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林染果然来了,他一袭月牙白衣,墨发束着,折扇收起,敛了眉眼的张扬,端端立在堂前吊唁。
唐小左偷偷看了他一眼,好想就此起身扑到他怀中,任性地好好蹭上一番,将心里的委屈与思念说给他听。
然而不能,人来人往中,她只能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垂着脑袋,继续守在左浩天的灵柩旁边。
师父和大师兄、三师兄也来了,唐小左暗暗替自己捏了一把冷汗。师父和大师兄自然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里,三师兄却不知,他许是在纳闷为什么会有两个左云栀,一个在唐门,一个在明月山庄。
后来大师兄告诉她,他们骗三师兄说左云舒找了一个和左云栀相似的姑娘,以防来吊丧的这些人中有心怀不轨之徒。
三师兄居然信了。
唐小左这一守便是三天,三天后,左浩天下葬,她一路被人扶着走。不是她体力弱,实在是这三天她几乎没睡,而且跪得膝盖疼,走路有些蹒跚。
说起来命运也是微妙,她一直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左云栀,可兜兜转转,上天还是让她做了她应该做的事情。
左浩天的灵位放在左家的祠堂里后,左云舒在那里坐了一天,不许任何人来打扰。纵然他恨左浩天,可是他也需要时间来接受自己在这世上唯一一个亲人去世的事实。
去空灵岛的事情也因此搁置几天,毕竟作为儿子,怎么也得等到过了头七他才能出山庄。
左浩天的事情办完以后,唐小左不管不顾地睡了整整一天一夜,梦里的光怪陆离、魑魅魍魉都没让她醒过来。然而画风一转,她朦胧中望见一个扎着总角的小女孩,托着下巴蹲在一个男子身旁,稚嫩的声音透出天真与好奇来:“叔叔,你种的是什么?”
“这是栀子树。”那个男子用小铲子拍实了泥土,转过脸来宠溺地看着小姑娘,“你娘亲最喜欢栀子花了,等她醒来,看见了就会很开心。”
“可是娘亲睡了好久了,怎么还不醒呢?”小姑娘嘟着嘴问。
回答她的却是一声叹息。
唐小左只远远地看着,心上却弥漫上一股悲伤来。她不晓得这股悲伤从何而来,却让她难过得快喘不上气了。
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
窗户打开,晨曦微微袅袅,柔和地铺满整个房间,有人坐在床边,拿了棵狗尾巴草,一边在她鼻间轻扫,一边扬着嘴角宠溺地笑。
“阿嚏……”
唐小左几乎一下子完全清醒了,她按住拿狗尾巴草的那只手,问那人:“我是谁?”
那人哧地笑了一声:“茯苓,本座的小茯苓。”
唐小左鼻子一酸,顾不得害羞,一头拱进他的怀里,心里想什么,嘴上便说出来了:“门主,我好想你。”
“嗯。”一只大手抚上她的脑袋,“有多想?”
“特别想特别想的那种。”唐小左吸了吸鼻子,斗胆问了一句,“门主你想我吗?”
“嗯,想。”凤林染扶着她的肩膀将她从自己怀中托起来,笑容慢慢变得危险,“茯苓,本座想你想得好苦,找你找得也好苦。”
“门主……”唐小左察觉不对,忙往后缩了身子,抓了枕头横在自己身前,“门主,我现在可是在扮演左云舒的妹妹,你不能打我。”
凤林染轻而易举地拍飞她的枕头,撑着手臂将身子压过去,咬牙切齿地说:“说得好像本座以前打过你似的。”他捏住她的胳膊,防止她继续往床深处躲,“你给本座说说,那天从天戣门中将你带走的人是谁?你又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唐小左眼珠刚骨碌转了半圈,就被凤林染看出了心思,他喝她一句:“眼珠转什么转,不许编瞎话!”
“……”
唐小左无辜而委屈地眨巴眨巴眼,捧起他的脸,真诚地说:“门主,我不编瞎话,但你能不能不要问了,等以后时机到了,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的。”
她不是茯苓,她是唐小左,也是真正的左云栀。她有很多秘密,纵然这些秘密压得她快喘不过气来了,可是她现在仍是不敢告诉他。
凤林染覆上她的手,窝在自己的掌心中,抬眸看她,碧波微漾:“你这是……在给本座施美人计吗?”
“我也知道我不美……”唐小左挫败地埋下头,下巴却被凤林染捏住。
他一手捏着她的下巴,另一只手裹住她的小手,俊脸欺了过来,眸中带焰,呼出的气息染了些许诱惑:“不但不美,这计也差些火候……”
“唔?”
唐小左由他抬起下巴,眼睁睁看着凤林染的脸慢慢放大、靠近,本是暧昧时,偏偏她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对了门主,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凤林染动作一顿,转而低头在她发上落下一吻,清晨的风徐徐吹开他嘴角的微笑:“你看我一眼,我便知道你是我的谁。”
“可我做梦的时候,都认不出我自己。明明是我的故事,我却像是一个旁观者。”梦里不识自己小时候的样貌,只能感受到小时候的难过与悲伤。
凤林染身子微紧,问她:“你夜里又梦魇了?”
唐小左身子一抖,被他察觉,随即身子被他搂得更紧,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撒在她头顶。
“你这丫头,一身毛病,本座究竟是为什么会看上你呢?”
唐小左仰头,认真道:“大概是因为我惊世骇俗的容颜。”
“真有脸说。”凤林染推推她的脑袋,被她逗笑了。
“咳咳……”
房门处忽然传来两声轻咳,她和凤林染齐齐望过去,是左云舒站在那里,不知何时过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左云舒看她的那个眼神,颇有种捉奸在床的感觉。
如此三人六眼相互看了好一会儿,左云舒才抬脚进来,幽幽道:“凤兄这样抱着左某的妹妹,怕是于理不合吧?”随即又瞪了唐小左一眼,口气不善,“衣衫不整,像什么样子!”
唐小左挺听话,默默拉高了被子,挡住自己的身子。
其实她本就是和衣睡着的,昨天晚上实在太累,她只脱了鞋子便睡了,身上的衣服未解,如今已经有些皱皱巴巴。左云舒要她最好不要与凤林染相认,老老实实地扮演他的妹妹。可是天地良心,是凤林染先认出她的,她并没有违背与左云舒的约定。
凤林染放开她,站起身来,淡定笑道:“左兄,这可不是你的妹妹。”
左云舒方换了神色,温和笑起来:“凤兄说的是事实,是我拜托茯苓姑娘假扮云栀,事先没告诉你,是我的不对。先让茯苓姑娘洗漱一下吧,我们出去说话。”
左云舒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静候凤林染出去,而后不忘瞥她一眼,叮嘱她:“我让丫鬟进来伺候你洗漱,你先把衣服换了,要穿些素净的衣服。”
他这话说得顺畅而自然,带着长兄的威严与细心,仿若她真的是他的妹妹。
唐小左默默压下心头的怪异之感,老老实实地去换衣服,洗漱干净后,抱了个苹果去找凤林染。
凤林染和左云舒坐在前厅中,他们在讨论唐小左的去处问题。
凤林染想要带唐小左回天戣门,左云舒不让,他说唐小左与他有约定,不能食言,况且现在唐小左扮演左云栀,待在明月山庄比待在天戣门安全。
凤林染不乐意了:“你是说本座保护不好她吗?”
“我是听说茯苓姑娘前些日子受了很严重的伤……”左云舒淡淡笑着,意有所指。
两个男人之间立即腾起一股针锋相对的火药味来。
到底他们的话题都是关于自己的,引得这两个男人斗嘴,唐小左实在承受不起,便自顾自去山庄里散步。
鼻间涌进一抹清香,唐小左寻香找去,是一个小而雅致的院子,看起来已经许久未曾有人住,一排栀子树花已经开败了,但香气还淡淡弥留着。
这个院子之前阿珂带她来过,是让她心生压抑的院子,也是十三娘曾经住过的院子。
十三娘是她的娘亲,想来她的童年,也是在这个院子里度过的吧。
房门上落了锁,许是天意,她稍稍一按,那锁便自己打开了。
唐小左探着身子往里面看了看,犹豫片刻,抬脚走了进去。
房间清雅素净,只是摆设都已经老旧,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唐小左在房中转悠了两圈,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正欲出去,忽然瞥见里面还有一个被帘子掩住的偏房,应该是卧室。
她揭开帘子,闪身进去。
桌椅床褥梳妆镜,只是个普通的寝室而已,唯一不普通的,便只有内侧的墙上,一道道乱七八糟的划痕了。
可惜了这么精巧的房子,被这些划痕破坏了美感。它们深浅不一,像是被带有棱角的石头划的。
唐小左伸手触及,一种愤怒又无助的感觉,自指尖蜿蜒而上,直触心底。她心绪一颤,有些恍惚,总觉得这些划痕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哪里呢?
她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搜索脑中有限的信息,不妨一只手忽然拍了下她的肩膀。
唐小左尖叫一声,差点跳了起来。
她这么大的反应把身后的两人也吓了一跳。
“茯苓,你……”凤林染和左云舒俱是微愕地看着她。
唐小左见是两人,拍拍胸脯压惊:“门主、左少庄主,你们怎么过来了?”
“还不是找你嘛。”凤林染没好气地说,“你偷偷地跑来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好奇。”唐小左有些心虚地看了一眼左云舒,“是我没打招呼就进来了,还请左少庄主见谅。”
好在左云舒并没有怪她,反而轻描淡写地说:“无妨,这个院子空置许久,无人居住,你想进来玩随时都可以。”
不知是不是唐小左的错觉,她总觉得左云舒也有意无意地瞥了墙上的那些划痕几眼。
他们出了院子以后,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唐小左怕左云舒多想,便主动说道:“门主、左少庄主,你们商量好我的去处了吗?我是继续留在这里,还是回天戣门?”
凤林染没有回答她,倒是左云舒微微笑道:“方才我已经劝服凤兄了,留你在这山庄里多住几天。等爹的头七过去,我便去一趟空灵岛。等我回来,你便可随凤兄回天戣门了。”
“是这样啊。”唐小左看看凤林染。凤林染将她拉到自己身边,一副不放心的样子。
“这丫头放你这里我还是不放心,要不……”
左云舒凉凉地提醒:“凤兄,君无戏言。”
凤林染捅他心窝一拳:“好好照顾她。”
“凤兄尽管放心,我会把她当亲生妹妹一样照顾的。”
“不许对她有非分之想!”
左云舒嘴角抽了抽:“说实在的,我一直在怀疑凤兄的审美。”他看了唐小左一眼,忍着笑说,“以凤兄这般姿色,你是怎么看上茯苓姑娘的?你又是为什么会觉得我会看上茯苓姑娘呢?”
唐小左有些凌乱:你什么意思啊你!你是在说我丑吗?我生气啦!
凤林染又在明月山庄待了一天后,便回天戣门了。天戣门和明月山庄约莫有半天的路程,并不是非常远。
凤林染毕竟是一门之主,总围着她转也不是那么回事。他说先回天戣门处理些事情,过两日再回来看她。
唐小左心疼他来回跑得辛苦,纵然心中想时时见到他,但还是忍着不说,只道是让他安心忙天戣门的事情,不过来看她也可以。
凤林染捏了捏她的鼻尖:“你说违心话的时候真可爱。”
左浩天的头七过后,左云舒与唐小左吃了一顿比较丰盛的饭,便准备去唐门接“左云栀”,然后一起去空灵岛。
因为那个“左云栀”不是真正的左云栀,所以左云舒这次去空灵岛也不过是瞎折腾。可唐小左并不打算告诉他真相,毕竟不折腾他,就该折腾她了。
左云舒走前告诉她:“此番我出去,可能会有人趁此机会闯入山庄难为你,你要小心些。”
唐小左不解:“谁会难为我?”
“外面的人现在把你当作云栀,他们趁我不在,定然会打你的主意,想办法从你这里得到一些讯息。”
唐小左听出几分危险来,不由得脸一虎,拿眼睛横他:“你骗人!”
左云舒一愣:“我骗你什么?”
“你在唐门的时候,明明说那些人忌惮于明月山庄的名声,不会对我怎么样的。”这是他带她来之前,亲口给她承诺的,她记得特别清楚。
可是左云舒却好似忘了,或者根本就是假装记不起来:“哦,是吗?我说过这样的话吗?”
居然不承认了!
约莫是见唐小左有些愤懑,左云舒便安慰说:“我同阿珂说好了,倘若真的有人闯进来,他会带你去假山里面的那个山洞里躲着。里面已经备好了蜡烛和火折子,你不用怕黑。”
“那里安全吗?”唐小左皱着眉头看他。
“在我回来之前,一定保证你没事。”左云舒瞧着她,心里似乎在想什么,有些漫不经心地笑了。
唐小左觉得此时不相信他也没有别的人可以相信了。
左云舒交代完了,便牵着马匹转身要走,可是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扭头看她:“我现在要出远门了,作为妹妹的你难道不该送送我吗?”
唐小左挠挠头:“按常理来说是该送,可是……”
左云舒打断她:“那便送我出山庄吧。”
唐小左不情愿地翻了个白眼:“可是这种事情也要演吗?那我要不要折根柳条与你依依话别,然后泪眼汪汪地看着你离去?”
左云舒挑了挑眉毛,笑了:“那倒不用,那是送别情人的,别演得太过分。”
于是明月山庄前,黑色骏马旁,左云舒摸摸她的头,以兄长的语气同她告别:“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唐小左帕子一甩:“走你……”
左云舒:“……”
不过左云舒走后,唐小左明显自由多了,就连山庄的空气闻着都畅快许多。她不让别人跟着,自己一个人跑去后花园中,立在那座假山前歪着脑袋瞧。
方才左云舒说起假山时,她脑中有一件事忽然闪过。那天她在娘亲的寝室墙壁上看到的那些划痕,当时总觉得在哪里见过,现在她终于想起来,她之前并没有见过什么划痕,但是她摸到过,就在这座假山的山洞里。
那还是第一次被阿珂推进山洞里时,她在黑暗中摸索到的,当时没怎么在意,但是却悄然埋在了她的脑海里。
当时被关进去时把她吓个半死,这会儿心里仍有些发怵,但是为了找出真相,也顾不得害怕了。况且这会儿是白天,只要那扇机关石门不落下来,里面还是挺明亮的。
唐小左走了进去,环顾四周,很快就找到了那些划痕。用手摸上去,好似不及寝室的那些划痕深。但是能在这石壁上划出痕迹的,要么力气很大,要么划了很久。
唐小左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不管是寝室的,还是这里的,都是她划的。
按照之前左云舒的说法,小时候的左云栀经常待在这个山洞里,所以她的猜测很容易成立。
“小姐,您在里面做什么?”阿珂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站在山洞外面喊她。
“我熟悉一下环境。”唐小左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撒谎,“大哥不是说有什么危险就让我躲在这里面吗,我先过来熟悉一下。”
阿珂有些奇怪地看着她,倒也没再说什么。
唐小左在里面转悠够了,便跑出来问阿珂:“咱们山庄年龄最大的人是谁?在山庄待了多少年了?”
“小姐,您问这个做什么?”阿珂不解。
“你回答我就是了。”
“山庄里年龄最大的是哑婆,以前是伺候过夫人,夫人去世后,曾经伺候夫人的婢女都遣退了,但是庄主念她身有残疾出去恐怕也不能找到生计,便好心留她下来了,现在在后厨帮忙。”阿珂老实说道。
“哑婆?她不能说话啊?”
阿珂点头:“其实也不是天生就哑的,听说她以前总是乱嚼舌根,很不本分,有一次惹恼了夫人,便被夫人赐药毒哑了,后来也便老实了。”
“是吗……”唐小左若有所思。
次日,唐小左借口肚子饿,来到了厨房。这会儿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厨房中只有两个人在忙活,她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哑婆。
唐小左见她正在烙饼子,便伸手想要一张。
哑婆抬头看见她,当即惊得一缩肩膀。
唐小左忙说:“莫怕,我只是肚子饿,找些东西吃。”
哑婆没有拿饼子,而是端了一盘点心给她。
她顺势拍了拍哑婆的手,表示感谢。
哑婆猛地抬头,有那么一瞬,唐小左看到她的目光狠狠晃动,但随即又归于平静,再一次垂下了头。
唐小左不动声色地扔掉了先前藏在手里的针,目光也意味深长起来——人在感受到疼痛时的本能反应是会叫一声,纵然哑婆不会说话,可是不代表她不会张嘴。可是自始至终,哑婆的嘴巴都是紧紧闭着的,纵然遭受锐痛,她的本能反应却是嘴巴闭得更紧,好似生怕会发出什么声音。
便是这样的反应,让唐小左有种很强烈的感觉,这个哑婆并不哑,她不是不会说话,而是强迫自己不说话。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