以为是了,沈彻压根儿就没打算跟她圆房?
稀里糊涂地睡了一宿,纪澄睁开眼时沈彻已经在屋子里了,任谁也看不出夫妻俩并没同床。
柳叶儿进来伺候时,见二人毫无异状,心下不由得松了口气,她最是知道纪澄和凌子云的那桩往事,生怕她想不开同二公子闹别扭,那可就伤了一辈子的情分,哪个男人也不愿自己的妻子心里另有他人是吧?
用早饭时,是柳叶儿和霓裳一起伺候的,纪澄因看出了榆钱儿的心事,所以沈彻在时,有意避免叫她进来伺候。至于柳叶儿和霓裳,纪澄觉得迟早都是要收房的,所以就不用避嫌了。
虽然纪澄和霓裳相处不多,但这两日见她性子沉稳,行事周密,也不拔尖儿争宠,但凡纪澄在时,她也从来不往沈彻跟前凑,心里拎得清,自有分寸,纪澄倒是不介意抬举她。
譬如现在,布菜时霓裳也不往沈彻跟前凑,反而殷勤地伺候着纪澄,落得柳叶儿倒不得不去伺候沈彻了。
纪澄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有揪片、熘尖儿、生炒面,甚至还有一碗刀削面,这些可都是晋地的菜式。
“我以前并不常在九里院用饭,所以这里没设小厨房,想着你要进门了才建了一个,也不知道你的喜好,厨娘寻的是一个晋北人,总归是你惯吃的。我知道你于吃食上也有些讲究,若是想吃其他菜系的菜,另聘几个厨娘也行。”沈彻亲手替纪澄盛了一碗粥递给她,转头又对霓裳和柳叶儿道,“你们先下去吧,这儿不用你们伺候。”
柳叶儿看了看纪澄的眼色,这才低头行了礼退了下去。
“不知道刘姑姑还在不在府里?”纪澄问的是她以前的师父刘厨娘。
“我知道你必定惦记她,也替你留过她,只是她去意已决,说是想东西南北地多走走,于厨道或有进益。”沈彻道。
纪澄有些不敢看沈彻的眼睛,这人若真要对人好起来,你抵挡也抵挡不住,浪子的手段也就骗些不知事的小姑娘。可即使沈彻是出自真心,纪澄也自问吃不消,无以回报,也就受之有愧。
沈彻看着纪澄躲避的眼神,眼睛里的光闪了闪:“多吃点儿,这厨娘的手艺还行,我替你试过,只是她做的野菜饼能有你的七成功夫。”沈彻给纪澄夹了一块野菜饼道,“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口福能吃到娘子亲手做的野菜饼?”
“娘子”两个字喊得纪澄毛骨悚然,简直比“阿澄”两个字还可怕。纪澄这回头都不敢抬了,只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塞东西。
沈彻也不逼纪澄,一顿早饭下来全看着他在给纪澄端茶递水、盛饭夹菜了。
待沈彻和纪澄出了门,霓裳正收拾桌子,就见羽衣从外头进来凑到她跟前低声问:“霓裳姐姐,新少奶奶好不好伺候啊?”
纪澄前天才进门,羽衣也没落得伺候,昨日纪澄又是一大早就出门,晚上回屋时沈彻又在,她也没敢往前靠,毕竟连霓裳也不过是进去倒了杯茶就出来了。
霓裳和羽衣毕竟已经相处了四年多,情分总是有的,怕她一心想出头碍了公子的眼,少不得低声提醒道:“少奶奶话虽不多,但不是个难相处的,只是公子这么些年来才头一回成亲,总少不得护着些。”
羽衣笑了笑:“哪回公子新得了人不是护着宠着的?还不是过几日就撂在一边了。”
霓裳眉头一皱,羽衣这两年实在养得性子有些骄纵了,她是个温暾人,除了沈彻的事其他都不怎么理,下头人的事情都是羽衣在管着,逢迎的人自然不少。
“这可是少奶奶。再说了,咱们难得出门一趟,公子外头的事情你又知道多少?少听那些人碎嘴。”霓裳斥道,“今后也少在少奶奶跟前提那些有的没的。”
羽衣俏皮地吐了吐舌头:“姐姐可真是个贤惠人,少奶奶这才新进门你就护上了,也不知道她能不能容下咱们呢。”
霓裳闻言不语,只低头擦桌子。
羽衣心里鄙视霓裳就是个木头,嘴上却道:“我只是替姐姐担心,姐姐伺候二公子这么些年,情分又深厚,就怕碍人眼。我听说咱们这位少奶奶可不是省油的灯,惯会哄老太太开心。”
霓裳叹息一声:“我同公子情分再深,那也是主仆情分,丝毫不敢有他想。”
羽衣自然是不信的,霓裳眼里就只看得见公子一个人,说什么主仆情分不敢妄想都是骗鬼的:“姐姐,我瞧少奶奶身边那位柳叶儿姑娘模样也生得极好,公子在屋里时,少奶奶也不避讳她去伺候,你说她是不是给公子备下的人啊?”
沈家的规矩大,少奶奶没进门之前,各房的爷们儿都是不能收房的,所以羽衣等了这么些年等得脚都软了才等到纪澄这个少奶奶进门,心里如何能不着急,她年纪也实在不小了。
霓裳见羽衣执迷不悟,不得不说重话点醒她:“咱们家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夫人们进门前几年,哪个屋里添过人的?”
齐国公因为尚的是公主,所以屋里一个姨娘都没有;二老爷沈秀因为常年在边关,身边自然需要人伺候,这才有一两个姨娘;三老爷嘛那是特例。
果不其然羽衣开口就是:“三老爷屋里不就有吗?”
霓裳不说话了,有些话可不能议论。三老爷纳妾,那明显是当时老太太和三夫人纪兰在打对台,老太太不喜欢纪兰才由着三老爷沈秀胡闹的。
只是霓裳和羽衣年纪太轻,内里情形都不清楚,也都只能自己猜测。霓裳是看到了真相,羽衣却没有,嘴里还嘟囔道:“三太太和咱们少奶奶可都出自一家呢。”
霓裳再没心思劝羽衣,有人蠢得不肯回头,她又能如何?她也不想想,二公子是三老爷那样的人吗?等了这么些年才娶的媳妇,若非心心念念,少奶奶进得了家门?
就冲着她姓纪,还是纪兰的侄女儿,最后居然顺顺利利地嫁给了自家公子,霓裳就已经知道山头该怎么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