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彻行动力惊人,才过了几天工夫就安排好了相看的事情,大摇大摆地直接到芮英堂来请纪澄。
老太太见纪澄低头不语,只当她是害羞,便替她问道:“都是哪家的儿子,你说出来我心里也好有个底。”
沈彻笑道:“总之家世都不差就是了,至于是哪家还得等澄表妹相看过才算。”
不过相看这种事情万万没有让表哥出面的道理,可沈彻行为古怪,又寸步不让,老太太便是看出不妥,也不愿为了纪澄而违逆沈彻的心意,便叫了身边的曹嬷嬷陪纪澄去。
曹嬷嬷可不是老太太,哪里压得住沈彻,她早就混成了人精,沈彻一个眼风,她就知道远远地避开,拿了赏下的银钱,旁边躲乐去了。
两顶呢轿稳稳地停在了翠云居门口。纪澄下得轿来,只见巷深路狭,根本不知身在何方,这翠云居三字刻在木门上的扇面石上,显得古朴典雅,木门紧闭,纪澄越发猜不透这是何处。
这翠云居若非熟门熟路的客人,谁也找不到,口碑全靠私下口口相传。
沈彻比纪澄后下轿,纪澄一直看着他的轿帘,等他下轿,两人的目光不可避免地相触,彼此都没有回避。如今没有其他人在,轿夫停了轿子,早就知趣地躲到几丈开外的地方歇着了。
“你到底想做什么?”纪澄问沈彻。
沈彻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既然要给澄表妹说亲,自然要让你对未来的夫婿知根知底,以免你将来埋怨,我们倒是好心办错事。”
沈彻的话明显是话中有话,尤其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一句,纪澄心里微嘲,脸上的神色越发冷淡。其实这时候,纪澄知道自己该泪流满面地跪地求饶,指不定沈二公子一时觉得有趣,就暂时放她一条生路,好细细品味她的狼狈和卑贱。纪澄即使不为自己,也该为了纪家一大家子而折腰。
可人就是感情的动物,不管平日里有多理智,在这当口,纪澄的行为早就是心在指挥大脑了。叫她死容易,若要叫她求饶,对着沈彻她却是怎么也低不下头的。
纪澄不答话,沈彻也没再多看她一眼,极有眼力见儿的长随马朝赶紧上前几步,在翠云居木门的门环上一长二短地拍了三下。
片刻后就有人来应门,恭敬地请了沈彻进去。
进门后入眼的先是花木扶疏、曲径通幽的小院,假山碎石堆叠得幽静雅趣,绕过假山,小水池畔的厅堂里有丝竹声传出,略微靡靡,已叫纪澄隐约猜出几分翠云居的营生来。做皮肉生意的地方总是尽量装得不像是做皮肉生意的。
沈彻和纪澄被引入一间密室,密室内有一幅美人赏花图,那美人的眼珠子上装点着半枚黑色珍珠,移开那珍珠露出后面的圆孔来,就能欣赏隔壁屋里的风光。
这世间之人无奇不有,专就有那喜欢看人敦伦之辈,这翠云居的密室也算是投其所好了。
纪澄跟着沈彻进屋时,隔壁密室还并无人,不过片刻工夫后就听见了嘈杂的脚步声,未见其人,便已经知道来人定是喝得醉醉歪歪的了。
果不其然,一个女子扶着一个醉酒男子进来,那男子刚在榻上坐下,就一鞭子朝那女子甩去:“还不去准备?磨蹭什么呢?大爷今天难得得了空,要是坏了爷的兴致,小心你的贱命。”
那男子一直骂骂咧咧,那女子一脸惨白哆哆嗦嗦地开始从矮柜里取东西,因为动作太慢,又被那男子甩了一鞭子,连薄衫都被抽破,露出见血的伤口来。
纪澄倒吸一口凉气,接连退了两步。
“那男的叫戴利恒,司农寺卿的独子,曾娶妻王氏,王氏小产而死,又娶妻曾氏,曾氏亦小产丧命,如今戴利恒正鳏居。”沈彻道。司农寺卿是从三品,官阶已不小,下辖太仓,油水真是不要太多。
娶妻两任,前后皆小产丧命,似乎实难是巧合。再看这男子的行径,简直禽兽不如,已经叫纪澄猜出了几分。
“说起来戴利恒和你也算有些渊源。”沈彻忽而又道。
纪澄侧头看向顿住不言的沈彻,沈彻欣赏了片刻纪澄惨白的脸色后才继续道:“戴利恒的母亲有一个表侄儿,你也认识,姓祝,曾居晋北。”
祝吉军?!纪澄跌坐在椅子上,脸上浮起一丝惨笑,也真难为沈彻是怎么找出戴利恒这么个人来的。
祝吉军和戴利恒这两表兄弟还真是有些相像,都是那般喜欢虐待女子。
隔壁的“春色”已经无须再看,隐隐有惨叫传出,叫纪澄只觉有人扯着她脑子里的经络在打结。
沈彻突然捉住纪澄的手,纪澄正要抽回,却被沈彻掰开手指,她的掌心已经掐出月牙形的血痕来。沈彻啧啧两声:“这还没嫁进去呢,就开始自虐了?”
纪澄一直知道沈彻不会那么轻易就给自己一个痛快的,只是断没想到会是这样残忍的结局。人生兜兜转转,真叫人讽刺,她因为祝吉军而毅然决然地上京,如今兜转之后,却要嫁给祝吉军禽兽不如的表弟?
沈彻果然知道怎样做才能叫一个人极大地恐惧和后悔。
纪澄浑浑噩噩地跟着沈彻出了翠云居,耳边响起沈彻的声音:“走吧,这个你若是看不上,咱们再相看另一家。”
纪澄闻言不由得一松,大概再也不会有比戴利恒更令人恶心的人选了。
第二个人选是国子监博士家的长公子,性喜男风,这其实不算什么大毛病,朝中喜好狎昵娈童的大有人在,但那并不影响他们传宗接代。可这位刘公子是一靠近女子就犯干呕,只能亲近男子,那可就是大毛病了,是以如今二十有二了还未曾婚配。
“这人如何?”沈彻问。
相比起戴利恒来说,刘俊已经可谓绝佳人选了。
“要是不满意,其实祝吉军还有其他几位表兄弟。”沈彻道。
纪澄定定地看向沈彻,沈彻这明显就是在逼她心甘情愿地选择刘俊,戴利恒不过是恐吓一下自己而已。便是纪澄和沈彻处在对立面,她也不得不佩服他,若是沈彻先推出刘俊来,纪澄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心甘情愿,可是在见过戴利恒之后,纪澄再看刘俊,就只剩对沈彻的“感恩戴德”了。
可是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沈彻和她几乎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又怎么会便宜自己,所以纪澄不得不开口:“你想要什么?”
沈彻似笑非笑地坐在纪澄面前,就像一头慵懒的狮子,但那不过是迷惑猎物的姿势而已,纪澄知道他随时有可能露出獠牙扑上来,撕开她的咽喉。
沈彻不开口,纪澄已经因为恐惧而失去了平静,酷似祝吉军的戴利恒绝对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所以纪澄忍不住又激动地问了一句:“你到底想要怎么样?”
“想要补偿你啊。”沈彻笑道。
纪澄闭了闭眼睛。
沈彻的手指在茶盅的边缘上轻轻划动:“你这样恨我,难道不是因为我坏了你两桩亲事?戴家和刘家的家世也不输叶朗之辈,只是世上人无完人,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澄表妹这么聪明,肯定能理解的。”
“我恨你,并不是因为你坏了那两桩亲事。”纪澄道,她恨他是因为他恣意践踏,毁了她一辈子。
沈彻脸上的笑意渐渐隐没:“那为什么恨我,恨得要置我于死地?”
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而至于为何恨沈彻,纪澄并不想去回忆,对她来说这些都于事无补。
纪澄轻轻摇了摇头:“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我想杀你,失败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彻表哥若想要我的命,我不会皱一下眉头。”
沈彻轻笑道:“我既没死,又何必要你的命。澄表妹这样聪慧,如果你是我,你会怎样处置这件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有时候死其实比活着来得简单爽快许多。
如果纪澄是沈彻,她会怎么做?纪澄是想过的,想要报复一个人,死真是太便宜对方了。猫在吃掉老鼠之前,总是要尽情玩弄一番。而毁掉她所在乎的一切才能满足沈彻的报复吧?
纪澄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咬着下唇道:“我以死谢罪不行吗?”
沈彻笑了笑:“你说呢?”
纪澄不语。
“若澄表妹真心想以死谢罪,就不会等到现在了。你心里在期盼什么?”沈彻讽刺地问道。
这句话刺得纪澄脸色惨白,心像充满血的皮囊,此刻鲜血尽出,只余干瘪的肉囊。她心存侥幸,在期盼什么?期盼沈彻能看在一夜夫妻百日恩的情分上,放过纪家?
纪澄此刻才能正视自己心底的天真,连她自己都忍不住嘲笑自己。
“我什么也没期盼,只是我知道表哥心里有气,若是我真就那么以死谢罪了,表哥心底的气无从发泄,难免伤及无辜之人。”纪澄实诚地道。
“哦,谁是无辜之人?你的子云哥哥吗?”沈彻问。
纪澄瞳孔一缩,她曾经心怀侥幸沈彻不知她和凌子云的关系,如今看来实属自欺欺人。不过沈彻实在太卑鄙无耻,牵连无辜,因而纪澄愤愤地道:“凌子云和这件事毫无关系。想杀你是我一个人的意思,和别人无关。”
“哦,当初想害你的也只有苏筠一人而已。”沈彻道。
谁造的孽谁就得偿还。熟悉彼此底细的人撕起来总是刺人,纪澄无从反驳,深吸一口气道:“你想怎么玩,我都可以奉陪,只要你别动纪家和凌家。”
沈彻连连冷笑道:“你现在用什么跟我讲条件?”
纪澄直视沈彻道:“虽然求生不得,但求死总是能找到机会的。彻表哥如此大费周章,不就是想看我生不如死,以此解气吗?若是我就这么死了,你的所有乐趣不就没有了?”
沈彻向纪澄倾了倾身子:“你若是死了,总有人替你偿债的。”
尽管纪澄心里极害怕,却硬挺着脊背不能叫沈彻看出软弱来,于是巧笑倩兮地道:“哦,可是死了就一了百了,世间的事我也管不过来了,他们替我偿了债,大不了我来生做牛做马再偿还。”
纪澄的态度已经摆得很明显了,沈彻想怎么报复她都可以,她会接受他的安排,用自己的痛苦来愉悦他,可若是他敢动纪家和凌家,那么纪澄就只能以死谢罪了。
这样苍白的威胁其实只是无力反抗下的妥协,买不买账全看沈彻的心情。
果然纪澄就听沈彻道:“你觉得我会在乎你死不死?”
纪澄心里吐了句脏话:“那你又凭什么觉得我会听你的安排嫁给戴利恒那种人?”
沈彻挑了挑眉:“我无所谓的,你不愿意嫁给戴利恒,我可以把凌子云送给刘俊。”
纪澄站了起来,却听见沈彻继续慢吞吞地道:“就像你把方璇送到姑墨一般。”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沈彻这么一说,纪澄简直连发火的理由都没有了。
可纪澄眼里依然喷着火,牙齿咬得咯咯响。
沈彻还犹自挑衅道:“是不是在恨喆利当时怎么就没弄死我?”
“是。”哪怕只是过过口头瘾,纪澄也想回答,她实在是恨极了沈彻。
“后悔过吗?”沈彻的手指关节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
自然是后悔过,不过只是后悔牵连家人和凌子云而已,对于设计杀沈彻这件事,纪澄从没后悔过,现在更是越发不后悔了,只可惜队友太弱。
纪澄看着沈彻,不知道他问这话的原因,是给自己一个台阶吗?如此想法似乎太过天真,沈彻何必给她纪澄台阶。如果她说后悔,沈彻又会如何嘲笑她?
纪澄别开头不答。
“其实我真没想过要你的命,这件事反而还得感谢你。”沈彻道。
纪澄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她疑惑地侧头重新看着沈彻。
“本来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没想到喆利还真被你的消息给打动了,为此大秦还可以缓口气再歇个一两年。”沈彻道。
话虽短,却激起了纪澄心里的惊涛骇浪,她先是吃惊,继而是了然,然后便是无奈、自嘲。沈彻是什么人,她以为能瞒过他的事情,其实早就直白于他眼底了。
纪澄恨不能扇自己一耳光,自以为知己知彼,可其实不过是人前小丑,还兀自蹦跶,也活该她有今日的下场。
但即使是沈彻自己将计就计跳的火坑,于纪澄的处境来说也毫无帮助,因为她杀他的心是一点没有回转的借口的。
“所以你看,我是不是应该感激你,这才为你介绍亲事的?”沈彻道。
纪澄冷冷一笑:“我不会答应你的,除非你同意我的条件。”
沈彻调整了一下坐姿,更加随意:“哦,你父亲有事已经赶回晋北,你说如果你大哥知道给你说的是戴家或者刘家,他会不会点头答应?”
纪澄看着沈彻不说话。
“他不一定能清楚戴利恒和刘俊的底细,可就算他清楚,你说他敢不敢跟我对上?或者说这一次你父亲还会不会保你?”沈彻道。
这人的话就像沾着鲜血的屠刀一般,将纪澄心底温情的面纱全部掀了开来。每个人一生都会面临很多抉择,在第一次面对祝吉军的时候,她父亲选择牺牲一半家财来保她,纪澄已经结草衔环也难报了。
这一次即使纪青愿意和沈彻对上,可纪澄又如何有面目再面对生她养她的父母?
“你根本就不是人。”纪澄的眼里已有泪意。
沈彻道:“美人垂泪,如梨花带雨,叫人看了直恨不能她能多哭几次。”
纪澄被沈彻给噎得泪也落不出来了,这人软硬不吃,她早就是领教过的。
“眼泪收放如此自如,也算是本事了。”沈彻啧啧两声道,“你这么聪明,还不知道该怎么选吗?或许让我解了气,我自然就不会碰纪家和凌家了。”沈彻道,伸手将两份庚帖递到纪澄面前。
一份上书戴字,另一份上书刘字。
两份庚帖就摆在纪澄面前,她的手指颤抖得仿佛秋风中的落叶。可是人死了,真是一了百了,再无翻身之机,然而只要她不死,总有寻着机会的一天不是吗?纪澄还真想长命百岁地看着沈彻将来是怎么死的呢。
纪澄的眼睛在戴、刘二字上徘徊。其实根本无须选择,戴利恒纪澄是绝对不会考虑的,可是不得不承认,如果纪澄选择戴利恒,被戴利恒折磨得凄惨无比大概会更解沈彻的气。
纪澄拿起刘俊的庚帖递给沈彻。
沈彻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选戴家的。”
像戴利恒那样的人渣,迟早是要死的,纪澄若想对付戴利恒,只需稍微忍耐些时日,未必找不到机会。而刘俊没什么恶行,不过只是性喜男风而已,纪澄未必能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