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璇就是有这样的美好,美好到甚至让你觉得青楼女史都是让人羡艳的经历了。
到这会儿,沈彻才给沈荨正式引见了方璇。
沈荨吃惊地捂住了嘴巴:“你……你就是方大家?”沈荨打小就跟着寒碧姑姑学琴,曾经无数次在她嘴里听到过方璇的大名,慕名已久,更不提前两日南郡王府的荷花宴上,那让鬼神都为之惊泣的箫音了。
沈荨羞得只差没找地缝钻了,满脸通红地朝方璇嗫嚅着道了歉。
不过沈荨也就难为情了一小会儿,很快便恢复了叽叽喳喳的小女儿情态,缠着方璇不停地说话。
纪澄和沈彻坐在一旁,一个低头饮茶,一个则惬意地看着方璇和沈荨聊天。
沈荨心里对方璇崇拜得不得了,问题是问了一个又一个,不一会儿工夫,就已经从方大家亲近成了方姐姐:“方姐姐,真是没想到你也会来颍水放灯呢,真不敢相信。”
方璇道:“为什么不能相信?我也是女儿家啊,想当初我每年都来颍水放灯祈福的,如今阔别京城这许多年,今年回来正好赶上七夕,如何能不来放灯?”
沈荨点头道:“那方姐姐你肯定也准备了五色缕咯?”
方璇笑而不答,沈荨已经迫不及待地问道:“今晚你的五色缕都送给了什么人啊?”
方璇依旧不答,只笑看着沈荨的肩膀。
沈荨狐疑地扭头,费力地往自己背上看:“呀!”她肩头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条五色缕,连她自己都没发现。
沈荨笑道:“方姐姐,你的五色缕送我多可惜啊,今天可是七夕呢。”
方璇道:“五色缕,怜爱线,本就是女儿家之间的情意,最初都是姐妹之间互相赠送,意为互相怜爱,做一辈子姐妹的意思,我送你不是正合适吗?”
这话说得沈荨不知有多开心,也立即将自己的五色缕从荷包上取了一根给方璇别在身上。她转头之际,忽然见纪澄后领口上有一道银光闪烁,欢快地道:“澄姐姐,你背后也有一根呢。”
纪澄回头看了看,并没找到,沈荨干脆走过去,从她领口上将那五色缕挑出来:“方姐姐可真厉害,我们两个都没察觉呢。”
也不怪沈荨误会纪澄的五色缕是方璇别的,只因她们两人出来前呼后拥的,丫头、婆子环绕生怕她们出了什么差错,别的人根本没有近身机会,自然也就不可能给她们别上五色缕了。
纪澄听了沈荨的话,朝方璇道谢地笑了笑。方璇却受之有愧,摇头笑道:“我还没来得及在纪姑娘身上别五色缕呢。”
“呀,那是谁啊?”沈荨也不过是随意一问,她现在的注意力全在方璇身上,不过她也顺口问了句,“澄姐姐,你的五色缕呢?”
纪澄放下茶杯道:“哎呀,我又忘记了,主要是晋北从来没有五色缕的习俗,我这是还没习惯呢!”
沈荨道:“昨儿我还提醒你了呢,万一遇到刘公子,你可哪里去找怜爱线呢?”
纪澄用余光扫了沈彻一眼,兀自笑了笑并不答话。
方璇从小在楼里长大,最知察言观色,见此情形,不慌不忙地开口同沈荨说起她在西域的见闻来。别说沈荨立即被她吸引过去,就是纪澄听了一会儿也渐渐入迷。她又何尝不想去西域走走,去天下走走,不过也只是个梦而已。
夜渐渐深了,早过了沈荨就寝的时辰,她连打了两个哈欠之后,在她哥哥沈彻赶人的眼神里不得不起身朝方璇告辞。纪澄自然也是乐得起身,恨不能三步当作一步往外走。
沈荨临走时踮起脚在方璇耳边轻声道:“下次再见啦,小嫂嫂。”这话声音虽小,却叫在场的另外三人脸色都为之一变,不过又都很快恢复正常,快得沈荨毫无所觉。
出了掬星楼,沈荨脸上那股子天真烂漫已经消失殆尽,倏尔感叹道:“澄姐姐,你说有方姐姐这样的红颜知己在,将来进门的二嫂可如何是好啊?若是闹腾起来可怎么办?”
纪澄腹诽,你二哥定有一千种方法拿捏你二嫂的,绝无可能闹腾,不过纪澄嘴里却还得道:“彻表哥不是拎不清的人。”
沈荨叹息一声:“我瞧董家姐姐也是个厉害性子呢。”这是沈荨第二次提到董家姐姐了。
纪澄不由得好奇:“什么董家姐姐啊?”
沈荨悄悄在纪澄耳边道:“那天我在老祖宗屋里午睡时无意间听见的,好像是老祖宗娘家那一块儿的,家风正、规矩严,也只有这样的嫂嫂怕才能管住我家二哥。”
纪澄心想,原来还真有这桩事儿,难怪方璇屡次说到要走。纪澄心想老祖宗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那董姑娘哪怕家风再正,也难以管束沈彻。沈彻的紧箍咒只在方璇一人身上。
纪澄她们回到沈府时,老太太已经入睡,也就不用再问安,她直接回了自己屋子换衣服。
纪澄这是早忘记了身上还别着根五色缕,她自己脱衣裳时,不小心碰着了那针尖,刺得微微一疼,好在没见血。纪澄将那来历不明的五色缕扯下就要往渣盒里扔,却被南桂手疾眼快地阻止了。
“姑娘,我瞧着这五色缕好像是公子别在你身上的哩。”南桂道。
纪澄肩膀僵硬地转头看向南桂:“你别是看错了吧?”其实纪澄心里已经是相信了三分的,南桂是练功夫的,眼力见儿赛过常人许多,且纪澄自己也寻思过,无人近身这五色缕也不知怎么飞到她身上的,若是沈彻那就解释得通了。
南桂想了想,以二公子的功夫若是要瞒过她,她是绝对看不见的,显见得当时二公子是有意为之:“应该没看错。”
纪澄忽地笑了起来,仿佛遇到什么天大的好笑之事一般,挥挥手让南桂退下,眼泪却顺着笑脸往下滑。原来她的直觉并没出错,沈彻的确是没想放过她的。
可做姑娘时纪澄已经不贞,将来嫁为人妇时却绝不想再蒙羞,拿脚趾头想也知道,沈彻必定一边奴役她,又一边瞧不上她的“浪荡”。相比而言,青楼女史都比她来得高贵些,至少她们还是明码标价,混得好的还能挑剔恩客呢。
纪澄从针线笸箩里翻出剪刀来,将那五色缕剪成一寸一寸的都不够解恨,又将那线段往烛火上扔去烧成灰烬才作罢。她咬着牙想,若是沈彻再敢羞辱她,她便不惜闹腾出来,同归于尽也不怕。
只是这不过是泼妇的想法,真翻腾出来最后落得死后骂名的也只会有她纪澄一人而已。
纪澄心里正怒火沸腾之时,方璇南下的舟楫却已经开始起桨了。
冰灵站在痴痴望着岸上的方璇身边道:“姑娘既然放不下,又为何这么着急南下啊?”
方璇幽然道:“他已经放下了。”
冰灵急急地道:“怎么会?我原也以为二公子的念头转到了那澄姑娘身上,可今日看起来,他们之间也没什么。姑娘在京城这些时日,二公子处处体贴照顾,倒是姑娘心太硬了。”
感情这种事情可未必是局外人比局内人看得清,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最为敏感:“二公子照顾我,不过是可怜我罢了。”
“姑娘如何能妄自菲薄?”冰灵是真着急了。
方璇道:“不是妄自菲薄,他同情我的身世,又可怜我追逐梦想的心愿,这才处处照看,将来哪怕他成亲生子,只怕也不会变。可这些都不是因为他放不下,只因他不是个坏人而已。”并不因情意不再就形同陌路,沈彻自有他的行事准则,因为这样,才会有那么多人追随他。
冰灵沉默半晌后才道:“我不信。你今晚也看到了,那澄姑娘都要定亲了,二公子连一点表示都没有,指不定那天晚上是我们听错了。若二公子真是中意于她,又怎么会允许她另嫁?”
方璇抬头看了看星空,淡淡笑道:“感情里的酸甜苦麻辣实非外人所能体会,咱们看着淡淡的,指不定他们心里却有惊涛万丈。”方璇回头拍了拍还想说话的冰灵的手,“好啦,别再说这些了,一切都过去了。”
于沈彻来说,方璇的确是过去了,有人却矗立在眼前,怎么也翻不过篇。
晋北纪青的回信已经到京师了,纪澄的庚帖就放在沈彻面前的小几上。若是明日送出去给刘家,纪澄和刘俊就算是正式定亲了。
沈彻抬头看向屋外的天空,银河璀璨,却是隔断牛郎织女的利钗,七夕其实也并非什么可喜的日子,一年才能厮守一日,可怜人仅剩的唯一期盼吧。
方璇已走,话音却似乎还在耳边。
“在姑墨那天晚上,你受了重伤,高烧不退,嘴里一直喊着‘阿澄’这两个字。”方璇看着纪澄和沈荨离开的背影道,说罢才转过身看向沈彻,“我知道这些话不该我说,管得太宽了,可是……”
“嗯。”沈彻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其实不止那天晚上,在他从西域回京的途中,每次睡着他都会梦到纪澄,梦见她拿着血淋淋的剪刀反复刺入他胸前的伤口。
方璇叹息一声,见沈彻如此,就知他不愿多谈:“今夜我就走了。”如果不是还存着最后一丝念想,方璇也不会留在京师过这个七夕节了。
“保重。”沈彻起身道。
或许是沈彻的语气太过冷淡,以至于连心如止水的方璇都忍不住泛起了作恶的念头:“话说,七夕颍水放灯是女儿家的玩意,刚才你在你买的灯里写了什么?”
沈彻不语。
方璇俏皮地笑道:“我都要走了,有生之年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你也不满足我这点好奇心?”
沈彻看着方璇的眼睛道:“你已经知道了。”
方璇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才明白沈彻的意思:“你这是……”方璇大笑起来,“这可真是长见识了。”少年人做少年事并不值得大笑,可如今沈彻一个成熟的男子却行这等幼稚之事,就叫人觉得格外好笑了。
沈彻的耳根泛起一丝红痕。
方璇笑过之后才道:“女孩儿家都是需要哄的。当年你对我虽好,可架子总是摆得足足的,若不是你一直不肯低下身段,说不定我早就为你洗手做羹汤了。”
这话其实两人都知道是笑话,可笑话里未尝没有一丝真意。
沈彻沉默了一下,开口道:“我还以为我当初够哄着你了。”对方璇,沈彻确实算是哄着了,像后来的王丽娘、芮钰之类,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偶尔砸钱买点儿投其所好的东西,在她们的形容里,沈彻就已经是万分体贴,男人里少见的温柔了。
有些事情可能一开始沈彻还能有清醒的意识,可是三五年甚至八年之后,连他自己都开始觉得他已经非常体贴任何一个和他相处过的姑娘了。
方璇道:“哄姑娘家可不是买头面送字画就算是哄了。我想我们要得更多的是……”方璇凝眉想了想,“更多的是关心,关心我们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可能我们只是希望对方,多陪我们说说话而已。”
沈彻挑眉:“就这么简单?”他几乎对此嗤之以鼻,他陪着纪澄说话可不是一天两天了,通常是她不耐烦理他,不跟他说话,却不是他不愿意陪着她。
方璇道:“这可不简单。你愿意陪我们说话,说明你心里是敬着我们的,并不是像养个玩意一般,喜欢时就摸一摸,平日里就撂在一边。”想到这儿方璇促狭一笑道,“还有,你知道吗?当初想当我入幕之宾的人可不要太多,你既不是最有权势的,也不是最体贴温柔的,可是为何我独独钟情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