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经到了初冬。
清早醒来的时候,路阿三无意间瞥了一眼窗外的柿子树。
那株柿子树看起来有上百岁了,在略带寒意的晨风里,枯黄的树叶一片片飘落,只余累累的果实。
柿子红彤彤的,挂在枝头,像一个个点燃的灯笼,甚是可爱。
今天,它一定会来吧?
路阿三在炕上转了个身,挪了挪枕头,以便让自己的姿势更舒服些。
那是一只喜鹊,每天都会来,每天都会在这棵树上驻足一会儿,然后,一声不响的飞去。
平时,他一睁眼就会看见它,今天他足足盯着那棵树看了有一盏茶的功夫了,那只鸟还是没有来。
它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
想起府里最近发生的怪事,一丝不安突然涌上心头,路阿三匆忙起身披上衣服。正准备出门寻找的时候,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小黑点,眼见那个小黑点越来越大,最后轻盈的落在了树枝上。
那只喜鹊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有人盯着它,黑豆似的眼睛四下转了转,发觉并没有危险,便开始啄食刚刚成熟的的柿子。
就在这时,空气中传来一阵阵沉闷的脚步声,就像一个巨人穿着软鞋却依然控制不住力道一般。
路阿三的眼神忽然警惕了起来,他不动声色的出了门,右转,悄声来到曲廊下。
如果不出意外,在这里,他会遇到那个人。
“路阿三,原来你在这里!”
迎面走来一个人,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睛里便有了些笑意。
路阿三往旁边挪了挪身子,恭敬地垂下头。
来人是金府的管家,在金府的地位很高,大家只知道他姓金,却从来没有人敢打听他的名字。金管家四十多岁,人很胖,胖的跟球一样,偏偏他又很壮实,即使轻轻的一挥手,也能把下人扇老远。
这个时候,金管家看着路阿三笑,笑得就像一位慈爱的长者,然而,路阿三的头垂得更低了。
这个金管家乍一看笑得很亲切,然而看久了,就会让人觉得非常不舒服。
他的眼睛里,好像生了一双手一样,随时随地都会探出来攫取人的内心。
路阿三很不喜欢与他的这双眼睛对视,所以金管家靠近的时候,他把头低得更低了,简直要和身体贴在一起。
“管家有何吩咐?”
他的语气恭敬,却不卑不亢。
“我能有什么吩咐?还不是主子找你?她说,有三天没有见到你了。”
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有意无意的一扫。
这个年轻人,除了身板挺拔如松柏外,实在说不上特别,金员外怎么就看上了他呢?如此想着,路阿三脸上的那道疤也便变得更加扎眼起来。
“是,阿三这就过去!”
“嗯。”金管家闻言,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不屑的哼哼,侧身,从路阿三的身边掠过。
沉重的步伐里,多了金属撞击的声音。
金管家的手里把玩着两个精钢铸成的球,这两个球从路阿三见到他时,就从未离身过。他很喜欢这两个球,只要不是站在金员外面前,他就一定会把这两个球拿出来,而且一定会慢悠悠的转着。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他的一双又短又粗好像两滴墨水一般的眉毛会微微竖起,一双慑人的眼睛也会半眯起来,灵魂好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一样。
只有那个时候,他身上的戾气才会稍稍的收敛。
然而,路阿三知道,他从那个世界回来的时候,什么都不会改变。
他这样的人,能指望有什么改变呢?
那些整治下人的手段,早已刻入了他的骨髓里,就算他刻意去忘,也不会忘掉,别人不提,就拿他来说吧,刚进金府的时候,金管家就为了给他个下马威,让他掏了足足半月的茅坑。
其实,有钱人家的茅坑并不比穷人家的干净。
做到第三天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没有胃口吃饭了,就在这时,金管家偏偏让人给他送了一碗黄黄绿绿的南瓜粥,他只看了一眼,便将一肚子的水都吐了出来。
一同干活的伙计悄悄告诉他,这样的下马威,在金管家那里,已经算是非常仁慈了。有好几个卖身为奴的人进来没几天,屁股就被打开了花。
路阿三苦笑着摇了摇头,目光穿过窗户,落在东苑的一栋高楼上。
那是一座朱漆的楼,有三层高,雕梁画栋,极尽人间之工巧,在金府内拔地而起,鹤立鸡群一般,想不惹眼都难,而且,当满天星子隐现的时候,那座楼里,都会传来一阵阵琴声。
琴声并不悠扬,甚至有些压抑,一声一声,如泣如诉,让人听了心痛不已。
琴声响起的时候,无论路阿三正在做什么,他都会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座楼上。他盯着那座楼,一动不动,甚至,有时候,他会爬到这棵高大的柿子树上,远远地张望,似乎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召唤他。等到琴声停止的时候,他的心会再次回复平静,这个时候,他就会看到有个穿着黑色长袍的道士从那座朱漆高楼里走出来。
一般情况下,那个道士都是面无表情,好像戴了一张面具,又像一张脸已经被冻结,只是偶尔,他也会皱起眉头,他皱眉的时候,他手里的琴就会颤抖不止。
路阿三不是很懂琴,但是直觉告诉他,那把琴肯定不一般。
“我们这些下等下人,什么时候可以见到金员外?”路阿三收回目光,问同伴。
那个同伴的脸色顿时一变。
“你要见她做什么?听说……”他不安的张望了一会儿,然后把嘴凑近路阿三的耳朵,路阿三立刻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气味儿,肠胃又是一阵翻腾,”听说那个女人,可比这个金管家难弄多了,金管家最多折磨折磨人,不会要人命,那个女人可是会吃人的。”
“而且,她吃人的方式很特别,都是捡着长得有些姿色的男人吃,那些被她看上的男人,最后只会剩一张皮。”
他的两只眼睛闪着光,煞有介事的说道,而且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几乎已经是唇语了。
“吃人?究竟怎么回事?”路阿三卖身为奴之前,对金员外的事情也略有耳闻。
“算了,算了,不说了,小心隔墙有耳,再说,凭你我这姿色,只能在金府里累死的份儿,想接近那栋楼,还是下辈子投胎的时候选个好皮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