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媚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花萝与无穷,两人半点反应也没有。她仔细想了想,几十年来她跟魔谷也搭不上关系,见不得会有仇人在这里。
她揉揉耳朵,屏气凝神细听。
死湖上平静如初,再也没有那道幽怨的声音。
璟流问:“怎么了?”
阿媚说:“没什么,刚睡醒有点迷糊了。”
船夫终于收回船蒿,靠岸了。
他坐下来,开始头点地的打瞌睡。
阿媚与璟流一行人离船上岸。过了死湖,呈现在眼前的是巨高无比的悬崖,灰黑色的山石堆叠,血红色的月光蒙上了一层阴郁的淡红。
高度难为不了会法术的一群人,不过是片刻,众人已然登上悬崖。
悬崖上寸草不生,各类奇石层层叠叠,蜿蜒出数不清的道路,乍眼一看,像是有许多座望不到尽头的光裸小山丘。约摸行了片刻,阿媚忽道:“师父,我们在魔谷待了几天?”
璟流说:“六天。”
阿媚说:“已经六天了,可是却没见到任何活物。”
花萝没好气地说:“我不是活物呀?”
阿媚横她一眼:“你就是一棵草。”
“敢情你不是草呀?”
无穷伸臂拦住花萝,皱眉说道:“不,她说得对。我们进来这么久,并没有见到任何活物。”听无穷这么一说,花萝仔细一回想,不由道:“好像真的没有见到什么活物。”
阿媚问:“你不是在魔谷长大的吗?之前的魔谷也是没有任何活物?”
花萝道:“怎么可能!魔谷里的妖魔层出不穷,一路过来没遇上纯属运气好。你这人也是奇怪,没遇上就该拍胸口庆幸了,你还巴不得撞上呢。”说着,她瞥璟流一眼,语气酸溜溜地说:“有人保护你了不起呀。”
“是呀,你嫉妒吗?”她挑眉,理所当然地道。
花萝气得脸色都变了。
阿媚又说:“别再瞎叨叨的,我没空跟你说。”她回过头,与璟流说:“师父,反常必有妖。”璟流环望周遭,道:“找不出原因,只能先继续前行。有妖也无妨,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杀一双。”
话音落时,小山丘上蓦然间咕咚咕咚地滚落一只乌鸡,站不稳的爪子踉跄了下,乌黑的皮毛抖了三抖,又在地上滚了一圈,像是受到惊吓似的,忙不迭地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紧接着,又有一只皮毛灰白的兔子从夹缝中钻出,摇着屁股一晃一晃地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花萝嘀咕:“谁说没有活物,这不就是了!”
阿媚见状,稍微松了口气。
一行人继续前行。
这一次路上倒是断断续续地遇见不少活物,不过并无妖魔,都是一些小动物,给光秃秃的山丘添了几分活气。走过两座山头后,司空扯着璟流的袖子,小声地说:“爹,我饿了。”
璟流望了阿媚一眼。
司空瞬间小萝卜腿一磴,抓住阿媚的衣角,软糯软糯地喊:“娘,我饿了。”
一双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她。
阿媚最受不了这个,便从乾坤袋里拿了个梨子。司空啃了一口梨子,指着远方一只卧在巨石后的小鹿:“娘,我想吃那个。”眼睛一闪一闪,模样憨憨的,叫人无法拒绝。
璟流道:“我去。”
花萝道:“无穷,你也去打只山鸡吧。”无穷如同魅影一般迅速离开。阿媚捏决生火,司空蹲在一旁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花萝走过来,问:“你们什么时候生的孩子?”
阿媚说:“与你无关。”
花萝不停地打量司空,说:“跟他长得真像……”语气里的羡慕几乎要溢出言表了。阿媚瞥她一眼,却见她盯着火堆,喃喃地说:“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
……我好喜欢我师父,很喜欢很喜欢,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他是我师父,我的师父,我师父,我师父。
阿媚怔住了,脑子里像是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清晰响亮地响起。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她喝了之凉的孟婆水后,就从未想起过之前的回忆,即便之前在仙界的时候,她卯足了劲儿想要记起来,可依旧想不起。
花萝又说:“你知道什么是一见钟情吗?我原以为这四个字都是骗人的,可到头来亲眼见识过了才知道不假,这世间里原来当真会有一个人只需要见一面便能深陷情海。”
“我不知道什么是一见钟情,但是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她微微一顿,毫不犹豫地道:“我和我师父之间没有任何人能插的进来。”
这一点,她自己是相当的自信。
花萝咬咬唇。
阿媚又道:“你不必费劲心思搞破坏,我不是什么善茬,不会任由别人搞破坏而无动于衷,我一直奉行一句话,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必十倍奉还!”
司空盯着火堆,冷不丁的伸出手指头。
阿媚一把将他捞在怀里,说:“小孩子不许玩火。”
司空扁着嘴。
阿媚的声音柔下来,捧着肉呼呼的小手,问“有没有伤着哪里?”
云川“喵”了几声,过来舔了舔司空。
司空似是想到什么,忽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将阿媚吓了一跳。她不由仔细查看十根手指头,有些慌张地问:“是不是烫着了?”
他哭得唏哩哗啦的。
阿媚把他抱在怀里,温声道:“好了好了,别哭了,想不想吃糖?”
司空顿时停止哭泣,睁着湿漉漉的眼睛,说:“我要吃糖。”阿媚从乾坤袋摸出一块糖,他吃进嘴里,眼睛还是湿漉漉的。阿媚委实无奈,问:“你在哭什么?是不是被火烫到了?”
司空鼓着两腮,摇头。
阿媚说:“男孩子不要随便哭,会被笑话的。”一根手指头倏然被紧紧地攥住,她问:“怎么了?”司空小声地说:“娘以前老打我……”
花萝立即目光灼灼地看向阿媚。
阿媚干巴巴地扯了下嘴唇,倒也不愿解释,直接设了个隔音结界,问:“你娘为什么打你?”
“因为我长得太好看。”
这什么理由呀……
“你爹呢?”
“我爹去给我抓小鹿了。”
阿媚眉头轻蹙,这小男孩还真的把师父当他爹了,莫非世间真的有与师父生的一模一样的人?司空忽然又攥紧她的手指头,怯怯地问:“娘,你是不是生气了?不……不要打我……”
这孩子太令人心疼。
阿媚揽他入怀,说:“你听着,我不会打你,以后也不会。”
打了一只小鹿后,璟流恰好见到一只肥美的兔子,索性也一并抓了。恰好见到一潭清池,璟流动作熟练地去皮洗净。
从清池里一捞,水珠一甩,三下五除二地解决一只小鹿和兔子。
收起来的时候,璟流忽然停住。
他感觉到了一股不应该存在魔谷里的仙气,就在眼前这一谭清池里面。他从袖袋里摸出一颗避水珠,手指轻弹,拇指大小的避水珠轻轻地落在水面上,荡起了一道漩涡。
漩涡渐渐扩大,清池一分为二。
底下卧了一具女尸,眉眼分明,表情极其扭曲,是仙界里的曼珠小仙。
“不……不要……”
“丹华仙君,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
“我错了……我错了……再也不敢了……”
“啊!”
十指结印。
鲜活的躯体发出痛苦的惨叫。
他仿若未见。
九重天上的仙君白衣染血,像是暗夜里的修罗,满目狰狞,带着歃血之气。
“师父。”远方传来阿媚的声音。
手掌一收,落于池底的避水珠没入袖袋,分成两半的清池瞬间合拢,恢复了原先的平静。璟流垂首注目,须臾方转身。无穷从右侧转出,单眼幽幽地看着他。
“你刚刚在做什么?”
“潭内有异,不要靠近。”
肉烤得香滑流油。
璟流撕了鹿腿,递给阿媚。见司空眼巴巴地看着,也撕了另外一条鹿腿。阿媚笑说:“他才这么丁点大,哪里捧得动这么大的腿。”说着,摸出一把小刀,把鹿腿切成三小份,才叉了一份给司空,“有点烫。”
司空如小鸡啄米式地点头,小手捧着掌心般大的肉块,呼呼地吹着,小口小口地咬着,像是一只小松鼠。
阿媚说:“你吃慢点,被噎着了。”
司空含糊不清地说:“嗯嗯嗯好。”
她不由莞尔。
璟流见状,不禁多看了司空几眼。妖王出事后,他很久没在阿媚身上见到这般明朗的笑意,看来眼前的这个小男孩分散了她心底的悲伤。他原先是想着有何异变立马动手。这个与他同个模子印出来的小男孩出现在这里,绝对不会是巧合。只是他若能开解他徒儿,即便是只有一丝丝的效果,留他下来也无妨。
思及此,璟流从袖袋里摸出一个葫芦。
“渴了喝水。”
司空的眼睛瞬间变得闪闪发亮,两只小手忙不迭地把剩下的鹿肉都塞进嘴里,一把抱过葫芦,像是得到了什么不可多得的宝贝似的,爱不释手。
这一点却是让阿媚看得有点心酸。
璟流稍微流露出来的温情便足以让司空感动不已,父王待她那么好,她以前却没有好好珍惜。她忍住心中的酸楚,微微撇过头。璟流仿若心有灵犀似的,在她手背轻轻一拍。
大抵是有人疼时,情绪更无法安放。
她扔掉鹿腿,一头扎进璟流的怀中。
花萝哼了声,起身离开。无穷看了两人一眼,无声地跟在花萝身后。火堆前,很快便剩下一家三口。司空歪头看看璟流,又看看阿媚,乖巧地抱着葫芦不出声。
半晌,阿媚才在璟流怀里闷闷地喊了声:“师父。”
“嗯?”
“要是找不到十方土,还有其他方法救爹吗?”
“咣当”的一声,阿媚从璟流怀里抬头望去,只见司空可怜兮兮地眨巴着眼睛,说:“手……手太滑了,拧不开。”瞧他一副要哭的模样,阿媚顿时哭笑不得,捡起地上的葫芦,旋开木塞,又将他的两只小手擦得一干二净后,才把葫芦给他。
司空抱着葫芦喝水,眼睛一眨一眨。
“娘,十方土是什么?”
阿媚说:“对你娘而言,是一种很重要的东西。”
司空又问:“可以救娘的爹吗?”
阿媚点头。
此时,璟流忽道:“阿媚,明日你与司空留在此处,为师先去探路。”阿媚微怔,问:“师父是发现什么了?”璟流避开阿媚的目光,微微垂眼,说:“我们速战速决,寻了十方土立马去幽山。”
阿媚一喜,问:“是有十方土的线索了吗?”
璟流道:“还不能确定,但明日为师先去一探。魔谷不知深浅,为师只担心护不了你的周全,且如今……”他看了司空一眼。阿媚略微沉吟,接道:“花萝与无穷两人不知打什么心思,明日我拖住他们两人,师父你快去快回。”
若是以往,她定是要跟着去的。
她从不怕危险,可如今不一样,不是危险与否的问题,而是要速战速决。若师父能更快寻到十方土,她留在此处等待也是可以忍耐的。
阿媚拖人的法子简单粗暴,她准备明日直接捏决困住花萝与无穷两人。经过五派大会那一次,她晓得花萝与无穷两人并非她对手。然而阿媚却没想到当天花萝与无穷迟迟没有回来,直到天色已黑时,才见到一抹红影。
阿媚问:“无穷呢?”
花萝似是有点沮丧,摇摇头说:“不……不知道。”
阿媚一听,与她师父互望了一眼。
她道:“你最好不要耍什么花招。”花萝杏眼圆瞪,道:“我是真不知道他在哪儿,他明明一直跟在我后面的。可我回来的时候一转身他人就不见了。我以为他先回来了,可是并没有。”
第二天一早,仍然不见无穷的身影。
璟流并未在意,心中倒也担心花萝耍花招,直接在花萝身上下了禁制,让她陷入沉睡。他与阿媚说:“天黑前为师一定回来。”
“好,我在这里等师父。”
璟流走了几步,人影渐渐消失后,冷不丁的,又折了回来。阿媚一愣,问:“这么快?”却见璟流幻化出一把银黑的匕首,锋利的那一端轻轻划过手腕,鲜红的血染上匕首,竟神奇地融合成玫红的颜色。
“师父,你这是……”
璟流默念法诀,匕首渐渐熔化,在短短片刻之内变成一个扁平手镯,上面有着血滴的花纹。
他替她戴上,道:“为师本来想着成亲那一日给你一个心头血炼制的法器,但没想到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如今时间仓促,只能暂时给你一个腕间血的法器。你若有危险,为师便能感应。”
阿媚看着他还在滴血的手腕,心疼得很,说:“师父,你的手腕……”
他不以为意地垂下袍袖,道:“不必在意,过一会就好了,不碍事。”阿媚想用法术止血,璟流说:“没有用的,为自己法器所伤,只能自己痊愈。”
阿媚说:“师父,我再不济也有自保能力的。”
他微微一笑,摸着她脑袋。
“我知道,可是还是不放心。”
待阿媚消失在他的视线中后,璟流面上的笑容收敛起来。他掐诀疾行,竟比先前的速度还要快上许多,他整个人就像是一道风,在山丘上风驰电掣。
约摸一会,他倏然停下,像是闲庭散步那般一步一步地行走。
他缓慢地扬起右手,慢条斯理地给左手包扎了伤口,打了个结后,右手霍然一扬。
一道无形的光迸射而出。
一抹人影踉跄了下,噗通的一声单膝跪在地上。
他负手前行,居高临下地看着无穷:“跟了这么久,累了吧?”无穷咬牙:“你一早就知道?”璟流慢吞吞地道:“你还太嫩。”
无穷想要起来,可浑身像是有一股力道无形地压制着他,让他无法动弹。
“曼珠在哪里?”
“她已经死了!”
“我曾经对曼珠说过,要让她永生永世不得安宁,这是伤我徒儿的代价。她若死了,谁来弥补我徒儿在黑海水牢里的三百年?”他猛然喝道:“说!她在哪里?”
心神蓦然不宁。
即便已经与她相逢,可提起黑海水牢四字,仍是心中无法逾越的疼痛。
压制加重,无穷面部痛苦地渐渐扭曲。
他紧咬牙根,道:“她念你几百年,你心底就没有过一丝的情分?”
“喜欢我就得容忍她?她脸有多大?两厢情愿才叫情分。”他忽然道:“三百年前,我将她丢入魔界,想来她已然舍弃仙身入了魔道。也罢,这几百年惩罚已足,你告诉我曼珠在哪里,我大发慈悲解决她的痛苦。”
无穷的嘴巴浮起一抹冷笑。
他说:“好,我带你去。”
阿媚百般无聊地把玩着手上的镯子。
她怕司空无聊,从乾坤袋里摸出一大堆小娃娃喜欢的小玩意,正是她当初离开妖界到人界历练第一天买的东西。当初买了后乾坤袋就被盗了,那堆小玩意也一直在乾坤袋里搁着,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司空样样都觉得新鲜,玩得不亦乐乎。
阿媚瞧着,搭话问:“你没玩过吗?魔界里没有?”
司空说:“不知道呀。”
阿媚一听,更是心疼眼前这个小男孩。可怜的哟,他亲娘到底是怎么虐待他的?阿媚摸摸他的头,说:“以后我给你买好玩的。”
云川蹲在一旁,也眼巴巴地看着。
阿媚顿时觉得有点压力,有种要养一大家子的感觉。
就在此时,之前那道凄凉幽怨的声音再度响起,不过说的却不是原先的那一句话,而是——
“十方土,十方土,十方土……”
陷入沉睡的花萝冷不丁的睁开了毫无焦距的眼。
花萝缓缓地坐起。
她的眼神空荡之极,就像是一个目不能见的人。她呆呆地坐着,嘴里在呢喃。阿媚竖起耳朵,才听清楚她呢喃的是什么。她居然也在重复三个字——十方土。
阿媚瞬间以为之前自己听到的怪异声音是花萝从中作祟。
但是,很快的,阿媚推翻了这个想法。
因为那道诡异的声音又再次响起,而这一回说的是先前那一句话:“我在魔谷等着你。”花萝再次呢喃:“魔谷……魔谷……魔谷……”
她此时可以确定,那一日她听到的声音,花萝定是也听到了。
她不过是在装不知道而已。
可是这是为什么?
她问司空:“你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司空摇头。
阿媚这下可以确认了,能听到这道声音的人除了她之外,还有花萝。那一天师父说他也没有听到,师父断然不会骗自己的,说的肯定是真话。师父修为如此高,能掩过师父的耳目直接找上她,莫非是用了传音密符?
阿媚很快又自己否定了。
传音密符也得通过一样传递的事物,好比她与她爹用的东珠,且得两方人都同时确认才能用的。如今加上花萝,可不止两人。就在阿媚满腹疑问的时候,花萝站了起来。
她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僵硬地往东北方走去。
阿媚敏感地察觉到花萝要去的地方定与十方土有关,当即不由多想,抱起司空便跟上花萝。
司空问:“娘,我们要去哪里?”
阿媚说:“找十方土。”
司空又说:“可是爹还没回来……”
阿媚道:“你放心,娘也能保护你。”
若魔谷里的妖魔是冲着她来的,那道声音也只有她与花萝听得见的话,想必是避讳着师父。思及此,她对跟上来的云川说:“待会若有异变,你保护司空。”
云川“喵”了声。
说话间,花萝渐行渐快。
生得一模一样的小山丘冷不丁出现一道漆黑的夹缝,足足有半人高,里面漆黑幽深,有阴寒之风刮出。花萝没有任何犹豫走了进去,阿媚正想跟上的时候,云川咬了咬她的裙裾,担心的神色不言而喻。
司空攥紧阿媚的袖子。
“娘,我怕。”
阿媚蹙眉想了想,说:“司空,你留在外面。云川,你也别跟我进去。”云川一个打滚,毛茸茸的爪子化成手脚,渐成人形,光滑的脑袋长了指甲大小的稀疏毛发,他低垂着头,不敢看阿媚的眼睛。
“我一定会保护好司空的!”
司空真的害怕,搂着云川的脖子不肯放手,浑身都在颤抖。
阿媚说:“若遇到危险,给我传音密符。”她把妖王的传音密符给了云川,叮嘱:“有危险一定要立马说,应付不了就跑。”
云川点头。
无穷将璟流引到一处洞穴,他站在穴口,说:“她在里面。”
璟流不动,看他。
无穷冷笑道:“莫非你怕了?想不到三十三重天的神君也有害怕的时候。”
听他如此称呼,璟流面上没有半分惊讶,他扯开唇角,不冷不热地说:“我自是有害怕的时候,而且还不少。只是想来你不太清楚,我与九重天上的上仙不太一样,从不心慈手软。”
说话间,无穷闷哼一声,竟是吐出一口血来。
他脚步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不敢置信地道:“你……”不过是瞬间,他露出一抹奇怪的表情,“你果然是怕了,想要杀人灭口……”
璟流道:“你忘了一点,你不是人,你是魔。”
五派大会之时,擂台上他与云川的比试,他已然看穿他的身份。眼罩不过是为了遮掩魔修的气息。他轻弹手指,无穷的眼罩脱落,紫黑的气氤氲而出。
无穷说:“魔又如何?仙又如何?魔就罪该万死吗?你们这些仙就一定是好人吗?”
璟流说:“我从未说过我是好人,”话锋一转,“但你的确罪该万死。”
眼罩霍然飘上半空。
一股比一股深的紫黑之气喷薄而出,似有灵魂在嚎叫。
“炼制出遮挡魔气的眼罩,且还能险些骗过我的耳目,少说也有百来条人命。我杀你,也只是替天行道,造福苍生。”无穷没想到会被璟流识破,登时变了脸,化作一股黑气冲向璟流。
璟流手掌结印。
未料黑气硬生生拐了个弯,竟是窜进洞穴之内。
璟流随即跟上。
洞穴里一派漆黑,他掐诀点燃一个火把,擎着火把入内。只见洞穴里魔气森森,却格外静谧,无穷的气息与洞穴已然融为一体。他越走越深,忽有潺潺声响起,一条暗河蜿蜒而下,两边长满了曼珠沙华。
魔气愈发浓郁。
他眉头微皱,顺着暗河而上。
就在此时,忽得无穷气息,他当机立断,单手结印,引得火把上的烈火轰然射出,黑影现形,无穷滚落在地,一股鲜血流下。璟流横眉冷对,道:“曼珠在何处?”
一道幽幽的声音飘来。
“三百二十一年了,今日我竟还能在仙君口中听到我的名字……曼珠只觉这些年受的苦都值得了。”璟流望去,暗河里爬出一道身影,以曼珠沙华为裳,头罩黑纱垂落于地,将全身遮挡得严严实实,“无穷不过是我的手下,仙君何必为难他?”
宽袖微扬,无穷化作一道弧线落在曼珠的脚边。
她的声音带着一股媚气。
“仙君,好久不见。”
璟流仔细打量曼珠,忽而冷笑道:“你倒是因祸得福了。”
曼珠咯咯地笑出声:“若无仙君狠心逼我堕入魔道,我为再见仙君狠心舍弃仙身,钻了魔谷谷主的空子,今日谷主之位也轮不到我。我该感谢仙君才是。哦,不,差点忘了,仙君早已是三十三重天的神君,曼珠不喊一声上神,实在是失礼。上神有礼,在下乃魔谷谷主曼珠,倾慕上神已有七百八十年。”
璟流不为所动。
他除了觉得恶心之外还是恶心。
他以前曾经深深地认为所有感情都是值得尊重的,能让别人喜欢,那么那一份感情也是值得尊重的。直到后来,曼珠以爱为名义肆无忌惮地伤害了他所爱的人。
他便觉得都是狗屁。
他不想尊重,也不想珍惜,更不想悲天悯人,他只要他徒儿离开黑海水牢。
“说完了?”
曼珠黯然道:“璟流就不能对我怜香惜玉一番?”
他淡道:“怜香惜玉是要看人的。”一道风自他袍袖掀起,曼珠的头纱落地,露出了一张已非人样的脸,五官尽毁,只剩半只耳朵半只鼻子,嘴巴歪成诡异的弧度,下巴有一道粗壮的如同蜈蚣的伤疤爬满整个脖子,坑坑洼洼偶尔冒出白色的蛆,为曼珠沙华所遮掩的身体是腐烂的,黑纱一掀,浓郁的香味一去,透露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曼珠惊慌地披回黑纱,恨恨地道:“你这么待我,你会后悔的!”
“我从不后悔。”他步步逼近,手中已然凝聚光波。
奄奄一息的无穷倏然钻进暗河。
璟流不以为意。
曼珠说:“你杀了我不过是怕阿媚知道你以前的无能!怕她想起之前的事情!怕她恨你!”
“住嘴!”
曼珠哈哈大笑:“黑海水牢的三百年固然我是罪魁祸首,可若非你当初无能,她也无需身陷黑海水牢三百年!在神途与她之间,你选择的到底还是前者!世间两难全!你越怕,它来得越快,你让我魂飞魄散你必会永生后悔,哈哈哈哈哈哈哈!”
“轰隆”一声。
曼珠的五官被光波燃成灰烬,可她的笑声仍在洞穴里回荡。
璟流难得失控,左手一扬,洞穴半壁坍塌。
曼珠剩下的身躯渐渐消散,化作焦黑的花梗,已然千疮百孔。舍弃仙身堕入魔道,她原形为曼珠沙华,死时必然会化作一株完整的曼珠沙华,可如今只有半截花梗。
他顿时晓得中了曼珠的分身术,堕入魔道魂灵不俱,她必是将自己一分为二,难怪已为魔谷谷主的她如此不堪一击。
似是想起什么,他面色顿变。
恰逢此时,腕间有疼痛传来。
正是阿媚有危险的感应!
璟流风驰电掣,不过是眨眼间便循着腕间的指引来到夹缝之外,不由分说,他毫不犹豫地进入夹缝。夹缝极其狭窄,只容一人侧身通过,行了数十步,眼前豁然开朗。
磷石布有淡绿幽光,星星点点,像极夜空里的繁星。
底下是一片花海,通通都是曼珠沙华,颜色如火,宛如红色波涛,散发着浓郁的芬香。
腕间疼痛骤然加重,璟流不由喊道:“阿媚!”
然而并没有人回应他。
红色花海像极了阿媚的衣裳,一时半会他竟是寻不着阿媚。他掐诀点火,在四周分别点燃了火把,顿时将夹缝内照得亮若白昼。也是此时,他听到一道轻微却急促的呼吸声。
“阿媚?”
“师父……”
终于,在一片火红中,他寻着了那一道梦寐以求的红色身影。乌黑长发铺地,阿媚闭眼躺在花海之中,她面色潮红,像是在做一个极其可怕的噩梦。
他俯身捞起她,眉头顿蹙。
她浑身竟是热得烫手!
璟流默念仙决,一股清凉从掌心散至她全身,白色的雾气渐渐散开。他轻声道:“没事了,为师来了。”虽不知此处发生了什么,但以曼珠的性子,定是不知使了什么诡计将她引来此处。
他环望四周,并未察觉到有任何妖魔的气息,这里就像是寻常的花海。
阿媚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那声音落在璟流的心底,像是轻轻地撞击了一下,一种名为愧疚和自责的感觉蔓延整个胸腔。他竟然没有保护好她。他轻声安慰说:“很快就不疼了。”
他再次默念仙决,往她背部输入凉气,企图驱走她体内的热气。
然而,阿媚的面色依旧潮红不已。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正要放下时,一只温热的手掌紧紧地攥住。
“醒了?”
回答他的却是阿媚不停地摩挲的动作,她攥着他的手掌,蹭在脸蛋上,蹭了又蹭,似乎还不过瘾,蹭完脸蛋,又蹭脖子,随后缓缓地拉下……
璟流浑身一僵。
“阿媚?”
她喊:“师父,我好热。”
说此话时,她微微眯开了眼,蒙上了一层染尽欲望的雾气。她不停地蹭着他,像是一尾落在陆地的小鱼儿,璟流就是她渴望的甘泉,想要靠近,靠近,再靠近。
恨不得投入他怀中,贴上他的身体。
何以解热,唯有师父。
璟流探向她的脉搏,登时明了。他道:“别动,为师给你解……”后半个字还未说出,阿媚霍然扑倒他,她骑跨在他的身上,不顾一切撕毁他的衣裳。
兴许是头昏脑涨意乱情迷的缘故,一时半会竟是无法撕开。
她着急了,一股脑地掐诀变火,往璟流身上烧去。
璟流从不防她,更是没有想过要去防范,被火烧着了才赶紧灭火,也顾不得被烧疼的手指头,单手捞过她,紧张地打量她全身,生怕她自己烧着了自己。
阿媚懊恼之极,撕不掉,还烧不了,一股火咻咻咻地从心里直冒。璟流见她安然无恙,方稍微松了口气。然而气还没完全叹出,她又缠了上来。
“师父!师父!师父!”
这一回,她倒是学精了,不脱他的,她脱自己的!三下五除二脱了个一干二净。
璟流回过神来,眼神已变。
阿媚再次扑了上去,啃上他的唇。没一会,她只觉天旋地转,转眼间就被压在花海之上。他抵着她的鼻尖,鼻息异常灼热:“阿媚,为师替你解毒,别闹。”
“不要……”
她扭着身体,像是拧麻花似的。
璟流忍住打昏她的冲动,单手结印。然而此时,阿媚却握住他的手,阻止了他的结印,她睁开水润水润的双眼,说:“师父,你喜欢我,我喜欢你,我们迟早都要洞房的,为什么不能现在呢?”
她像是忽然清醒过来一样,直白地道。
“你……”
下一刻她的眼神又渐渐变得意乱情迷,像是梦呓一般。
“阿媚想要师父……”
情意绵绵的此话击破了他所有抵抗,明知不是好时机,不是好地点,也不是忍不住,可是他就是无法违背她的渴求……她想要的,他都想给她。
他亲吻她的唇,解她的渴,空出来的一只手结印,曼珠沙华拔根而起,形成一道红色的瀑帘,遮挡住满地春色。
曼珠沙华,花不见叶,叶不见花。
黄泉路上,曼珠沙华盛开,行走之人,忆起前世今生。
峚山之巅。
他说:“我收你为徒,以后你唤我一声师父。”
仙界之上。
他说:“阿媚,你不能当碧霜,为师也不能是芜衡。”
黑海水牢。
无穷无尽的黑暗,疼到滴血的心口,独自舔舐伤口的悲哀与寂寞。三百年,她一点一滴地舔舐,终究难敌离开时他登上三十三重天的打击。
之凉问她:“你可曾想过他也许有苦衷?”
她说:“三百年的痛苦,五百年的遮遮掩掩,我曾经以为自己能满足的,可是到头来我发现不行,之凉,我累了,乏了,也倦了,给我一碗孟婆水,恨也好爱也罢,我通通都不要了。”
璟流睁开眼时,阿媚已经清醒过来。
她背对着他,背影像是一座雕塑。
想起之前的事情,他心中前所未有地满足,伸臂揽住她的腰肢,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不由一怔。他道:“怎么了?”阿媚缓缓转过身,依偎在他怀里。
她说:“有点累。”
“弄疼你了?”
“没有。”
他刚想仔细打量她,还没松开,又被她一把抱住,她说:“师父别动,就这样让我抱抱。”他的心没由来软得不可思议,双臂缓缓圈住她。
半晌,她忽然道:“师父昨天找到十方土了吗?”
璟流立马想起了曼珠,他说:“已经见到魔谷谷主。”
她随即问:“那十方土呢?”
璟流道:“魔谷谷主已然入魔,只剩半个躯体,修为大大减弱,不会是我们的对手。”
“还没我修为高么?”
“嗯。”
阿媚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催促道:“师父,我们赶紧离开这里吧,趁热打铁取得十方土。”璟流却道:“等等。”他探上她的脉搏,确认她体内完全解毒后才松了口气。
他说:“等聚魂瓶召回妖王之魂,我给你一个大婚,再补上洞房花烛。”
“啊……”她倏然从他怀里抬起头,说:“昨天我是被花萝勾过来的,花萝与魔谷谷主一定是同一条船上的!我记得花萝进来后不久就消失了,后来……”她皱紧眉头,说:“不知怎么的,就开始觉得浑身发热,再后来,师父你也来了……”
她可以清晰地回忆起昨天的所有事情。
似是想到什么,她眼神微变,道:“糟了,师父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见到司空和云川?”
“……并无。”
“云川?”
“司空?”
阿媚在外面高喊,然而夹缝外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她闭上眼睛,感受云川的气息。兴许是进入了魔谷,云川的气息被掩盖,她并未感受到。
她睁开眼,对上了璟流的视线。
她慢声道:“云川与司空必定是被魔谷谷主抓走了,师父,你可知道谷主在何处?”
璟流道:“若为师没有猜错,应该是在魔谷深处。”
“好!我们立刻过去。”阿媚刚迈开一步,却又停了下来。她晃了晃脑袋。璟流的心思向来是分了一半在她身上的,立马就发现她的不对劲,问:“可是哪儿不适?”
阿媚脸红说:“之前……太激烈……”
璟流一听,不由开始自责,说:“都是为师不好,太过没有节制……”
阿媚说:“事不宜迟,不如师父你先去救云川和司空吧。”
璟流也想早一步解决曼珠,听了阿媚此话,便道:“好,为师顺道取了十方土。”既然曼珠是魔谷谷主,她只要一死,十方土便等同于囊中之物。
他摸摸她的头,道:“你在这里等为师。”
她乖乖地点头。
璟流离开后不久,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却是极其复杂的情绪。她闭上眼睛,许久才缓缓睁开,她喊道:“花萝,你出来,我与你谈个交易。”
花萝现身,问她:“什么交易?”
她面无表情地道:“三十三重天的丹华神君,你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