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静的眉眼,熟悉的神态,以及那张噙着笑意的薄唇,仿佛对她如今的脸没有任何诧异和惊奇,仿佛她一直就是这个模样。千百年的师徒相处,她此时此刻又怎会猜不出璟流已然识破她的身份。
他的手停在半空。
她面上的犹豫和不知所措,一览无余。他没有开口催促,耐心地等着她。直到她垂下眼,还未来得及自己站起时,一双有力的手已经稳稳地抓住她,手掌被包住,一股强而有劲的力道逼她站起。
多么可怕的默契。
一个眼神,他就知道她想做什么。
她像是一个被逼到悬崖边上的人,已经无路可退。就在此时,之凉与云川的声音前后响起——“焰灵玉!”“阿媚!”两道人影闪现,云川直奔阿媚,他警惕地看着璟流。
“你怎么又来了?”
璟流没理他,却是松开了阿媚的手。他径直走向昏倒的司空,碰上阿媚的结界,手指轻动,解了禁制。司空的一只脚已经烧得皮肉焦黑。他蹲下来,捧起司空的脚。
恰好这会,热浪已消,司空逐渐苏醒。
“爹爹……”他迷迷糊糊地喊着。
璟流另一只手轻轻抚过他的双眼,司空只觉睡意卷来,又重新合上双目。他先使了仙术,冻住了司空的脚踝,随后取出半个巴掌大的小刀,无比轻柔地将烧焦的皮肉割下。
睡梦中的司空没有察觉到任何痛楚。
云川着急,“你……”被阿媚拉住,她对他摇摇头,低声说:“他在救司空。”尽管她很不愿意承认,可是她也只能承认,方才若没有他,焰灵玉与司空她或许只能择其一。
一直在查看焰灵玉之火的之凉蓦然倒抽一口气,随即他的眼睛变得明亮而兴奋。他开始掐诀往鼎炉传送法力,鼎炉发出淡蓝的微光。
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鼎炉。
半晌,他收回手掌,对阿媚道:“你过来看看。”
阿媚在焰灵玉之火上盯了老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之凉却格外兴奋,一改平日温和的语气,连话音都带着一丝激动:“司空掉进火里了对吧?你看,那是他的脚烧出来的黑点,那就是聚魂瓶的材质。”
黑点太小,连半个尾指大小都没有。
阿媚看得快瞎了还是没有发现,云川探头望来,除了热得能让脸烫红的火浪之外,他眼睛里也没什么都没看见。之凉倒也不在乎,炼制聚魂瓶让他的人生充满了惊喜,细微的一点发现就足以令他欣喜不已。
只不过可惜的是,十方土只掉了一丁点在鼎炉里。
他扫向某一处。
司空脚踝以下的焦黑已经消失,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生长。不过是眨眼间,便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璟流轻喝一声,收回仙术,被冻得发白的脚掌慢慢恢复血色。
他徐徐起身,五指微张,变出一个与司空高度接近的瓮。
之凉伸臂接住,盖子一开,一股腥臭味传出,里头有大大小小的土块,石粒,兽皮,甚至还有发黑的血。之凉有点洁癖的,当即把瓮推得老远。
“这是什么?”
璟流淡道:“十方土。”他缓缓地又道:“司空在魔谷的所有生活痕迹都在此瓮中,你看着分离,加上方才司空烧焦的皮肉,足够烧制聚魂瓶了。”
一听到“十方土”三字,之凉登时把洁癖两字都抛之脑后,宛如抱着一瓮奇珍异宝,温润的双眼像是会发亮一样,当即将璟流阿媚云川等人一起赶出炼器房,废寝忘食地开始研究。
司空仍然昏迷着,蜷缩在璟流的怀里。
他问:“司空睡在哪个房间?”
云川像是一只炸毛的猫!他愤怒极了!难得阿媚终于想起以前的回忆,与璟流一刀两断了。虽然他告白被拒,但是没有璟流在,他总觉得自己还是有机会的。现在不行没事,一年十年百年千年,他们有漫长的时间。可如今他又来了,还像是一个英雄从天而降!他脸怎么那么大!明明以前伤害了阿媚,现在怎么能一个没事人似的?
他语气不善地道:“关你什么事。司空给我,我带他去休息。”
俨然是保护者的姿态。
云川已经做好在这里跟他吵上两天两夜的准备了,别以为司空喊他爹,他就真的以为自己是阿媚的夫婿!岂料璟流“哦”了一声,大大方方地把司空塞到云川怀里。
他说:“麻烦你了,谢谢。”
云川被璟流这么好说话的态度弄得又懵又愣的,直到把司空抱回房间时,他才蓦然反应过来。
他傻呀!竟然主动让璟流和阿媚单独相处!脑子有坑!
他急急忙忙地出去一看。
偌大的青道谷中哪里还有阿媚与璟流的身影?
夜空如洗,星辰山河倒退,风拂过阿媚的脸,吹乱她的鬓发。方才云川一离开,璟流就道:“跟我去一个地方。”
她没有拒绝,不言一发地掐诀腾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他看她目光如旧,半点也没提花萝的事情,仿佛她压根儿没有和花萝换脸,又仿佛过去的事情不曾发生过。她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等心情去面对他,过去之事她无法释怀,她用了沉重惨痛的三百年令自己变得麻木,令自己有勇气去喝下忘记前尘的孟婆水,可到头来她忘了前尘,却又再次爱上自己的师父。
造化弄人。
她将乱发拂到耳后,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去哪?”
璟流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道:“快到了。”
阿媚听罢,也不再问。又过了一会,周遭的景致愈发熟悉,那股令人窒息的压抑也愈发接近,她蓦然醒悟。此时,却有一股力道将她送到璟流身边。
阿青说:“仙君,你这么做是不是有点不好呀?”
灵安仙君瞅了眼阿青,又瞅回水月仙镜,托着下巴,凉凉地道:“哪里不好了?你没看到他徒儿一副准备逃跑的模样吗?别看丹华无人能敌的样子,他徒儿要真想逃,他可定舍不得下重手抓。”
阿青抖了抖唇,说:“仙君……助得了一手好攻。”
“那是那是。”灵安仙君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夸赞,并且自夸道:“我灵安要真想助起攻来,天帝的女儿跟天蓬都能好上。”说着,灵安仙君正襟危坐,“不好了。”
阿青期盼地问:“是不是被神君发现了?”
灵安说:“不,忘记戴面具了。”
阿青说:“仙君,您真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偷窥呀……”
灵安义正言辞地道:“我这是为天下苍生着想,天晓得那位爱徒狂魔会不会做出什么傻事来?不然身为神君好友的我,难逃其责呀……到时候面对天帝的质问,我又该如何自处?”
阿青腹诽,你刚刚还想着把天帝的女儿跟一头猪配对呢。
他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让她没法挣脱。她放弃了,冷道:“我不去。”那个如噩梦一样的地方,她此生不愿再靠近。她咬牙嘲讽道:“师父已经贵为神君了,还有什么需要拿我去换的?这一次又要我在黑海水牢里待多少年?三百年?五百年?还是一千年?”
此话比璟流见到披着阿媚的脸的花萝时还要诛心!
但是他仍然没有放开她的手,他知道只要自己一放手,就再也握不上了。
黑海水牢的气息让她想起那三百年里在黑暗中的无助与痛楚,加上这段时日以来的种种糟心,再看着璟流冷静的面容,她的情绪一瞬间就从四肢百骸循着血液冲上脑袋。
“你放开我!放开我!放开我!”
不比修为,两人在体力上,阿媚依旧不是璟流的对手。
他任她捶打,仍然不放手。
阿媚恼极了,空出来的手结印,祭出三尺青锋。
剑芒劈头盖脸地削向璟流。
他依旧没有躲,还是那般平静地看着她,仿佛面前不是一把能令人丧命的剑,而是她软若无骨的纤纤玉手。剑锋带过,恰恰好停在他的睫毛上。
水月仙镜后的灵安仙君一颗心脏被吓得骤停。
一张脸毫无血色,直到停下时,才长长地吁了口气。阿青说:“又不是砍你,仙君害怕什么?”灵安瞪他,说:“我在人界看戏都会身临其境的好吗?”
而此刻身陷当局的璟流却露出温柔的神色,他没有避开近在咫尺的青峰,而是抓住她执剑的右手,掐诀逼得三尺青锋成匕首,缓缓地送至自己的右胸腔。
他微微一笑。
她的手一抖。
他说:“上神的身躯刀枪难入,这里是最不费劲的地方。”他又说:“待你杀了我,让灵安借月曜之力打开黑海水牢,让我的身躯埋葬在里面。到时候天帝一定会找上你,你矢口否认,一口咬定是当年的凶兽破开黑海水牢寻我复仇。你可能不知道,自从仙界飞升了我这位上神,天帝一直不太服气。可是我若死了,浪费了他那颗洗髓丹,他定会后知后觉地将火撒到其他人身上。天帝问完你话后,你直接去幽山,不在五界之内,他拿你没办法。”
他说得如此认真。
每一字每一句都如此真诚。
阿媚咬牙道:“你只是说说而已,你不过是看准了我不敢动手。”
他缓缓闭上眼,一副任由她折腾的模样。
她的手在抖,几乎匕首都要握不住了。
黑海水牢的三百年,妖界的二十年,下界历练的数年……
在她脑袋里像是走马观花似的,一一闪过。
她忽然握紧了匕首,慢慢的,慢慢的,往前送去,刚破了袍子上的纹案,她的手腕就抖得不像样。五指一松,匕首从半空中掉落,灵安仙君紧赶慢赶地把匕首给毁了。
哎哟喂,这两个祖宗谈起感情来考虑下人界凡人的心情好吗?
这么一把匕首摔下去,指不定哪个倒霉鬼就要摊上事了,一条英魂就得死不瞑目地去阎罗王那儿报道,生死簿上还得写上神仙吵架,凡人遭殃。
爱恨交织让她情绪瞬间失控,眼泪夺眶而出。
若非璟流紧紧地抓住她的另一只手,她恐怕现在早已飞也似的离开此处。她一直以来压抑在心底的抑郁爆发,她哭得撕心裂肺。
璟流将她揽入怀中。
她用力挣扎,甚至不惜用上牙齿。他本就皮糙肉厚,心底怕她咬疼了,不动声色地把上身最柔软的地方递到她嘴前。直到她发泄完了,不停地喘着气,他才轻轻地拍上她的背。
就像是以前在仙界时那般,她生气了,他哄她,竭尽所能地哄。
“不去了,不去了,你别哭。我带你来黑海水牢,只想让你知道一件事,我从未想过拿你换我的前程,也没有动过半点这样的心思。”
她说:“你骗我,我当时听到曼珠和你说的话了。”
“我说了什么?”
她推开他,他却不肯:“我不会放手。”说着,伸出另外一只手到她面前,“你再咬我吧,我是不会放手的。”他的手掌本就毫无纹路可言,加上焰灵玉一烧,又红又肿。
她不肯咬。
他倒是急了,伸手往她嘴边凑,说:“咬手背吧,手背干净。”
她撇过头,冷道:“我不想提以前的事情。”
此时,璟流叹了声道:“曼珠当时只给了我一个提议,提议是什么,我想你应该听到了。我的确是放在心上了,可是我当时是想去峚山寻找其他断肠草,可是我没有料到曼珠会与上古凶兽联手。”
她不由一愣,头不知不觉地转回来。
他道:“你还记得当时我与凶兽打得势均力敌吗?你可能不知道,曼珠一直没有离开,她就在凶兽的身后,在我与凶兽最后一搏时,你飞向凶兽之口,正是曼珠的推波助澜。我当时只有两个选择。”
她的脸色唰地变白了。
“你不要说了。”
他固执地挑明:“一是我救你,我们一起死;二是我先放手,再想办法救你。所以我没杀死凶兽,而是将它封印在黑海水牢。我吃了洗髓丹飞升成神后的当天,我打开了黑海水牢,可是没有找到你。”
他飞升之时,正是妖王误打误撞打开黑海水牢之际。
他们是擦身而过。
他说:“是为师让你受了三百年的苦,是为师当初修为不高的错,你怨我恨我,都没有关系,我只希望你给我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当年若非他不敌凶兽,又中了曼珠的算计,她也不会沦落到那般惨境。
她怔怔地问:“所以你不是拿我换了前程?”
“不是,也永远都不会。”
她垂下眼,说:“你让我想想。”
阿媚与璟流回了青道谷。
之凉还没出炼器房出来,阿媚也不便打扰,索性自己一个人回了妖界。璟流答应了阿媚让她一个人想想,也没跟着去。过了几日,阿媚还没有回来。
璟流向来不是坐以待毙之人,便火速去了妖界。
妖殿里的宫娥认得璟流这张脸,说:“驸马爷,公主都没回过妖界呢。”璟流又问:“明渊住在哪里?”宫娥给璟流指了地方。璟流从明渊的住处出来时,表情是冷漠的。
他眼里的失望不言而喻,嘴唇紧绷。
她又逃了。
这一次她居然连妖王也不管了。
她果然不信他。
他自嘲地扬了扬唇角,随后面无表情地想,他不会让她再有逃开的机会了。
此时此刻的阿媚正在黑海之上。
她起初使了仙术飘在海上的,可是到底心结难解,她对黑海的惧怕比起以前丝毫不减,致使仙术时不时失灵,让她摔了好几次。第四次的时候,阿媚放弃了。
她上了一艘人界的船。
船长是个年轻人,据说是要跨过黑海,去另外一个国家做陶瓷买卖。船上有上百箱易碎的陶瓷。船长姓郑,单名一个远字,谈起话来滔滔不绝。
阿媚问:“你第一次出来航海?”
郑远说:“阿媚姑娘,你别看我年轻,我爹也是船长,我从小就在海上长大的,黑海已经跨越过四五回了。我小时候还见过龙呢,就在黑海之上。那一条龙,那么大……”他比划着手势,又说:“当时大家都不敢靠近,就我一个人凑前去看了。我们航海的都有个规矩,经过死亡之角时得祭拜海龙王。我小时候见到的龙就浮在死亡之角上,说不定那里就是龙宫的入口。”
阿媚一听龙与死亡之角,心中也大概猜得出七八分。
死亡之角就是黑海水牢,而那条黑龙,根据郑远的年龄算来,估摸是当时修为丢了一半的父王。
郑远说:“等我做完这笔买卖,我就能富可敌国了,然后等我回了长安,我就打点关系,捐个官,买一座四进的府邸,和数十个美婢小厮,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阿媚惊讶地道:“官还能捐呀。”
郑远一听,知道显摆学问的时候到了,清清嗓子,说:“在太祖时期自然是不可能的,要不是现在在海上,山高皇帝远,我也不敢跟你说。我们的太祖皇帝打下江山后,励精图治,毕竟也是刚开国,手段肯定是雷厉风行的,那时候别说捐官了,科举都特别严格,后来一代接一代的,后面的几代皇帝昏庸无能,如今第十八位皇帝继位后,国库贫乏,没什么钱,于是才把主意打到老百姓身上,想当官可以,给钱。”
他摸摸下巴,颇为惆怅地道:“不过也是呀,这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司马王朝已经在这片大地扎根千年,估计也快到头了。不过嫁给我的姑娘肯定不用担心的,只要有我在,船也在,一定就有一口饭吃,大不了打起来的时候我带她到海上来避一避,早上看日出,中午看大海,傍晚看夕阳,晚上看星星……”
他搓搓手,终于鼓起勇气,咳了好几声,眺望着一望无际的大海,说:“阿媚姑娘,你可有妹妹或者姐姐,我想找个长得像你一样的妻子。”
岂料身边久久没有答复。
不远处的船员忍不住提示道:“船长,阿媚姑娘跑那边去了。”
郑远一望,阿媚果真站在船尾,裙裾随海风飘扬,美得简直不像人。他又搓搓手,笑脸走过去,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说道:“哦,那就是死亡之角了。”
见阿媚目不转睛的模样,他使了浑身解数,眉飞色舞地道:“说起来,二十多年前这里还发生了一件怪事。那时的船刚好是回程,接近死亡之角的时候,像是有一层无形的墙,怎么穿都穿不过。当时的船长说是遇上鬼打墙了,于是往回开。不过这事我没跟船上的人说过,怕别人以为我有病。”
他抵着袖子,压低声音说:“我看到了一个神仙,真的是神仙,穿着花里胡俏的袍子,仙光一闪一闪的,当时只有我一个人见到了。我后来悄悄地找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都说我是个有仙缘的人。”
他搓搓手,再次鼓起勇气,说:“阿媚姑娘,我觉得你上了我的船,是一种比仙缘还要重要的缘分,我……”
话音戛然而止。
他使劲地揉了揉眼睛。
蓝天白云之下,不知何时突然闪现一道刺眼无比的仙光,“啊……啊……啊……神……神……”甲板上的船员吓得跪了一地,磕头跪拜。
飞扬的银色披风宛若镶嵌了无数星辰,璀璨而耀华。
他面无表情地问:“你还想逃到哪里?”
阿媚立即知道他误会了,连忙说:“我应承了你就自然不会再逃避,我只是想故地重游,好好地想一想。”
璟流一愣,唇边有叹息声溢出。
他竟是心乱到这个地步了。
他问:“想好了吗?”
她说:“我知道这不是师父的错,当时师父只是很冷静地选择了一个最好的办法,不能怪你。可是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黑海水牢的三百年不能抹去,我如今仍然无法释怀,要怪也许只能怪我当年修为太低,不然遇上凶兽便不会令师父陷入两难,令自己险些葬身凶兽之腹。”
“你在怨我没有保护好你。”
“去年师父你和我说,自己保护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当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如今想起,师父你说得很对。这世间没有规定谁一定要保护好谁,谁又一定要被谁保护。”
她语气里的生分刺痛他的心。
“所以我想好了,过去的事情都忘了吧。”
他的表情逐渐僵硬和冰冷,他说:“忘了?为师做不到。我宁愿你恨我,也不愿你说出忘了两字。”
阿媚欲要说什么,可是一阵眩晕传来,眼前渐黑,她晕了过去。
阿媚醒来时,只觉脸蛋火辣辣地疼。她下意识地伸手挠脸,却被人握住了手腕。那人的手冰凉冰凉的,惊得她猛然睁眼。一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仙娥,长得水灵灵的,扎着双髻,笑起来很是讨喜。
“不能抓,不然会留下疤痕的。”
小仙娥笑吟吟地说。
阿媚老半天才想起晕倒之前的事情,眉头登时紧皱,问:“你是谁?”话一出口,她才注意到周遭的摆设,多宝格里的神珠,架子上的九曲小银盆,圆桌上的玲珑茶壶……一切都如此熟悉,是当年她自己一一收集的奇珍异宝。
这个房间是她以前在仙界的房间!
小仙娥有些委屈地扁扁嘴:“小仙记不得我了吗?我是小白花呀。名字还是小仙给我取的呢。”
小白花?她真的半点印象都没有。
小仙娥更委屈了。
她说:“我很多年没变回原形了,现在可是为了小仙才变回原形的。”她心不甘情不愿地摇身一变,一只眼睛湿漉漉的小老虎在地上打了个滚,张开小嘴,声音也变得略微粗犷。
“小仙记起来了吗?”
阿媚顿时有点尴尬。
她当年喜欢小动物,但凡是小老虎,小豹子,小狐狸,小猫咪,小狗狗,只要有四只爪子的,还有看得让人心生柔软的眼睛的,她几乎是见一个爱一个,也不知给多少个小动物取了名字。
“呃……”
小白花气嘟嘟地说:“你现在写着一脸我不知道你是谁我要怎么编才能让你相信我是记得你的!”
阿媚觉得冤呀,她发誓她真没这么想。
小白花跳到床上,用毛绒绒的脑袋拱着阿媚的手,仰起脖子的时候,一双眼睛湿漉漉乌黑黑的:“其实不记得也没关系的,大家都等你好多年了,现在你终于回来了,大家都很高兴呢。我可是打赢了八条狗,七只猫,六只狐狸,五只豹子,还有四只老虎才换得照顾你的机会!”她骄傲地抬头,说:“他们现在都叫我女王虎!不过不过,我还是小仙的小白花!”
她愣了下。
“大家?”
小白花说:“是呀是呀,大家都可想念你了。”她一个打滚,落地时,又变回可爱的小仙娥,“小仙小仙,你要不要去看看?大伙儿都在呢。”
庭院里集聚了一群毛茸茸的小动物。
两三只小猫抢着毛团玩耍,水池边躺了四五条不同品种狗,旁边还有两只豹子在打滚,一只小老虎翻着肚皮伸懒腰,仔细一看,参天大树上还有几只小猫逗着底下的小狐狸玩耍。
小白花瞅着它们,老气横秋地感慨道:“哎,它们不像我喜欢披着人皮,你别怪它们,它们这是天性使然。”说着,她拍拍手掌,喊道:“睁开你们的狗眼豹眼狐眼猫眼虎眼看看,我身边是谁?”
几乎是瞬间,三十只小动物刷刷刷地扭头。
时间像是静止了似的。
霍地,他们猛然跳跃而起,撒开爪子,溅起尘埃,宛如万兽奔腾那般汹涌地往阿媚身上扑来。小白花迅速后退了五步,烟尘散去,阿媚的左右胳膊挂了四只猫,脑袋顶着一只狐狸,大腿还扒拉着几只豹子,剩余的全挤在阿媚的脚边,拱着小脑袋,仰着乌黑湿漉的眼眸。
大腿上还有一只打滑的小猫,扑腾着肉呼呼的爪子,喵喵喵地乱叫,最后抓稳了,抱紧大腿,一副死也不肯放手的傲娇模样。
“喵喵喵喵喵喵……”
“汪汪汪汪汪汪……”
“嗷嗷嗷嗷嗷嗷……”
“嘎嘎嘎嘎嘎嘎……”
“咕咕咕咕咕咕……”
场面就像是炸开了一样,你一言我一语的,可惜阿媚一个字都没听懂。她望向小白花,小白花又老气横秋地说:“哎,跟你们说过好多次啦,遇到人的时候要说人话!人话!”
“小仙,我是小绿。”
“在下乃虹影呀。”
“你猜猜我是谁?”
“好久没见,好想小仙哦。”
被这么多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阿媚内心霍然间有了难以言喻的满足和柔软。小猫分别跳下她的胳膊,得以让她空出手来抚摸一众动物的小脑袋,她挨个摸去,扑腾扑腾地觉得内心都得到了升华,几乎都要忘记自己是被打晕带来仙界的了。
直到璟流的到来,才让她蓦然反应过来。
她僵硬地收回手。
他低声说:“你曾说过,人界生命短暂,与其有朝一日伤感不如从未相遇过。我便寻了个法子,悄悄教它们修仙,待有朝一日它们飞升仙界,生命不再短暂,你便不会伤感。”
但凡是她取过名字的,他便放在心上。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
丹华仙殿的庭院里承载了她所有的喜好。
小白花忽然惊呼了一声:“啊啊啊啊,我的发簪不见了!肯定是落在灵安仙君那儿了。你们快来帮我一起找……”
一群动物浩浩荡荡地奔向灵安仙殿。
有只小猫不舍阿媚,恋恋不舍地扒拉着阿媚的小腿,不肯离开。小白花发现一个漏网之鱼,忙不迭地赶回,用力一拍脑袋:“你傻哦,没看神君与小仙要谈事儿,杵在这里当杆子么?”
小白花也是急,本来是想用兽语说的,但说出口就成了人话,她被自己呛了声,哈哈几声,拎着小猫火速离开。
阿媚垂下眉眼,不想看着他的眼睛。
此时璟流忽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说:“我不去。”然后抬起眼,问:“你又想打晕我了吗?”
“在妖界的时候,你跟我说,你曾养了两条水蛇,有阳光的时候,他们的身体会变成冰蓝色,闪闪发亮。”
她微微一怔,不明白这个时候他提起她的灵宠为何意。
他说:“我带你去见它们。”
天湖。
璟流吹了一声口哨,两条白色的水蛇跃出湖面,恰好有阳光照射,逐渐转换成晶莹的冰蓝。它们个头很小,只有手臂那么长,游水的速度却极快,不过是瞬间便到璟流与阿媚跟前。
大抵是仙界的仙气充沛,两条水蛇被滋养得极其漂亮,也极具灵气。
璟流道:“我前几天去妖界时发现的,你之前养的两条水蛇为了保护它们的安全,将它们藏在了树洞里。”
水蛇缠上阿媚的手臂,衬着火红的衣裳,像是戴上冰蓝的手钏一样。
它拱着脑袋,乖巧极了。
阿媚问:“是它们的孩子?”
璟流说:“嗯,妖界不安全,我把它们带上仙界。”
“为什么?”
璟流微怔:“为什么?”
阿媚说:“师父,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做。”
他盯着她的眼睛,说:“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为师都想给你。”
水蛇离开了阿媚的手臂,又跳入天湖,转眼间便消失在两人的眼前。她看着天湖,微微有些出神。半晌,她才道:“不是你为我做了什么,我感动了,开心了,就能忘记以前的事情。”看到湖面上倒映的影子,她发现原来自己的脸已经换了回来。想起那一日在琅嬛阁偷听到的事情,她的嘴唇绷得紧紧的。
她缓缓转身,说:“我不会和你成亲,你……”
剩下的话语通通落入他的嘴中。
他说:“我们的婚事已经宣告五界,从此我是你师父,也是你夫婿。阿媚,为师不会放手,不会放手,绝不放手。”
“我不……”
他说:“嫁给我,我帮你救妖王。”
她浑身一颤,轻声道:“……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令逼迫我妥协的人会是师父。”
仙界的月色比人界的更要纯粹,撩人的月光铺满一地,灵安仙君踏月而来。侯在灵安仙殿外的灵童一脸愁苦地说:“仙君,神君来了。”
灵安仙君说:“来了便来了,你这般愁苦是为什么?”
灵童说:“仙君您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
听阿青这么一说,灵安面色微变,顿时化作光影。空荡荡的酒窖前,灵童弱弱地问:“仙君,要不要吃点丹药?”
灵安横他一眼:“没病吃什么药。”又看了眼被掏空的酒窖,他沉吟片刻,道:“去隔壁仙府借三坛醉花酿,不,丹华千杯不醉,三坛恐怕不够,十坛吧。”
灵童懵懵懂懂地应了声,出门借酒的时候遇上阿青,如抓住救命稻草似的,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末了,一脸疑惑地问:“平日里酒窖都不许人靠近的,怎么今日仙君如此冷静?是因为丹华神君是上神吗?”
阿青敲他的脑袋一下。
“你真是笨,我们仙君平日像是嗜酒之人吗?不像对吧?那一窖子的酒都是给神君准备的。”
灵童恍然大悟。
“别愣着了,快去借酒。”
庭院中,酒香四溢,满地酒坛。
璟流对月独酌,一杯接一杯,一坛接一坛,也不知过了多久,再倒酒时,酒坛已空。此时有风卷来,地上的空酒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十坛新酒。
“你喝我那么多酒,过几日你的大喜之日,我便不送礼了呀。”他抱起一坛,给璟流倒了一杯酒,问:“良辰美景,佳人在怀,你却独饮美酒,还没搞定你徒儿吧?”
他仰脖一饮而尽,不语。
灵安又斟满一杯,调侃道:“也不说仙界了,五界里美人无数,你……哎,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别用这般可怕的眼神看我。真是的,每次想说点你徒儿的不是,你都不乐意。好好好,我不说,放下酒杯,不许砸脸。”
见他喝光了酒,他又再倒一杯,说:“跟你当了这么多年的知己友人,你且说说发生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让我乐一乐。”
璟流沉默地喝光了两坛酒,眼神依旧清澈澄明得可怕,丝毫醉意都没有。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说:“我徒儿答应成亲了。”
“哟,好事呀。”
他又道:“我徒儿提了一个条件,”酒杯一搁,他才道:“可以成亲,不邀请任何她认识的人。”
灵安叹道:“丹华,你这是何必呢?你从来都不会强迫他人,这一回怎么在你徒儿身上就犯糊涂了?之前你能陪她在人界历练,能以陌生人的身份接近她,默默地等她重新接受,这一次为何如此心急?我看你徒儿对你还是有情的,兴许再等些时日,你感化一二,便彻底重回你怀中,又何必折腾至如斯境地?”
不邀请任何她认识之人,这是打心底不愿承认丹华的身份呀。
璟流说:“她连自己的脸说不要就不要,只要她想通了,我就再也没有机会。”
灵安道:“所以宁愿她恨你?”
“是。”他斩钉截铁地道。
恨他也无妨,没有爱,何来恨?但凡有一丁点的情意,他总归还是有机会的。
丹华神君与他徒儿大婚的那一日,仙界热闹得很,四海八荒都前来祝贺。天帝拿丹华没办法,只好皮笑肉不笑地送上贺礼,为两人主婚。
阿媚一直都是没精打采的模样。
前来观礼的仙君与小仙,瞅见新娘子这般,再见新郎官笑得如沐春风,顿时想象出了一幅神君强抢徒儿为妻的画面。当然,这些画面最多私下里暗搓搓地说一说,至于现在新娘子的表情,呵呵,当没看到。
“恭贺神君。”
“早生贵子。”
大婚仪式结束,阿媚被送回丹华仙殿。
小白花陪着她,仿佛怕她无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阿媚没心思听,小白花只好变成小老虎,眼睛亮晶晶地卖萌哄阿媚开心。忽然房外响起一道细微的声音。
“阿媚……”
小白花卖萌卖得起劲,没注意到。
反而是阿媚认出了花萝的声音,她微微一怔,瞥了眼怀里的小老虎,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
小白花警惕地站起,“咕咕咕”地叫着,却被阿媚轻轻地拍了拍脑袋。
它只好不动。
花萝憔悴了许多,见着阿媚时,她痛哭流涕地道:“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愿意当你了。丹……丹华神君太可怕了。我求求你,放我一条生路。我不想留在仙界,你让我离开好不好?就……就看在我们都是断肠草的份上,你让我回峚山,不,只要没有丹华神君的地方,我哪里都愿意呆。求求你,求求你了。”
阿媚不由愣住了
不过短短的一段时日,那个提起璟流,满眼爱慕的姑娘竟变成如此。她问:“你……你不是喜欢……”
话还未说话,她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不不不,我不喜欢了,也不敢喜欢了。只要你放我走,我保证以后再也不出现在你们的面前。他……他太可怕了……”忆起之前的那一段时日,花萝浑身都在颤抖,嘴唇渐渐失去了血色。她甚至不惜尊严,跪下来求阿媚。
阿媚喃喃道:“可怕?”
花萝猛地点头,将这段时日受的折磨一一道出。阿媚听了,只觉不敢置信。师父以前跟她说过,每一段感情都是值得尊重的,所以当初曼珠喜欢他,他虽然拒绝了但是仍然感谢她的喜欢,对曼珠也极其尊重。
花萝控诉:“他就是魔鬼!”
阿媚最后让人放了花萝,花萝离开的时候,看她的眼神宛如再生父母一般,她握紧她的手,说:“姐姐,你若得了机会,也赶紧离开吧,仙界真的不是草待的地方。”
阿媚说:“他不会让我走的。”
从离开天湖的那一刻起,她便知道璟流有无数种方式逼她答应。
她返回喜房。
刚关上门,背后便有酒气传来,一双手箍紧腰肢,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他声音沙哑地道:“你去哪儿了?”阿媚的身体有点僵硬,他没有放手,仿佛在等她慢慢适应。
她忽然说:“我放走了花萝。”
“嗯,你可以做任何事,只要你开心。”他的呼吸如此灼热,喷在她的耳畔,脑袋蹭着她的肩窝,似是有说不清的眷恋。他又说:“你若不愿,我不会逼迫你洞房,之前……”他一顿,“仅有一次。”
她淡淡地说:“是吗?”
他拥紧她的腰肢,声音如此小心翼翼:“留在为师身边,好吗?”他又说:“你想要的,我都会为你取来。”
阿媚忽然想起了许多年前。
彼时她还是一心爱慕师父的小仙,也曾想过哪一天能穿着最艳丽的嫁衣在众人的眼皮下与师父大婚,所以后来她才爱穿红衣。可如今她所盼望的一切都发生了,她却没有半点欣喜。
她的沉默让向来镇定自若的他变得不安。
惶恐一点一点地占据他的内心。
他亲吻她的耳朵。
阿媚撇过头,躲开他的吻。他面容黯淡,说:“我不勉强……”话还未说完,她忽然转身堵住他的嘴,化被动为主动。她的吻并不激烈,还微微有点生涩,在他还未来得及回味的时候,她松开了。
她仰着脖子看他,说:“你答应帮我救父王,我答应嫁给你,算不上勉强,一码归一码。
璟流如坠冰窖。
她再次踮脚吻上他的唇角,甚至主动脱他的衣裳。
一只宽大的手掌扣住她的手腕,他说:“我来。”
他褪去她的火红嫁衣,只剩里衣时,他的手掌微微一顿,随后挑开,里衣滑落,露出鲜红的肚兜。温热的手掌触碰到温润的肌肤,阿媚的身体轻轻地颤了下。
他横抱起她,走向铺满美好寓意的喜床。
她紧闭双眼,等待他的下一步动作。就在此时,一道冰凉贴上她的肩窝,他哑着声音问:“疼吗?”她这才发现自己的肩窝受了伤,她不由一怔,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是之前焰灵玉之火烧的。
她推开他的手,说:“我不疼,要洞房就快点。”
他说:“你不疼,我疼。”说着,固执地给她上药。她只是被烧伤了一点,可那一日他空手赤拳地扶起鼎炉,双手的水泡惨不忍睹,他却仿若未见,满心满眼都只剩她肩上的那一点轻伤。
阿媚咬牙扭过头,说:“随便你。”
药膏化开。
他轻轻拥住她,说:“睡吧。”
她一愣。
他说:“等你真的想要时,为师一定满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