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一年。
在从伦敦飞往北京的航班头等舱里,一个年轻的女人微笑着接过空乘小姐递过来的温水。这位年轻的东方女性有高挑的身材和修长的手臂,一双手纤细白嫩,带了东方人特有的象牙一般的细腻质感。她戴着黑框的眼镜,端着水杯喝了一口,然后放到一边,又低下头看手里的资料。
一份关于在中国举办跨国美食比赛的资料,主要投资方是Panda国际美食餐饮集团,合作承办方是中国第一官方媒体,与这几年一直致力于在整个西方进行美食文化交流与创新的《时光厨房》栏目。而这个年轻女人正是这次美食比赛的倡导人、《时光厨房》的主持人、Panda集团的见习律师、Y大学博士在读的沈何夕。
时光辗转如流水,似乎只在须臾之间,沈何夕这个当初只能对着英国的天空微笑的女孩,带着她能够准备好的一切,将要再次回到她眷恋的国度。
现在,这位在海外华人圈里相当具有影响力,也相当具有传奇色彩的二十一岁女孩,用钢笔在纸上某句话的位置画了一道横线,写下了几个字:艾德蒙的智商被狗吃了。
从这份合同上看,在中国的转播权确实应该属于中国的第一官方媒体,但是对方在什么渠道上进行怎样的宣传,艾德蒙在计划书里完全没有给出界定。他还是一门心思地把繁盛的西方当作这次节目的主要收视群体,完全没有想过在中国他能收获到怎样庞大的一个观众群。摇头叹气,沈何夕推了一下自己鼻梁上的平光眼镜,又画出几处同样的疏漏一一加以标注。
看完资料,时间已经入夜,女孩能听见邻近座位传出的轻微鼾声,可是她一点睡意也没有。原本她应该是在一个月之后和苏仟他们一起回中国的,先在京城停留几天看一下拍摄场地的准备工作,再看看全国范围内厨师们的报名情况。可她现在根本顾不上那些工作,因为哥哥的一个电话。
爷爷出车祸了。
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沈何夕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炸裂了。虽然哥哥一再向她保证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她还是觉得恐惧,深深的恐惧。前世让老人一个人死在旧宅,成了重生而来的沈何夕如今最不敢回想的梦魇。不论现在和老头子的感情多么亲昵,她永远都不会忘记自己竟然任由他独自死去。有些事情十几岁的女孩不懂,但是心理年龄四十多岁的女人必须时刻牵挂,比如忏悔和悔恨,比如遗忘和感恩。这些东西让她坦荡荡,也让她长戚戚。这个世界上最害怕失去的人,不是那些得到的人,也不是那些已然失去的人,而是那些得到了又失去又再次得到的人。
这是命运对沈何夕的恩赐,也是惩戒。
机舱内的灯光已经调暗,沈何夕摘掉眼镜双目微瞑,美丽的空乘小姐体贴地给她盖上了毯子,收走了水杯。
这些年她很少回中国,因为她有了一个奋斗的目标,所以她在英国的工作强度陡然增强。借助着《时光厨房》已经具有的一定规模的影响力,沈何夕开始有意识地引导那些厨师们之间互相交流和沟通。不仅仅是想让他们之间互相了解共同进步,沈何夕自认没有那么高尚的情操。她的真正目的,是想让人们知道这个世界上的饮食文化是丰富且多样的,他们平等也相通,不存在被人们人为界定和区分的等级,只在于它到底好不好吃。
好吃还是不好吃,其实也并不在于食客们的舌头。这个世界上凡是认真对待烹饪的人都应该被尊重,在这个基础上用心比天赋要重要得多。君不见这个世界上能够当厨师的人有千千万,每天研究出来的新菜谱有成百上千,这些人并不是天才,所有的努力不过都是用心而已。让这些人之间相互交流和沟通,才是饮食文化本身的互相融合与淬炼。一个天才厨师哪怕一天能有一道菜的收获,一年会有多少呢?
沈何夕有时候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心太大,当她没有目标的时候,她只要能在自己所处的环境里做到最好就够了。当她有了目标,她就希望自己能做到更好、更好,没有止境地更好下去。
这样令人惊叹的野心和爆发力深深打动了苏仟,让她终于下定决心将自己零散在全世界的各种事业整合重组,在这个基础上用很短的时间建立名为“Panda”的跨国餐饮集团。
Panda,熊猫,中国闻名于全世界的吉祥物。圆滚滚、软绵绵、憨态可掬让人喜爱。没有多少人知道熊猫的跑动攻击能力在凶残的动物界中都属于翘楚,偏偏这样的猛兽现在却以卖萌为生。
在知道了熊猫这样的属性之后,苏仟心情愉快地把它的英文名当作了整个集团的名字。用她的话来说,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靠脸吃饭。当时听到这句话的沈何夕差点把手里的汤盆甩到地上。
飞机抵达香港转机,沈何夕又打了个电话给家里,这次接电话的是徐汉生徐老爷子。老爷子说话中气十足,带了顶级汤头师傅的魄力和底气:“夕丫头,你爷爷没啥大事儿,真的没啥大事儿,喝了我炖的汤,他有事儿现在也没事儿了。”
关心则乱,一贯精明练达的沈何夕,此时也听不出这位老爷子说的是实话,还是在安慰自己。她挂上手机之后干脆又去香港的免税店,席卷了一堆的补品打算给老爷子带回去。
挑燕窝的时候她又接到了俞正味打来的电话,这个猥琐好色的中年男人依然不改本性,他用一贯吊儿郎当的语气通知沈何夕,在知道太平区的妹子多是肤白貌美大长腿之后,他决定和苏仟一起搭飞机回中国。
就像徐汉生一样,在给自己的人生找到新的奔头之后,俞正味就像沈何夕前世所知道的那样飞速成长了起来。他的菜曾经被库克先生评价为一无所有,现在就连库克先生也要承认,wei先生进步的速度就像中国快速发展的经济一样让人惊叹:“令人难以置信的丰富和愉快,wei先生,你在做菜的时候为什么想着有人打你还想得那么愉快?”当然,对于这一点俞正味是坚决否认的,他坚定地说自己现在做菜的时候,想到的都是各式各样喊着他英俊大厨的大胸妹子。
这个世界就是以这样的速度变得让所有人都面目全非,但是还好,他们都在越来越好,向着未知的未来越来越好。
沈何夕拎着东西再次大步进入机舱,这次她的目的地是北京。但她还不知道,北京是一个即将硝烟弥漫的战场,属于他们一家人的战场。
在京城,尽管这些年黎家兄弟上蹿下跳博了不少名气,但是要说真正的天价馆子,还是那些外表看着不起眼却已经许多年的大楼里的正统酒楼饭庄。这里提到的正统,并不是说川菜不正统,而是黎家兄弟种种做菜的方式、为人的方法,在这些大师的眼里远远算不上正统。
粤菜有广发楼,本帮菜有上味坊,湘菜有潇湘馆,浙菜有楼外楼……更多的是鲁菜,作为几百年前就开始在京城扎根发展的正统北方派系,鲁菜的官府菜、宫廷菜一脉,除了在民间与京城本地风味融合形成了京城派系,也同时依然保留了他们从食材到工艺都全程高大上的做法,鲍参翅肚、山珍海味、八仙四美……在京城,可能一个不起眼的正宗鲁菜馆子,都会叫价一人几千元,这其中最有名的是东岳楼、汇丰楼、钟鼎阁。
现在,三家老店的大师傅们正围着一张四方桌研究着手里的几张请柬。
“听说这次这个比赛声响不小啊。”一个大厨敲了敲印着熊猫啃竹子的请柬,炯炯有神的小眼睛看向自己的两位老对手——也是老伙计。
另一个大厨无所谓地一摊手:“反正跟我没关系,让小辈们去争吧,正好长长见识。我下个月就退休啦。”
“还长见识呢,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黎家的那俩把京城这边的评审席位都弄到手了,看来打算是让黎端清那个老家伙出山再回京城搞风搞雨。”最后一名抽着烟的厨子冷哼道。
黎端清……这个人当年在京城也是风头无两,没想到居然被默不作声的沈老爷子出手弄了个灰头土脸。沈抱石也因为那一次惊鸿一现的雷霆手段,被京城鲁菜里的同辈人称了一声大师。
“他当年不是被沈抱石沈大师赶回蜀地了吗?”略年轻的小眼大厨看向自己的两位前辈。
快要退休的厨子叹了一口气:“赶回去了就不能回来?沈大师这些年一直没什么动静,他的两个儿子觉得自己成了气候,想再提提他们亲爹的名望也无可厚非。”
抽烟的汉子喷了一口的烟圈出来:“不行,你们能眼看着黎端清这么风风光光地回来,我不行,当年俞师傅对我有恩,我没能救了他也不能看着害了他的人再在我面前做妖儿!”
另外两个人都没吱声,这些年他们的这个老伙计一直致力于打压黎家的两个小辈,也有人劝他别跟小辈计较,可是他就是不听。为了这个甚至耽误了自己事业,现在他一听见黎端清自己本人要回来,他当然要炸了。
脾气暴躁的男人举着烟在屋子里走了两圈,又看了看桌上的几张请柬——有了这个请柬的参赛者就不需要再参加初赛,算是承办方给他们这些老字号的福利。
“我有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