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曹操至正厅,门前走廊下韩说拄杖静静等候,见曹操当首三人鱼贯而来,而不是并肩而来,就知魏越与曹操之间已有隔阂。
曹操上前见礼后,韩说道:“孟德先入内,老夫嘱咐扬祖几句。”
曹操余光打量院中,见侍奉的男女仆僮并无异色,便笑着说:“韩公劝劝也好,如此大的误会实在是不应该。不过事已至此,当以和为贵。”
韩胤见曹操进去,自己想留着听听机密,却在韩说无情目光下也只能行礼后随曹操离去,见侄儿如此没有担当韩说也只是一叹:“扬祖,可知孟德心意?”
说话间他走向一旁,魏越左手搭在剑鞘口拇指扣在剑簧上,右手负在背后挺胸昂首,度着小步:“曹孟德不愿我与顾雍一死一伤。”
韩说扭头:“其中深意,想来扬祖也明白了?”
“是,要么顾雍死我活,要么我死顾雍活,再要么两家安然,风平浪静。”
死要死的干干净净,活要活的光明磊落,如果一个死了,却在另一个衣服上喷了一口血,这就是所谓曹操的一死一伤。
魏越神态沉着、安定并无韩说预料的狂态,韩说不认为魏越会畏惧,只担心魏越会撕破伪装让所有人无法下台,进而一场火并:“曹孟德本可以置身事外,奈何此人视蔡伯喈为知己。故而扬祖不必迁怨于彼,此人也是关心蔡伯喈学统而已。非是有意为难扬祖,若依老夫看,其实曹孟德是心向扬祖的。”
“如韩公所说,曹操也是一番好心,想着化解干戈。”魏越说着努嘴,挑眉:“或许,小子莽撞行事,此人也能让小子魂归故里。”
生死当面,见魏越还有心情拿生死打趣,韩说也放心下来:“那扬祖去与顾元叹道别一声,明日老夫邀王允前来,为扬祖寻一庇身之处。”
算家族底蕴,韩说祖上是韩国公族,与吴国通婚时才迁到吴地,但韩说非是宗家主脉,家中更比不上太原王家世代公卿,所以今夜魏越等人发生火并,他能做的也只有准备后事。
送韩说离开后,魏越仰头瞥一眼当空明月,脚踩木履一步一咯噔,清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来到正厅门前。
顾雍忍不住扭头去看,就见魏越不紧不慢脱了木履,昂首阔步而来,面不斜视也无表情。
魏越左右瞥一眼,右边曹操身边空出的位置显然是他的,可他却不停步,直接来到韩说离去后空出的主位,也不盘坐而是直身跪坐,这时候才认真扫一眼左右两边,右边曹操、韩胤,左边是陆骏、顾雍,以及蔡瑁。
见到蔡瑁,魏越挑动左眉露笑:“德圭兄也在呀?怎么,似乎状态不佳?”
蔡瑁确实状态不好,手臂撑在木几上托着腮帮子,扭头看着魏越却笑骂道:“你这竖子,何德何能有何颜面端坐上首?”
魏越展开双臂抖抖衣袖,似乎就这么刻意招展,歪头笑吟吟:“此处无人,为何魏某就坐不得?若德圭兄不服,大可上前同桌共饮。”
蔡瑁扬起脑袋环视一圈,颇理直气壮道:“某,宾客也!”
说完,又把脑袋压在手掌上,似乎醉得不轻。
魏越呵呵笑着看向陆骏,伸手接住小仆递来的黑陶酒碗,单手高举姿态潇洒却很没礼貌:“季才兄,别来无恙?”
陆骏双手托着酒碗,微笑着颔首:“一切尚好,扬祖贤弟近来可好?”
魏越仰头饮酒,放下酒碗擦拭唇角时才回答:“在军中认识了几位趣人,每日倒也欢乐。”
陆骏也放下酒碗,眨眨眼睛,道:“眼前之事,扬祖以为当如何?”
魏越却扭头过去看曹操:“孟德兄,都说无价之宝有市无价,比之有价无市之物,孰贵孰贱?”
曹操正端着酒碗自饮,酒碗端在半空回头看魏越,一笑:“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这个问题曹某从未深思过。不过是扬祖问及,此事就简单了。”
说着他仰头将碗中酒喝光,擦着下巴胡须上酒液,曹操去看对面陆骏道:“魏扬祖非常人也,他问孰贵孰贱,我若答孰贵孰贱必为其所驳。故而,曹某以为,有价无市者,与有市无价者同等贵贱。”
陆骏缓缓点头,神情肃重问魏越:“扬祖之物乃是有市无价之宝,不知扬祖所要有价无市者,为何物?”
魏越微微抬起下巴,看着门外星辰道:“我父在五原时,安平崔公就任五原太守,我五原屯戍军民多受崔公恩泽。故而,若魏某能得崔公亲笔书册,可了却我父一心中夙愿。”
陆骏问:“安平崔氏?”
魏越颔首,扭头看过去,神情严肃无情:“今夜孟德兄在侧,季才兄等专程寻到韩公宅中,谁敢说是无意为难我?故而,我这要求也能说是强人所难,毕竟先是顾雍夺我之物,我心中憾意难填。若能令我父夙愿得尝,身为人子又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
就连曹操也感到棘手,有些不确信问:“扬祖,令尊与安平崔尚书有旧?”
魏越很肯定的点头,端起酒碗小抿一口缓缓咽下:“这能有假?我五原军民不念国恩者有之,却无不念崔公恩情者。”
魏越口中的五原太守,与曹操口中的崔尚书指的都是安平人崔寔(形声字,是),崔寔是崔瑗之子,而崔瑗擅长草书,与蔡邕齐名,时人并称崔蔡。而崔寔接手家业时,家中有着父祖积累下的庞大人脉,却因祖辈喜欢交游却不擅长治理家业,使得崔寔不得不研究农耕、经济,故而崔寔是个经济能手。
看向曹操,魏越解释道:“五原、云中孤悬边塞之外,屯戍军民与诸胡杂居,浸染胡风甚久。也不怕孟德兄笑话,崔公就任五原之前,五原军民虽种麻,却少有会织衣者,多裹麻御寒。崔公就任后,耗家资邀请塞内木工、纺工至五原制作织机,传授纺织技艺。若无崔公教化,可能如今之魏越披毛驱兽,与杂胡无异。”
不屑于去讲述崔寔在五原秣兵历马打仗的事情,五原、云中两郡的军民日夜生活在战争、暴力之中,打仗已成为生活中的一部分。反倒是封闭已久的生活环境在崔寔手中得到改变,才是五原、云中人最在意的事情。崔寔愿意倾尽全力让他们穿好住好,那么他们积极作战摆平郡内汉胡、诸胡矛盾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这也是崔寔成为朝野眼中的‘有名边将’,后升任辽东太守时,因母亲病重直接辞官的原因所在。孝期结束后崔寔起任于尚书,因病离职后归家,没多久病逝。
一个已经逝去十三年的大儒手迹,在崔氏子弟眼中这类先人手迹宁愿烧毁也不会赠给别人,除非找崔氏当代家主崔烈,崔烈是崔寔的堂弟。
陆骏犹豫良久,开口:“既然扬祖能开口谅解,此事已成小事。三五日内,某亲送崔公手迹于扬祖当面。”
魏越也只是点点头,看一眼垂头不语的顾雍,苦涩道:“季才兄,我心中恨意有多深,只有顾雍、师妹能了解。若能得到崔公手迹,再好不过;若得不到也无妨,魏某在明年四月前一直在京,不会潜逃他处。”
说着看向曹操,曹操面容严肃却先说:“扬祖,可要慎言,慎行。”
魏越却缓缓摇头,目光与曹操对视,眼孔之中满是偏执而有神、专注:“大丈夫说一不二,岂能口是心非?孟德兄,得到崔公手迹能圆满魏某孝心,那谅解此事也是无妨;若不能,我又不缺那几百万钱。钱财之物堵不住魏某之口,届时无非你死我活。”
曹操毫不掩饰的厌弃神情瞥一眼顾雍,鼻音重重呼出浊气,正眼看魏越:“扬祖虽有决断,可否听曹孟德一言?”
“孟德兄大可明言。”
曹操点头,又看向陆骏道:“崔公手迹不急于三五日内,在伯喈兄决断入京前能得到便可。若得不到,再依伯喈兄处置不迟。只要扬祖,元叹二人之间不内讧于外人面前,便都是曹某的友人;若有一人泄露于外人处,某替伯喈兄清理门户。”
说着扭回头看韩胤,以及对面的蔡瑁:“此言非说与扬祖、元叹二人,德圭、文嗣务必自省。”
蔡瑁只是点点头并不出声,韩胤却是一脸苦色,却听曹操又道:“袁公路何等样人,某比文嗣要清楚。此言袁绍知道,也会生玉成之心;而袁公路一旦得知,又将搅得里外不得安宁。不论是是非非,最后只有你韩文嗣里外不是人。”
韩胤只得连连点头,显然,他是这里最佳的突破口,别说曹操,就连陆骏也格外多看了韩胤几眼。
顾雍始终不发一言,魏越与韩胤送曹操等人去偏院歇息时,顾雍留在院中没走,韩胤见此识趣离去。
魏越不愿看顾雍憔悴脸色,扭头过去道:“师兄近来劳形忧心,该早早安歇才是。”
顾雍抿抿口唇,犹豫再三开口:“扬祖,再无良策了么?”
魏越摇头,微微扬起下巴看到落下枝头的月亮:“事关气节,这一步我若迁就而退,那将不再是魏越魏扬祖,而是顾氏奴仆。只望此事能善了,不误两家子弟今后相交,也不让蔡师为难。”
顾雍看着离去的魏越背影,低声道:“归家后,某将不踏江北一步。”
高筑院墙上,贺彪一袭黑漆皮铠,抱着踏张弩躬身,朝魏越方向碎步离去。