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皮囊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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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是夜,夜深了,思想是沉寂的,耳朵却是清醒的,它们组成了一个混沌的世界,在那个混沌的世界里传来了脚步声。脚步声很轻,像生怕惊醒谁似的,停在她床前。

夜恢复了寂静。

她的耳朵差不多要忘了那脚步声时,男人低沉的嗓音远远近近地传来,如那暗夜里忽闪忽闪的灯塔:“我知道你最近不快乐,很不快乐。如果我和你说,你现在的不快乐看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个机会,你会不会觉得我自私?”

哑哑的笑声淡淡化开:“我是自私鬼,这个我得承认。我把你最近的不快乐当成是我的机会,一个把你带回来的机会——嗯,五金店老板家的小女儿在那个世界里并不快乐,五金店老板家的小女儿已经厌倦了那个世界,我还有什么理由让她待在那个世界里?”

气息距离她很近很近,近到仿佛要把她吞噬。

“所以,许戈,我要想办法把你从那个世界带回来,让你回到我身边来。到那个时候,我允许你:所有你从我身上讨到的委屈、心酸以千倍万倍的分量还给我。”

躺在床上的躯体陷入了沉睡,可躯体下的某个所在像盘踞着某个灵魂,瘦小脆弱,蜷缩着,裹足不前。

“我在五金店老板家的小女儿身上学到了一样东西:所有的沉默都代表着允许。”他顿了顿,“许戈,你不说话就代表你允许我去把你带回来。”

慌张、逃避,眼皮发热、发疼,有温热的唇瓣贴上了她的额头。

“别怕,什么都不需要害怕,许戈只需要等在那里,等着阿特来牵住她的手。”

片刻,脚步声远去、消失。

那由远到近的脚步声、那男人低哑的嗓音、那贴上她额头的触感,都宛如一场迷梦。

她伸手,摸了个空,这个动作她最近每天早上醒来都会做。扑了个空的手来到额头,想起什么似的,集中注意力往深处想,一切又回归成空白。

她呼出一口气,起床。刷牙时她才想起今天早上她没和往常一样在心里循环默念:“我不是许戈。”这一切也许都是因为昨天的做贼心虚。

昨天厉太太凶厉先生了,最近也不知道为什么,愤怒总是来得很轻易,就像坐电梯一样噌的一声就上来了。其实……其实她对厉列侬说的那些都是气话,她巴不得每天都能见到他,厉列侬那张漂亮脸蛋比风景、玩乐、脱口秀节目还要诱人。

早餐期间,她问艾薇厉先生昨晚有没有回来。

“没有!”

好吧,她的问题显得多余,厉列侬昨天去了洛杉矶。鉴于游泳池时的糟糕表现,送1942领导人时她把自己伪装成一只温顺的小白兔,对游泳池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好在当时厉先生很给厉太太面子,在近卫队队员们背过身时环住了她,在她耳畔说:“我过几天就回来。”

过几天就回来,到底是几天啊?1942领导人口中的几天有时候是十几天,甚至是一个月。

今天是厉列侬走的第一天,她看着厉列侬的座位,长吁短叹。

洛杉矶,日当正午,趁着厉列侬休息时间,金沅敲开吉姆的房间门。

吉姆是负责厉列侬安全的八名近卫队之一,也是自厉列侬担任1942领导人以来仅存的一名1942成员,正因为这样,吉姆最得厉列侬重用。

从昨天抵达洛杉矶到现在还不到三十小时时间,在这三十小时里,除去晚上睡觉,厉列侬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没有记录在案。

那一个小时1942领导人去了哪里不得而知,刚收到的情报使得金沅不敢掉以轻心。他得弄清楚那一个小时厉列侬去了哪里,也许吉姆可以告诉他。

对于他的询问,吉姆以“那是厉先生的私事”为由拒绝了。

“昨晚十二点,AI和他的几名兄弟用化名从洛杉矶机场入境。”金沅压低了声音。

AI是八月初被警方逮捕的墨西哥黑帮头号人物最小的儿子的绰号,墨西哥黑帮头号人物之所以能顺利落网,是1942联合墨西哥黑帮二号人物一手策划的。1942成员入侵墨西哥黑帮头号人物大儿子的电子系统、篡改他的数据、打开他的手机定位系统,从而使得墨西哥警方顺藤摸瓜抓走了他们。

绰号“AI”的墨西哥黑帮头号人物的小儿子可不像他那只会吃喝玩乐的哥哥们,他精明毒辣,也最得自己父亲的信任,在墨西哥黑帮头号人物没出事前,外界一致看好他能接替父亲,成为未来墨西哥黑帮的领军人物。

1942领导人出现在洛杉矶十三个小时之后,AI出现在洛杉矶机场,这使得金沅不得不绷紧神经。AI能力很强,什么事情到他手上都能得到很好的解决,凭着这个特征,AI的号召力已经形成一定规模。

金沅带来的消息让吉姆的表情变得迟疑。

呼出一口气,金沅继续说:“AI还没入境美国之前的一个礼拜里,和住在这里的众多墨西哥裔人士多次以电子邮件方式联系,厉先生现在住的酒店里就有墨西哥裔服务人员。”

这番话说完,吉姆说:“那一小时时间里,厉先生去见了泰勒。”泰勒,许戈的心理医生。

“昨晚,厉先生还让我开车送他去拉斯维加斯。”吉姆又补充了一句。

金沅从吉姆房间离开,一名丈夫去见自己妻子的心理医生,听起来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让金沅讶异的是,那一个小时,厉列侬似乎不想让人知道。

庆幸接下来的几天厉列侬的行程还算顺利,他居住的酒店的墨西哥裔服务人员也没表现出什么异常。从1942情报小组掌握的情报分析,AI和他的兄弟们来洛杉矶的目的更趋向于拉拢父亲旧日的追随者,从而扩展势力。

第五天,一行人离开洛杉矶,1942领导人的洛杉矶之行圆满结束。他们从洛杉矶直飞伦敦,抵达伦敦后和居住在伦敦的凯尔特后裔社团进行了简短会晤。没多做停留,会晤结束后车队直接前往希思罗机场。

按照原计划,他们将从希思罗机场直接飞往布拉格,在布拉格经过短暂停留后,厉列侬会参加周一捷财政部部长的就职典礼,那也是厉列侬为时十天出访的最后一项行程。

距离飞布拉格航班还有四十分钟,厉列侬、金沅连同一名近卫队组长聚在希思罗机场的嘉宾休息室里。厉列侬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马不停蹄的行程让他脸上露出些许疲惫神色。

金沅把一瓶提神饮料递到厉列侬面前:“厉先生。”

厉列侬没接饮料,而是抬手看了一下腕表,眉宇间隐约可见挣扎神色。片刻后,1942领导人以一种不容驳斥的语气说:“金沅,帮我订前往拉斯维加斯的机票。”

四十分钟后,金沅和几名出访陪同人员及六名近卫队队员飞往布拉格,而厉列侬和两名近卫队队员飞拉斯维加斯。离开前,厉列侬一再保证,他会准时出现捷财政部部长的就职典礼上。

“金沅,这是我私人的事情,鉴于这是私事,我不想被谁干扰到。”厉列侬如是说。

金沅只能无奈地坐上前往布拉格的航班。

那庭院的灯也就刚刚点亮,那挂在草尖上的露珠还没有成型,那夜空的初月才从淡色变成亮亮的月白色。那在四角亭中做瑜伽的女人身体还没热透,那脚踩在草尖上从庭院灯下经过的男人穿着一袭海蓝色军服,英俊如斯,一步步向着四角亭而来。

英俊男人的到来让站在四角亭外的两名高挑女人离开了她们所站的方位。

男人站在女人面前,唤:“厉太太。”

在那声厉太太中她如梦方醒,目光第一时间触到男人镶在军装上的淡金色肩章,肩章往下是同色双排纽扣,笔直的裤管、乳白色皮鞋;目光再往上移动,立领上方是让女人看了忍不住会做吞咽口水状的喉结,依次往上,美好的下颌弧度、俊美的五官、梳得整整齐齐的发型。

男人的声音温柔得宛如落在草尖上的淡色月亮光华:“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陪你到花园散步?”

身穿海蓝色军装的男人及他说的话是如此的似曾相识,这时她应该把手交到那只等待在半空中的手上。事实上她也那么做了,指尖即将触到他时,她毫无形象地大叫了起来。

“怎么了?”

她的手指向他:“厉列侬,转过身去!”他如她所愿。

她快速拿下头发上乱七八糟的发夹,把那件披肩披在身上,整理好头发、披肩,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心里很沮丧,现在穿在她脚上的是一款球鞋。

抬起头来时,眼前的男人赫然一副被她迷住的样子。于是她问他:皇冠和水晶鞋漂亮吗?

“漂亮极了。”他的臂弯勾勒出骑士般潇洒的括弯弧度。

她弯下眼眸,把手臂穿进他臂弯里,挽着他的手下了四角亭的台阶。

“你怎么来了?”宛如坠入情网中的女孩在面对着忽然而至的心上人,乍惊乍喜。

“厉先生想和厉太太说一些话。”

“什么话?”

“嘘——”

乳白色的皮鞋和红黑相间的球鞋沿着小径向前,步伐一致。绕过成片的棕榈树时,他一只手遮挡在她头上,预防晚风把棕榈树的花籽吹落时掉落在她头上。绕过那片棕榈树是井然有序的玫瑰花,他摘下一朵玫瑰交给她。走过那片玫瑰花田,对面就是游泳池。

他们停在游泳池前,初升的新月刚好走到他们的头顶。

天上一弯新月,水中一弯新月。

他说:“古希腊时期,一些人把月球称为塞莉娜星。在那些人眼里,塞莉娜星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比起镰刀形状的塞莉娜星,他们更喜欢变成圆盘形状的塞莉娜星,他们认定,满月时分幸运会降临在他们身上。他们会在塞莉娜星最圆的晚上对着她倾诉心愿,一代又一代。

“飞机可以飞上天空、汽车满大街行驶的时代,这些人发现那位叫塞莉娜的美丽女人有着一张坑坑洼洼的脸,塞莉娜星不具备任何法力,于是他们愤怒地抛弃了对塞莉娜星的信仰。”

那轮新月还在水中,那散发着香味的玫瑰花还在她手中。

他接过玫瑰花,把玫瑰花别在她鬓角上。双手捧着她脸颊,深情地看着她:“但有些人不一样,不管塞莉娜星是不是有着一张坑坑洼洼的脸、不管她是镰刀形状还是圆盘形状、不管她会带来灾难还是会带来幸运,在他们眼里,塞莉娜星是独一无二的,从不会因为时间的倒退少一分热爱。”

鬓角的玫瑰花香在周遭环绕着,这一刻它仿佛拥有了生命,在她耳边悄悄告诉了她一些事情。她问他:“这是厉先生想告诉厉太太的话吗?”

“厉先生穿越一万两千英里,为的是把这些话告诉厉太太。”

“一万两千公里得有多远?”她很好奇。

“天和地那么远。”

“哇!”

“厉太太高兴吗?”

“高兴。”

“那么厉太太明白厉先生说的那些话吗?”

“我想我是明白的。”

“说来听听。”

“厉先生想告诉厉太太:他是那些不会抛弃信仰的人,塞莉娜星在厉先生心里是独一无二的,厉先生会一直一直地热爱着她,不管美好丑陋、不管她给他带来的是好运还是灾难。”

沉默。

“我说得对不对?”

草尖上的露珠已成型,一颗颗凝结在他的声音里、眼眸中。他用沾着露珠的声音说:“对极了!”

她半垂下眼帘,在那片阴影朝着她罩过来时闭上了眼睛,在他的唇贴上她唇瓣时踮起脚尖,手搭在他肩膀上,披肩从她肩膀上滑落。

那轮新月还在水中,那散发着淡淡香气的玫瑰花还戴在她鬓角上,她站在游泳池旁边抚摸着被吻得发肿的嘴唇,倒映在游泳池中的影子从之前的双变成了单。

她摸着被吻肿的嘴唇,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披肩,脚无意识地往前,两抹高挑的身影朝着她这边走来。她问左边那位:“高云双,刚刚厉列侬来过,对吧?”

“是的,厉太太。”

她的脸转向右边:“陈丹妮?”

“是的,厉太太,厉先生刚刚来过。”

她抬头看着那挂在天际亮亮的塞莉娜星:呵,都怪你太迷人了,导致我变得傻乎乎了起来!

那种傻乎乎的状态延续到她回卧室,站在镜子前,鬓角戴着的红玫瑰和她红扑扑的脸颊、被吻得水水的唇瓣相映相衬。

快乐是那啤酒泡沫,发酵、蔓延,满溢到她的嘴角,满溢到她眼角。

她弯下眼睛,眉目弯弯。先笑的是眼睛,笑着的眼睛里有薄薄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